老头古怪地看他:“不是。”

丁汉白问别的:“哎,我瞧着您挺眼熟,您是那个姜大爷吧?”

老头烦道:“你认错了。”

丁汉白就不走:“不可能,你不姓姜姓什么?”

老头说:“我姓贺。”

梁鹤乘,姓贺,丁汉白笑道:“站在树底下乘凉,不会就叫贺乘凉吧?”他态度陡变,慢悠悠戴上表,语速不紧不慢,“您是来摆摊儿还是捡漏?摆摊儿的话,有没有宋代玉童子?”

梁鹤乘定睛打量,问:“瞎眼张是你什么人?”

丁汉白答:“我师父。”

梁鹤乘笑起来:“怪不得不正常,你找我干什么?”

丁汉白陪着笑,掏出一包纸巾,拽下人家的手套,主动又强势地给对方擦手汗。“还真是六指儿。”他自说自话,抬眼瞥梁鹤乘,“我有事相求,求您的高徒。”

周遭哄闹,丁汉白邀梁鹤乘上车,门一关,开门见山。鉴定玉童子的种种理由,哪怕辨出真伪却多喜欢,越过东西想窥探背后之人的好奇……他全说了。

“梁师父,我略懂一点雕刻,所以很钦佩您徒弟的本事,不光会雕,还会造。”他鲜少如此恳切,“我师父和您不对付,但我乐意孝敬您,更想与您好好交往。”

丁汉白亮出那块碧玉:“请求您徒弟做一对清代合璧连环,我珍藏,多少钱都可以。” 玉童子还是简单了些,他需要更深地掂量对方。

梁鹤乘问:“你想谋合作?”

丁汉白坦荡承认:“合不来,交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也好。”

梁鹤乘六指合拢,攥紧那块碧玉,收下等于答应,什么都无需多说。而他答应的理由很简单,丁汉白能准确说中玉童子的不足,所以这场比试他们输了,那赢家谦虚有礼地铺设台阶求和,他干吗不顺势走一走呢?

有才的人都惜才,他不敢自称多有才,但不妨碍他惜才。

丁汉白竭力扮君子,尊称赞美不要钱似的,待谈完对方要走,他非常知分寸地没说相送。真实姓名都不愿透露,家庭住址更要藏着,他让梁鹤乘觉得相处舒服。

梁鹤乘放心大胆地走了,揣着碧玉搭公交车回家,消失于淼安巷子其中一户。

巷口无风,丁汉白落下车窗观望,一路跟踪,把人家住哪儿摸个底儿掉。他绝不是君子,装一会儿君子能把他累死,这下妥当,他迟早要见见那位“高人”。

兜兜转转,两天后,那块碧玉落入纪慎语手中。

房门关紧,纪慎语躺床上生气,他日日雕刻玉薰炉,还要应对期中考试,本就忙得恨不能两腿一蹬。这倒好,又来一清代合璧连环,师命难违,他只能暗骂张斯年的徒弟。

况且,玉童子那事儿,他输给了对方。

输得干干净净也好,从他遇见丁汉白,就明白这世上天外有天,可对方又纠缠来,赢家折腾输家,叫人憋屈。

纪慎语猛然坐起,他这回一定要争口气。

廊下,红酸枝托盘里搁着数把刀和一把尺,旁边放一瓶浓稠的酸奶,十六七岁的男孩子盘腿坐着,左肩倚靠栏杆,掌心托一块碧玉。

合璧连环,图案为蚩尤头,浅浮雕,这都不难。难的是尺寸必须非常精准,双环咬合或分开不能有毫厘之差。纪慎语心无杂念,披着秋日的阳光雕刻,忽然刀尖一顿,明白了什么。

这合璧连环比玉童子要难,但难在雕刻上,所以对方在试探他的雕刻手艺?

如果对方不懂行,怎么会更在意这个?

他暂且没想透,先不管,好好露一手再说。

丁汉白难得上班,兢兢业业一天,回来吆五喝六地要喝小吊梨汤。厨房赶紧炖上一盅,他回小院,停在富贵竹旁,不干什么,看景儿。

晚霞映栏杆,少年斜倚,不似中国画,更像是油画。

纪慎语没听见丁点动静,但暴露的一截后颈莫名发烫,回头,对上丁汉白不太遥远的目光,脸也跟着烫。昨夜他被对方抱着时就这样烫,眼下如昨。

彼此怔怔,丁汉白先开口:“雕什么呢?”

纪慎语激灵还魂,他无法解释料的来历,只得手指一推将碧玉藏进袖口。“没雕什么,擦擦刻刀。”他最擅长转移注意力,“这个托盘是红酸枝的,还有你房间的衣柜,都是好木头。”

丁汉白只顾着看人,根本没看清东西,走近问:“你那玉薰炉要配木雕小座,给你选块好木头?”

纪慎语忙点头:“谢谢师哥。”

丁汉白去机器房挑选木料,科檀血檀黄花梨,瞥一眼玉薰炉的颜色,选了最相衬的。等他选好出来,廊下的东西已经收拾干净,纪慎语端着酸奶立在当间,殷勤地给他喝。

他没接:“等会儿喝小吊梨汤,润肺。”

纪慎语问:“你看见玉薰炉了吗?我快雕完了。”

丁汉白反问:“今晚还雕不雕?”他兹等着对方点头,语气平淡,掩饰着什么,“那晚上还用不用我陪你?”

纪慎语忙摇头,喃喃一句,不用。

丁汉白竟一声嗤笑:“你说不用就不用?茶水椅子给我备好,我还监工。”

他绕过纪慎语回屋换衣服,说一不二地耍了横,厚着脸皮继续纠缠,屋门开合,他忍不住叹息。丁汉白啊丁汉白,他心中疑惑,不知道自己生了什么没出息的病症。

一连几天,丁汉白白天正经上班,晚上不算正经地监工。

人性之复杂,纪慎语领悟透彻,他既觉得面对丁汉白不自在,可又难以停止地向对方讨教。丁汉白懂得太多了,一个活环能教给他数种技法,一处叫他头疼的难点,丁汉白手把手帮他攻克。

他向来不笨,好东西全记住,偷偷雕合璧连环时都精进许多。而且上次玉器做旧经验不足,这回再改良,完工后甚至有点舍不得交付。

待到周五,梁鹤乘去六中找纪慎语,顺便将合璧连环取走。纪慎语猜测,那人不满意的话大概和他们师徒再无联系,如果满意,会做什么?

“师父,你这样跟他说。”他托梁鹤乘传话。

丁汉白好生上了几天班,不到四点就按捺不住,然后拎包早退。到达玳瑁古玩市场外,他在对面的小饭馆与梁鹤乘见面,饭馆里双双对对吃饭的人其实并不熟,不过是为谈拢物件儿的价钱凑一起,谁劣势谁请客。

丁汉白点几道炒菜,亮出诚意:“梁师父,对面就是银行,我可准备好了。”

梁鹤乘说:“没准儿你不满意呢?”喝口小酒,没醉,但透着酒醉的得意,“不满意也无所谓,我徒弟的手艺不愁没人欣赏。”

旧手帕打开,两只碧玉蚩尤合璧连环静静躺着,交合为环形,拆开分为两环。先不看雕功,那尺寸咬合的精密劲儿就惹人佩服。雕功也没得说,还有做旧痕迹,拿对面古玩市场绝对没人能看出问题。

丁汉白爱不释手,堵着一腔好话要说。

梁鹤乘先发制人:“我徒弟说了,这物件儿比玉童子难度高,说明你既懂玉雕,也有意试探他的玉雕水平。”

丁汉白遭人看穿,心一沉:“他介意吗?”

梁鹤乘说:“他是好意,他说了,你要喜欢玉雕件儿不用这么辗转周折,市里三间玉销记,只要你有钱,找一个叫丁汉白的,雕什么都可以。”

丁汉白胸中一热,他不是没被人捧过,可这见不着、摸不着,只言语入耳的称赞让他莫名心跳。那人技法精湛,还会工序繁复的做旧,年方十七却对同行有这样的胸襟,他钦佩……甚至仰慕。

“梁师父,我不图东西,我要人。”他太直白,目的赤裸,“我会看,他会做,市场上不是真东西太少,是许多真的都是残器,还不如假的。我收,他修——”

梁鹤乘打断:“你想用这招发财?可我徒弟还小,他还瞒着家里呢。”

丁汉白说:“这招发的财不算什么。”他指饭馆大门,透过门是街,穿过街是古玩市场,“一条影壁不停翻修,那也遮不住破旧,城市发展得很快,这儿以后会拆,那儿以后也会拆,这些零散的人何去何从?”

他在梁鹤乘的注视下倒酒:“梁师父,也许三年之后,也许五年之后,你不用逛热了在树下乘凉,进门就有空调,累了还有座位。”酒干掉,火辣串通心肺,“到时候应该叫古玩城,老板就姓丁。”

梁鹤乘滞住,又转惊诧:“你是?”

他答:“我叫丁汉白。”

话已至此,对方如意料中惊愕毕现,菜凉了,酒依旧那么辣,他们这桌再无动静,只剩对峙。丁汉白早做好等待的准备,等一个答复,被拒绝就再上诉,他不仅执着,简直顽固。

大路朝天,从饭馆出来后二人各走一边,丁汉白巴结完人家师父内心有愧,打算去崇水旧区再哄哄自己的师父。

他明白,张斯年和梁鹤乘半辈子不对付,妥协像要命。

他这半道认的师父,还真为他要了一回命。

丁汉白好酒好菜带去,捏着鼻子帮张斯年收拾好刚收的废品,等关门落座,他对上张斯年半瞎的眼睛。“师父,伟大的师父。”端起酒盅,他卖乖,“碰一个,一笑泯恩仇。”

张斯年与他碰杯,同时骂:“谁他妈跟你有仇,吃菜!”

丁汉白将对梁鹤乘那番话照搬,一字不差地传达给张斯年,把自己深藏许久的想法暴露在这一间破屋。茅台酒醇香,他说得越多,喝得越多,像打捞海洋出水文物,那些在他看来珍贵的、压抑许久的东西得见天日了。

终于得见天日,居然得见天日。

丁汉白笑声肆意,有酩酊大醉的势头,一不留神摔了筷子。他弯腰去捡,指尖摸到筷子尖,沾上油花,他想起某个夜晚因筷子滚落把某人吓着,继而想起某人当时油光水亮的嘴唇。

那嘴唇他也摸过,是软的……

这时院门碰撞,咚的一声,脚步声迫近,有人来了。“在不在家?”来人撩开棉门帘,“给我看看这件——”

丁汉白闻声还魂,直起身,竟对上了张寅?!

张寅更是震惊:“你怎么在这儿?别他妈告诉我是卖废品!”

丁汉白难得打结:“……总不能是卖身。”

第30章 绝望的珍珠。

丁汉白捧冷水洗了把脸, 洗完回神, 张寅已经霸占他的椅子。不是冤家不聚头,可打死他也想不到会在这儿和张寅聚头。

他理直气壮:“你谁啊?”

张寅气势如虹:“我是他儿子!”

丁汉白骂了一声, 纯纯粹粹的难听话, 他爱教训人, 但鲜少蹦脏字儿,此时此刻此景把他逼急了。他琢磨, 张斯年怎么还有儿子?居然还他妈是张寅?

张寅更始料未及:“你怎么认识他?”瞪着张斯年, 忽而思及收废品的申请,“他帮你申请, 就认识了?认识了还不算, 别告诉我你们还成了忘年交。”

他清楚丁汉白对古玩感兴趣, 所以对方和张斯年一拍即合不算意外,可这一拍即合的前提是——张斯年必先透露自己的本事。

张寅不忿,凭什么?搁着亲儿子不帮,却和给点小恩小惠的人喝酒吃肉。

转念以己度人, 会不会张斯年是在钓鱼, 丁汉白有钱, 是条大鱼。

这片刻,丁汉白醉眼半睁,静悄悄、轻飘飘地盯着张寅。他大概能猜出对方脑中的腌臜,既觉得可笑,又有点无奈。“我说,张主任。”他开口, “我和老爷子真不是忘年交。”

张斯年默默喝酒,瞎眼熏得灼痛。

丁汉白说:“这是我师父,我拜他为师了。”

张寅登时站起,包都摔在地上,两片嘴唇开合欲骂,却先将枪口掉转至张斯年。“你认他当徒弟?!”难以置信,火气滔天,“你他妈老糊涂了!他在我手底下,成天和我作对,你偏偏收他当徒弟!”

张斯年淡然:“他有天分,能吃这行的饭。”

张寅掀了桌子:“就他妈我不能是不是?!”

丁汉白暂退一步,躲开一地杯盘狼藉。他在这骂声中明白什么,明白这对父子间的主要矛盾。但他不明白张斯年为什么不指点亲儿子,只知道张斯年为什么青睐自己。

于是他解释:“老爷子看上我,是因为我看出几件东西的真假,其中就包括你那哥釉小香炉。”

张寅目眦欲裂:“哥釉小香炉是假的?”他踩着盘碗残骸踉跄至张斯年面前,俯身扣死对方的双肩,“你连自己的亲儿子都唬弄?!活该你瞎了眼!”

张斯年说:“假的当然只能换假的,哪有那么多以假换真。”眼皮轻阖,他倦了,“汉白,告诉他头一件是什么?”

丁汉白说:“是青瓷瓶。”

张寅站不稳,摇摇欲坠,想起的影像也朦朦胧胧。他自以为捡漏的青瓷瓶,显摆过,得意过,一腔满足登门来换,换心仪许久的哥釉小香炉,宝贝着,喜欢着。时至今日,告诉他青瓷瓶是假的,小香炉也是假的。

“……都他妈是假的。”他险些绊倒,捡起包,顾不上拍拍土。

那脚步声散乱,偶尔停顿,偶尔又急促,破胡同那么长,叫人担心会否摔个跟头。丁汉白耳聪目明,许久才彻底听不见动静,他烦张寅,但不至于恨,当下难免动一丝恻隐。

他问:“你干吗对自己儿子这样?”

张斯年似已睡着,声儿飘飘渺渺:“自己儿子,谁不疼,抱在膝头的时候就教。”天分这东西,不靠自己不靠别人,全看老天爷愿不愿意赏饭。

“没教好,你在他手下工作,了解他的性格。”老头又睁眼,瞎眼蒙翳,“我能帮他图财,我死了呢?我用等价的小香炉换他的青瓷瓶,别人给他一坨像样的臭狗屎,他照样看不出来。”

老子帮着儿子上云端,以后再跌下来,不如踏踏实实地活着。

何况这路从来就不平坦,阴翳褪去,竟变成浊泪两行。“你知道牛棚有多臭么,我知道。”老头忽然哽咽,哭了,那哭声透着心死,“家里翻出的古董字画砸的砸,烧的烧,我一拦,那棍子尖扎在我眼上。我怕,抖成筛糠那么怕,现在太平了,我半夜惊醒还是怕出一身冷汗。”

所以他蜗寄于此,这破屋,这一院废品破烂儿,身落残疾,一并销毁的还有壮志雄心。他不敢图富贵,只能偷偷在里间锁起门,守着一点心爱的器物回想。

丁汉白早疑惑过张斯年为何这样活着,终于知道,只觉心如刀绞。

他生息俱灭一般,收拾一片狼藉,锁好院门,将张斯年扶进里间。关窗拉灯,他没走,坐在外屋椅子上,说:“我给你守着,不用怕了。”

丁汉白端坐整宿,隔窗看了场日出。

又洗把脸,还是那身衣裳,只抻抻褶儿,就这么去了文物局。周末休息,办公室仅有一人值班,丁汉白打声招呼坐自己那儿,抿着唇,垂着眼,毫无聊天解闷儿的欲望。

半晌,晨报送来了。

又半晌,清洁大姐趁人少喷洒消毒水。

周遭气味儿呛鼻,丁汉白定在那儿,像是根本没有喘气。片刻又片刻,分秒滴滴答答,他撕一张纸,洋洋洒洒写了份辞职报告。

走时什么都没敛,桌上不值钱的托清洁大姐扔掉,值钱的送给同事们留念。最值钱的属白玉螭龙纹笔搁,他当初从张斯年那儿挑的,压着辞职报告,一并搁在了张寅的书桌上。

丁汉白一身轻地离开,出大门时回望一眼楼墙上的枫藤。

他不欠谁,他要奔一条别路,挣一份他更喜欢的前程。

前院大客厅热闹着,姜廷恩拎来几盒月饼,是姜寻竹出差带回来的新鲜口味儿。大家凑着拆封尝鲜,闲聊等着早饭,不过纪慎语不在其中。

昨夜丁汉白夜不归宿,纪慎语早早起床去隔壁瞧,仍没见到人。

他在院中踱步,琢磨什么事情能让人一夜不归。通宵加班?不可能。出交通事故?医院也会联系家里。他最后讷讷,干什么坏事儿去了……

丁汉白还不知有人为他着急上火,到家在影壁前喂鱼,吹着口哨。无视掉那一屋热热闹闹的亲眷,踱回小院洗澡更衣。

一进拱门,他撞上往外冲的纪慎语,问:“跑什么?”

纪慎语怔着看他:“我去大门口等你。”

丁汉白高兴道:“这不回来了?”

他解着袖口朝卧室走,纪慎语尾随,跟屁虫似的。“师哥,你昨晚去哪儿了?”纪慎语问,不像好奇,反像查岗,“睡觉了吗?”

丁汉白答非所问:“我礼拜一不去上班。”

全家对丁汉白不上班这事儿习以为常,于是纪慎语仍追问:“昨晚你到底——”

丁汉白打断:“以后都不去上班了。”

纪慎语抠着门框撒癔症,丁汉白突然辞职了,他想,昨晚一定发生了什么。他望着丁汉白立在衣柜前的背影,望着丁汉白转身靠近。“珍珠。”丁汉白这样亲昵地叫他,心情看着不坏,“你最近倒挺乖,没逃学?”

纪慎语着实乖,他一向用功,之前逃学只因分身乏术。那日给梁鹤乘合璧连环时他解释,最近忙于雕玉薰炉和期中考试,其他暂不应酬,也不去淼安巷子了。

可怜梁鹤乘心烦,得知“丁汉白就是丁汉白”只能自己消化,再想到纪慎语说过师父是丁延寿,合着一门师兄弟彼此瞒着拜师,还切磋一番。

演变至此,师哥还要“招安”师弟。

梁鹤乘愁得肺疼,同时又惊奇丁汉白与纪慎语的缘分之深。

左右从睡醒就在苦等,也不在乎继续等一会儿,纪慎语坐在廊下读书,嗓子疲累之际丁汉白洗完澡回来。他们一同去前院吃早饭,落座,丁汉白先吞一口馄饨。

纪慎语安安稳稳地端着碗,旁边那人不作弄他,他吃得太平。

无酒过三巡,只有饭进半饱,丁汉白忽然说:“我辞职了。”

霎时静默,瓷勺都不碰碗沿,筷子都不划盘底,丁汉白抬眼环顾一遭,最后定在丁延寿脸上。“爸,我早上去单位递了辞职报告。”他重复,给个说明,“不是人家炒我,不跌面儿。”

丁延寿沉心静气:“有什么打算?”

丁汉白答:“礼拜一去店里,本大少爷坐镇。”

他这边厢和丁延寿交谈,眼尾余光瞥见丁可愈看丁尔和,丁尔和没搭理。谈完吃完,收拾的收拾,离开的离开,一屋子兄弟看着拥挤。

丁汉白轻踹一脚丁可愈:“沉不住气,我辞职你有意见?”

丁可愈赔笑:“我可没有,就是觉得可惜。”

丁尔和来打圆场:“你在文物局工作成天各种展览的票一大堆,他可惜的是以后得自己排队买了,不用搭理。”

丁汉白懒得详究,与其管别人心中所想,不如回屋补觉。可他挑剔,床垫被褥干净舒适,薰炉里的香水宁神清淡,哪儿都挺好,偏偏嗡鸣声入耳,连绵不绝。

翻覆几回,丁汉白夺门而出,直取机器房的作案嫌疑人。踩着拖鞋定在门外,推门的手堪堪顿下,他就这么立着,聆听那点微弱的歌声。

纪慎语终于雕完,正在抛光。这他知道。

纪慎语又在哼扬州清曲,春江潮水,海上明月。他仿佛看见美景。

丁汉白干脆坐在廊下,背靠圆柱,肩倚栏杆,搭着腿闭目小憩。明明离声源更近,可只因掺杂一味清曲歌声,他就心平气顺了。

纪慎语毫不知情,捧着呕心沥血的玉薰炉仔细抛光,火焰珠,结绳纹,镂空的画浮雕的字。他之所以唱,是因为他在想纪芳许,想让纪芳许瞧瞧这件作品。

他过得很好,在进步,无需担心。

不知几时几分,打磨机停了,一切都停了,丁汉白的好梦反在这突如其来的安静中结束。他迷瞪着看向屋门,下意识地喊:“纪珍珠,抛完光了?”

纪慎语没想到外面有人,应:“你进来!”

丁汉白推开门,日光倾泻与灯光交杂,纪慎语背对他,脚边一圈亮晶晶的玉屑。他行至对方身后,探头看见玉薰炉,双蝶耳,活环轻晃,透、绿、润、亮。

纪慎语扭脸:“师哥,好吗?”

丁汉白揩去他脸颊的粉末:“去叫我爸来,把老二老三他们都叫来。”

纪慎语一愣,随即含着欣喜冲他咧嘴,一溜烟儿跑出去,再回来时扶着丁延寿的手臂,身后跟着老二老三老四,还有看热闹的姜采薇。

一行人将屋子占满,围着工作台,数道目光全集中在双蝶耳活环三足玉薰炉上。纪慎语紧张,因为紧张而松开丁延寿,悄悄靠近到丁汉白身边。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直至丁汉白揽住他的肩膀。

“爸,怎么样?”丁汉白问,语气神情表示,他在明知故问。

丁延寿反问:“你们觉得怎么样?”

众人噤声,观望丁汉白的答复,姜采薇见状说道:“我是外行,我只觉得非常漂亮,如果有钱,一定会忍不住买下来珍藏。”

纪慎语不好意思地低头,又偏头,偷看丁汉白,想讨一句夸奖。

丁汉白说:“迎春大道那间店里的‘松鹤延年’卖了,我看这件可以顶上。”

丁延寿高声应好:“那明天就拿这件去镇店。”

镇店……一时间大家心思各异,纪慎语兴奋地抓丁汉白袖子,差点与对方拥抱。

其他几个师兄夸奖请教,弄得纪慎语晕头转向。丁汉白陪丁延寿出去,走到敞亮的院中,说话也亮堂。“儿子,这回不意难平了?”丁延寿欣慰,“觉悟提高挺快,孺子可教。”

丁汉白顶撞:“你少阴阳怪气,我本来就以大局为重。”

待人走尽,纪慎语将木雕小座摆好上油,上完开着门窗通风晾干。他忙碌许久总算能放松,安心复习功课去了。

一夜过去,纪慎语睡醒脸都没洗,跑去看木雕小座是否干燥。

他怔在门口,木雕小座旁空空如也,而费尽心力完成的玉薰炉摔在地上,蝶耳活环都碎裂成几瓣……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