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装模作样,一米八几的个子还要扮弱柳扶风,丁汉白蓄着鼻音恶心人:“妈……有没有饭吃啊,我饿死了。”

哪用得着姜漱柳忙活,门外头那个心疼得直抽抽,一开门挽袖子就冲入厨房。没什么菜,云腿小黄瓜,半截玉米碾成粒,打鸡蛋做了盆炒饭。

丁汉白套着衬衫吃,那二老走了,只有纪慎语守着他。他问:“这是正宗的扬州炒饭么?”

纪慎语说:“扬州人炒的,你说正不正宗?”

丁汉白又来:“扬州人怎么不给煮个汤,多干啊。”

纪慎语骂:“师父打那么重,把你打得开胃了吧!”他一脸苦相,不知道丁汉白得有多疼,偏生这人还一副浑蛋样子。骂完,乖乖地嘱咐:“汤慢,你去看着电视等。”

丁汉白痛意四散,端着一盆炒饭转移到沙发上,演的什么没在意,只想象着以后自己当家,谁还敢打他?他天天回来当大爷,吃着正宗的扬州炒饭,吃完抱着正宗的扬州男人春宵一夜。

客厅的灯如此亮着,姜漱柳放心不下,敛了几盒药拿来。好啊,那挨了打的靠着沙发呼噜呼噜吃,厨房里还阵阵飘香。她一瞧,惊道:“慎语,大晚上你熬鱼汤?”

纪慎语守着锅:“师哥想喝汤,我看就剩一条鱼了。”

姜漱柳问:“他要是想吃蟠桃,难道你上王母娘娘那儿给他摘吗?”

受了伤当然要补补,可纪慎语不好意思辩解,更不好意思表态。他上不去王母娘娘那儿摘蟠桃,但一定会毛桃油桃水蜜桃,把能找的凑它个一箩筐。

及至深夜,丁汉白喝了鱼汤心满意足,一挨床如躺针板,翻来覆去,像张大饼般来回地烙。其实也没那么痛,他脱衣服那招叫釜底抽薪,算准了他爸不忍下手狠厉。

但关心则乱,纪慎语里里外外地进出,仿佛丁延寿是后爸,他才是亲爹。

这一夜,这一大家子人,除了丁汉白谁都没有睡好。二位父母嘴硬心软,心疼儿子半宿;其他徒弟自危,生怕哪天蹈了覆辙;纪慎语更别提,醒来数十次看丁汉白的情况,门口小毯子都要被他踏烂。

偏逢老天爷通人性,没一人心情明朗,一夜过去天也阴了。

丁汉白卧床看乌云,支棱开手臂,瞧着傻乎乎的。没办法,第二天皮肉肿得最厉害,关节弯折痛不堪忍。他听见脚步声喊道:“珍珠,过来!”

纪慎语出现在门口,海军外套白衬衫,脚上一双白球鞋,青春洋溢。他探进来:“我赶着去店里,怎么了?”

丁汉白气道:“我都残废了,你还去店里?人家佟沛帆是怎么照顾残疾人的,你能不能学学?”

纪慎语说:“你欠下的单子都能糊墙了,我去给你出活儿,不知好歹。”他想去吗?他恨不得黏在床边守着这人,可那只会让师父更不满意。再说了,两口子总要有一个干活儿养家嘛。临走,他说:“我叫姜廷恩陪你。”

不待他叫,商敏汝一家上门拜访,今儿是十五,这两家人向来一起过元宵节。纪慎语酸溜溜地说:“这下不用叫了,你青梅竹马的好姐姐来,哪还用别人陪。”

丁汉白辩解:“你都说是好姐姐了,甭醋了吧。”

纪慎语头一回噘嘴,还咬着牙:“别人不是西门庆,可我却是出门卖烧饼的武大郎,你就是没良心的潘金莲!敞着睡袍给谁看呢,你知不知道检点?”

丁汉白发懵,哄着:“我错了,我该被浸猪笼。”

“呆着吧你!”纪慎语恨恨地说,跑走了。

这一天着实不好过,丁金莲紧了紧睡袍,甚至将被子拉高至胸口,紧捂着,决心遵从三纲五常。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他看纪慎语是山西老陈醋做的。

醋得他一身疼痛变成酥麻,唯独心口犯痒。

那一坛成精的陈醋埋头在玉销记苦干,今天只有他来,前厅后堂都要兼顾。手没停,青玉的瑞兽水滴和黄玉狗,款识有要求,仿古做旧样样都不能少。

纪慎语替丁汉白还了一天债,午饭拖到下午才吃。一碟炝土豆丝,半碟小芹菜,二两白米饭,没吃几口瞧见家里的车开来。丁延寿左手拎餐盒,右手攥一只糖葫芦,步伐款款进了门,和蔼可亲地笑。

纪慎语握着筷子,也跟着笑。

丁延寿说:“把你那堆鸟食挪开,我给你带了三菜一汤,还有点心。”菜当然是好菜,点心更是没见过的,“老商给汉白带的黑糖蛋糕,齁儿甜,你尝尝。”

那一包包的八宝糖没断过,在加上眼前这蛋糕,纪慎语问:“师父,师哥是不是嗜甜?”

丁延寿想到十几年前,嗜甜的小孩儿多,可丁汉白那么难缠的却少有。糖罐子搁柜顶都没用,逼得人想搁房顶上,尔和可愈,廷恩采薇,哪个都哭着告过状,无一例外是被丁汉白抢了糖。

纪慎语早上还骂对方潘金莲,这会儿吃着蛋糕幻想丁汉白的儿时模样,笑得憨态可掬。打烊前,他将雕好的两小件给丁延寿过目,顺便为丁汉白美言,还得寸进尺地想干预家法条例。

丁延寿好笑地说:“昨天为他急成那样,现在又啰啰嗦嗦,他那臭脾气倒招你喜欢。”

这“喜欢”二字入耳,好比鱼雷入水,纪慎语把心脏从嗓子眼儿咽回去,说:“师哥人很好,手艺更好。”面上波澜不惊,内里却战战兢兢。

好在丁延寿没多说,反身关上库门,捏着最小的铜钥匙去开锁,让那几块极品玉见了光。纪慎语屏息靠近,顶上乘的凝脂白玉,没雕琢就叫他一见倾心。

丁延寿说:“市里的新书记上任,其他同僚要一起送上任礼。”

纪慎语问:“师父,那你要雕什么?”

丁延寿笑看他:“独占鳌头摆件,我管正面,你管背面。”

外面雨落下来,丁汉白就这么躺卧一天,透过四方窗望见一院潮湿。他甚少伤春悲秋,此刻无聊得想吟一首《声声慢》。“……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情绪刚刚到位,院里一阵踩水的轻快脚步,他的武大郎回来了?

纪慎语伞都不打,湿着发梢撞开门,眼睛亮得像三更半夜的灯。丁汉白裹紧被子,确认自己足够检点,试探道:“先生下班了?”

纪慎语屁股挨床:“师父要我与他合雕极品玉,雕独占鳌头!”他伸手想碰碰丁汉白,思及伤处压下冲动,凑近又用头发蹭对方的颈窝。

“大师傅才有资格,我是不是能当大师傅了?”他低喃,梦话似的,“师哥,我要去路口给老纪烧纸,告诉他我能和师父一起雕极品玉了。”

丁汉白说:“等晴天了,我陪你一起去。”他忍痛抬手,抚摸这颗撒娇的脑袋,“晚上在这屋睡,省得你操着心跑来好几趟。”

夜雨不停,关着门窗仍觉烦扰,纪慎语洗完澡给丁汉白擦身上药,晾干时无事可干,便伸手玩儿灯罩的流苏。一抬眼,他对上丁汉白的目光,四下无人,一时无话,各自的眼神更不懂得避讳,互相看着。

一个黑瞳仁儿,晦暗幽深,一个琥珀色,时常亮得不似凡人。

情人眼里出西施,纪慎语巴巴往上凑,被丁金莲迷了心智。这时院里一嗓子传来,姜廷恩喊他去吃宵夜,刚出锅的汤圆。

他装没听见。姜廷恩还喊,吃什么馅儿的。

他执意要先亲了再说。姜廷恩到达门外,吃几个呀。

他一把捧住丁汉白的脸。姜廷恩推门,大力推荐黑芝麻的。

门开了,纪慎语正襟危坐,没窃了玉,没偷了香,反倒红了脸。仿佛在旁人的眼皮底下私会,刺激又害怕。他与姜廷恩离开,吃三个汤圆,端四个回来,应了和丁汉白的情况——不三不四。

丁汉白吃着,纪慎语又伸手玩儿那流苏。

吃完,身上的药早干透了,丁汉白也忍够了。他穿睡袍都要人伺候,待纪慎语给他绑腰带时一把按住,说: “我又没死,玩儿穗子不如玩儿我。”

这疯话没头没脑,纪慎语被捉着手往下挪,烫的,烫得他一颤。他脸面顿红:“你这一身的伤,胸腹肩膀全肿着,怎么还能有那个心思……”

丁汉白说:“我一个巴掌拍不响,谁之前魔怔地盯着我,谁捧着我的脸一副痴态?再说,那玩意儿又不长肩膀上,再再说,我不是潘金莲吗?我就燥热难捱,我就欲火焚身。”

纪慎语蜷着手,睁不开躲不掉。这叫他怎么办?主动跨上去快活吗……他难堪地推辞:“我还没十七,来过两回也就算了,不能这样索求无度……”

丁汉白搂他至身前:“春天一到不就十七了?过去的人十七岁都当爹了。”大手伸入人家睡衣里,抚摸着,揉捏着,“这阵子哪儿碰过你?我把子子孙孙都给你,也叫你当爹好不好?”

浑话一句接一句,纪慎语毫无招架之力,就亮着一盏灯,他被架上大腿,被稳稳地抱住。

雨水更急,树上鸟窝藏着温暖,两只喜鹊傍在一处,啄着,勾着脚,羽毛湿了便振翅抖动。还有那富贵竹,那玫瑰丁香,都被摧残得可怜兮兮。

纪慎语伏在丁汉白的肩头,心中大骂浑蛋王八蛋,可到了紧要关头却急切低喊:“小心伤啊!”一口热气呼出,他半合眼睛望着台灯,好好的玩儿什么流苏?

又瞄到盛汤圆的碗,元宵节就这样过完了……

他陡然一个激灵,明天竟然开学!

夜半,纪慎语呼呼大睡,丁汉白披衣补了通宵作业。你为我雕黄玉狗,我为你写数学题,可真他妈的天生一对,金玉良缘!

第49章 老纪,看看我现在的好爸爸!

人活着必须讲究轻重缓急, 对手艺人而言, 学艺出活儿最要紧。纪慎语就是如此,开学后不晨读, 反而每天早起扔石子, 以此加强手部力量和准头。

丁汉白不堪其扰, 被叮叮当当的噪声惊了梦,开门一瞧, 廊下系着一排碎瓷片, 编钟似的。定睛,原来还是他那堆海洋出水的残片。

他说:“劲儿挺大了, 不用练了。”

纪慎语确认:“真的?”

丁汉白说:“抓得我一礼拜不见好, 入骨三分。”

三两句就能没个正经, 纪慎语再不搭腔。他要和丁延寿合雕极品玉,五个师兄弟,就算没有丁汉白也还有二三四,师父信任他, 他必须圆满完成任务。

动手那天, 丁延寿将五个徒弟全叫去玉销记, 工具料子摆好,吩咐纪慎语画图。其他人坐成一排围观,噤着声,盯紧每一笔线条。

丁延寿说:“慎语跟我学艺的时间最短,年纪也最小,但这回我选他来跟我雕这大单。”一顿, 瞧一眼纪慎语的画,“未防你们谁心里不服,所以叫你们来看着,画图、勾线、出胚,直到最后抛光打磨,看看他当不当得起。”

纪慎语压力倍增,抿唇蹙眉,神思全聚在笔尖。他脑中空白无物,只有“独占鳌头”的设计,落实到笔上,逐渐将白宣填满。

四人目不转睛地看,姜廷恩耐不住,小声问:“大哥,为什么不叫你来雕?”

丁汉白故意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哪儿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啊。”

他瞄一眼丁延寿,这大老板一方面赏识纪慎语,一方面是刺激他呢。那一顿家法只是伤身,这是要他的心也警醒起来,告诉他,玉销记没了他也行,别那么肆无忌惮。

画完勾线,一上午匆匆而过,纪慎语搁下笔环顾那四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众人无话,没挑剔出半分不好,却也没夸,仿佛夸出来倒显得虚伪。

丁汉白对上丁延寿的目光,挑衅道:“去追凤楼包间,我请客。”

大家陆续离开,他上前握纪慎语的手,捏指腹,活动关节,再呼口热气。纪慎语指尖并着心尖麻痒起来,问:“师父这样,你吃味儿吗?”

丁汉白说:“对玉销记好,你能开心,我能躲懒,巴不得呢。”

亏得丁延寿磊落半生,硬是被不肖子逼出这么一招。他这样想,先是明目张胆地偏爱小儿子,以此惹得亲儿子奋进,奈何他算盘打得好,却不知道那两人早黏糊得不分彼此。

这一件独占鳌头公开教学,日日被四个大小伙子围观,纪慎语一开始还浑身不自在,到后面挺胸抬头,将擅长的独门绝技炫了一遍。

最后一日,抛了光的摆件儿夺目非常,那玉摸一把能酥掉心肝脾肾。挪去门厅搁好,不多时挤满人来瞧,好不热闹。纪慎语留在后堂收拾,将雕下的玉石碎料敛在一处,这么好的料子,丢一片碎屑都叫人心疼。

他忽然灵机一动,攒好收走,没扔。回家后直奔书房,翻找一本从扬州带来的旧书,教做首饰的。玉销记的雕件儿繁多,大型中型气势磅礴,最不济也是环佩印章,各个都有分量。可串子很少,手链项链屈指可数,顾客下定,也要排在大件后头。

纪慎语想法萌生,立即落实到行动上,钻进南屋便忙活了半宿。那撮子碎玉,出了三颗椭圆云纹花珠,七八颗小而滚圆的如意珠,还有更小的准备镶嵌戒指。

他遇上难题,攥着一把珠子奔入书房,把擦洗花瓶的丁汉白吓了一跳。丁汉白铺排着几件残品,笑意盈盈:“过来瞧瞧。”

纪慎语顾不上,走近摊手:“好不好看?”

丁汉白极为自作多情:“送我?”

纪慎语笑道:“请教你。”珠子少,穿金还是穿银,戒指又要如何镶嵌,小问题一堆。他被握住腕子,轻轻一拽,接着膝弯又被一顶。

丁汉白动手讲究一气呵成,眨眼工夫纪慎语已经跌坐于大腿上。他怀抱充实,说:“做首饰没那么简单,你要做一条项链,做成之前要比对无数种样子,然后选择最佳。”

纪慎语很有眼力见儿,噘嘴香一口好师哥,问:“你帮我吗?”

丁汉白无力招架,美人计都使了,哪怕做凤冠冕旒也要帮。答应包办金银材料,又搂着讲了许多,最后才问:“都明白没有?明白了就看看我这些东西。”

桌上摆着五六件,别的也就算了,最里面搁着件黑黢黢的瓶子。纪慎语被掐着腰,伸手够到仔细端详,擦来擦去再刮下曾脏泥,就着灯光瞧瓷器原本的颜色。

“茶叶末釉?”他微微吃惊,“是真的?”

丁汉白说:“真的,请你来修。”

纪慎语心脏绞痛,茶叶末釉珍贵又昂贵,毁成这德行真叫他心痛。“我要铁,这颜色得用铁做呈色剂。”他搁下东西,又拿纸笔,窝在丁汉白怀里边记边说,“底足胎釉那儿是锯齿状,款识阴刻,内里飘绿星……得改改釉水配方。”

丁汉白静静听着,懂的,不懂的,听那轻声细语灌进他耳朵。他低声说:“真是宝贝。”

纪慎语嘀咕:“是啊,这个大小,要是完好无损至少值四十万。”

丁汉白摇头:“我说的是你嘛。”

碎玉珠链着实费了不少工夫,这期间纪慎语下课都不休息。一个寒假过去,别的同学走亲戚、回老家,去这儿去那儿。一问他,雕刻修复造古董,还做起了首饰,极不合群。

但他也是虚荣的,去了草原,骑了烈马,美化一番讲出来炫耀。

同桌小声凑来,谁谁老家定了亲,春考完就回去摆酒结婚了。他一愣,旋即想到自己,脸也跟着红,他无法结婚,可恩爱伴侣的事儿他这一寒假全都做了。

那爱侣还真靠谱,将他做的一套玉首饰带去三店,云纹花珠伴白金细链,配两枚白金镶玉戒指。这一套首饰在满厅摆件儿中格外惹眼,不到打烊就被买走了。

丁汉白隐隐后悔,他躲丁延寿才去的三店,早知道反响那么好,应该拿去一店显摆显摆。纪慎语晚上得知,开心地去给姜廷恩打电话,游说对方与他一起做首饰。

“可咱们店里很少做,合适吗?”姜廷恩犹豫。

纪慎语说:“只要东西好自然受欢迎,而且首饰设计麻烦,但做起来比摆件儿简单。”他捂着听筒费尽口舌,总算哄得姜廷恩答应,随后又去找丁延寿。

丁延寿和姜漱柳给院里的野猫洗了澡,俩人正在床上逗猫。纪慎语进门一愣,立即要退出去,他鲜少见夫妻恩爱的日常光景,替师父师母珍惜。

姜漱柳喊他,他又只好进来,傻傻地笑:“师母,我找师父说个事儿。”他坐到床尾,一家三口加一只花纹大猫,脚步声传入,丁汉白来凑成一家四口。

这俩小辈都为正事而来,按照先来后到,纪慎语先说:“师父,我想利用雕下的料子做首饰,避免浪费,还能创收。再者,玉销记中最小件就数印章玉佩什么的,首饰与其价格相当,但市场空白很大。”

丁延寿稀罕道:“你还懂经营?”

纪慎语如实答:“师哥分析的。”他克制眼神,只敢用余光偷看那位,“玉石类首饰的专营店不多,商场专柜有一些,我想先做一些看看市场反应,不理想的话就算了……不再耽误时间。”

丁延寿问:“要是理想呢,你有什么打算?”

纪慎语说:“如果理想,我希望能开一个首饰展柜。”三店的生意一直不好,与其占着地方却获利不足,不如让给赚钱的东西。展柜,供不应求的话便占住整个前厅,甚至把整间店专营首饰。

“玉销记的手艺是最好的,那玉石饰品渐渐也会是玉销记拔尖。”纪慎语设想,“或者等名气打开后,我们还能跟商场柜台合作,接单供货。”

他说完,屋内一片安静,师父师母对视完看他,师哥抱着猫低笑。他尴尬得紧:“我琢磨远了……有点异想天开。”

丁延寿问:“汉白,你有什么意见?”

丁汉白说:“三店半死不活,与其那么待着,不如做一回试验田。”他还是那么潇洒,“效果好,把功挂他名下,效果不好,赔的钱记我账上。”

他等了半天,这会儿奉上一沓图册,之前接的单子要动手了,一单就画出四五种图样。出图最多最快,下刀最精最劲,丁延寿这几日的气彻底消散,舒舒坦坦地定下样子。

两个出息的儿子汇报完,一并起身离开,姜漱柳喊:“哎,怎么把猫抱走了?”

丁汉白说:“借我玩儿一宿,别那么小气。”

那野猫自打去过小院,尝了好吃好喝,挠烂真丝的枕套也没挨打,便铁了心,定了居,再也不走了,估计逢年过节才回前院看看。

半月后,三店正式布上首饰展柜,里面形形色色的玉石首饰都出自纪慎语和姜廷恩。这俩人跟屁虫似的,成天跟在人家后头撮碎料,恨不得在钻机下面摆个簸箕。

没一日得闲,忙完那头,周末泡在瓷窑这头。纪慎语调制釉水,仿制破损瓷片,一股脑弄好许多。丁汉白与佟沛帆盯活儿,偶尔看一眼那俩师兄弟的独门绝技,看不出门道,只看人也是满足的。

午后,还是老地方,丁汉白又教纪慎语开车,这回没撞树上,险些蹿河里。俩人并坐后排,隔着挡风玻璃欣赏一场日落,回市区时都八点多了。

客厅灯火通明,人齐着。

茶水浅淡,已经第四泡了,显然在等他们。

不知好坏,难免惴惴,纪慎语揪住丁汉白的袖子,小声问:“师哥,是不是你倒腾古玩的事儿被师父知道了?”

丁汉白说:“我最近天天在店里出活儿,就今天去瓷窑了。”

纪慎语未雨绸缪:“你快假装肚子疼,溜了再说,万一师父又打你怎么办?”对方那身筋骨能受得了,他脆弱的心灵可受不了。

如此窃窃私语,惹得丁延寿催他们进屋,进去,沙发满着,椅子也满着,这么大阵仗怪唬人的。纪慎语发觉姜廷恩向他使眼色,欢快的,愉悦的,不像是坏事。

丁延寿说:“三店的账本送来了。”

丁汉白顿悟,和首饰有关!他大步过去拿账簿翻看,增幅,利润,痛快地说:“这是赚了!凑这么多人吓唬谁呢,孩子都不敢邀功了!”

纪慎语走到沙发旁,被姜廷恩抱住晃了晃。丁延寿说:“慎语,你们弄的首饰展柜很不错,要不要扩大,扩多少,你做主看着办。”

稍一停顿,这一家之主灌下杯淡淡的茶,然后轻描淡写地丢下炸弹一颗:“即日起,慎语任玉销记三店的大师傅,店里大事小情他可以自行做主,除了我,别人无权干涉。”

霎时死寂,丁厚康甚至愣着没反应过来,丁汉白也着实吃了一惊。大师傅……这意味着纪慎语瞬间和其他师兄弟分离开来,有了权力,正式开始吃股分红。

纪慎语僵着身子,顾不上看旁人,只盯着丁延寿。他期待吗?从摸到铜钥匙那刻就期待。他开心吗?恨不能冲去街上烧纸,大喊着告诉纪芳许。可他也慌、也怕,他得到的太多了,他自认承受不起。

数道目光齐发,他震动而焦灼。

纪慎语考虑久久,终于给了反应:“师父,我会认真经营三店的,一切以店里的利益为先。”这意味着答应,他想做大师傅,他要做。他没因年纪资历而推辞半句,他有自信,并且懒得虚伪。

纪慎语蹲下,扶丁延寿的膝盖:“但我不吃股、不分红,只领一份工资。”

丁延寿说:“你虽然还小,花不着什么钱可以攒着。”

纪慎语摇摇头:“以后也不要,这辈子我都不会吃股分红,我就要一份工资。”他这句是第二颗炸弹,让众人都大吃一惊。他说:“家里收留我、养活我,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徒弟目光恳切,这样表态,为的就是让其他兄弟心安。丁延寿明白,暂且答应下来,以后如何再说,他总不会亏待自己的儿子。

深夜散会,纪慎语浑身轻飘飘,要不是被丁汉白拉着,他能踩花圃里。

躺上床闭眼,他盼着纪芳许入梦,第一句他就要说——老纪,看看我现在的好爸爸!

纪慎语嗤嗤地笑,打着滚儿,埋枕头里,窗台上的野猫叫他笑得直喵呜,骂他没素质,骂他扰猫睡觉。

日出清晨,丁汉白难得早起,蹬着双白球鞋跑去影壁前喂鱼。一小把鱼食撒完,他等到丁延寿出门起床,打招呼:“这几条怎么那么难看?”

丁延寿说:“便宜不金贵,省得又被你喂死。”

丁汉白陪他爸出门晨练,沿着街,踢个石子,摘片叶子,多动症一般。“爸。”他说,“姜还是老的辣,你真辣。”

丁延寿瞪他,瞪完得意地哼哼两声。

“你让慎语跟你合雕,我以为是要刺激我,使我有危机感。”丁汉白说,“但你许他做大师傅,我忽然就明白了,你哪是刺激我,你根本就是为了跟我抢人。”

丁延寿说:“慎语有雕刻的本事,也有经营的想法,我不能委屈他。况且,我指望不上你,还不能指望小儿子了?”

这话噎人,可丁汉白仿佛就在等这一句。他立定,说:“我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将来也许会犯什么大错。爸,求你记得,纪慎语他对你真心,对玉销记也用心,无论什么情况发生,冲着我来,别与他计较。”

他哪儿有过这般姿态,眼神中都是切切的恳求。

丁延寿古怪地瞧他:“你犯了大错关慎语什么事儿,我干吗跟人家计较?”

丁汉白当然没说,他跑远了。小时候他总追在丁延寿后头,可现在丁延寿追不上他了,他忽然觉得难过。可世间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许多事注定要辜负一个,只看是否值得。

晨练完回家,他推门叫纪慎语起床,走到床边正对上纪慎语睁眼。

“我梦见我爸了。”纪慎语轻声道。

丁汉白在床边坐下,料想对方一定在梦里倾诉许多,雕极品玉,没荒废作伪的手艺,当大师傅……对方骨碌起来抱住他,那身体很热。

纪慎语却喃喃:“我告诉他,我爱上丁汉白了。”

有名有姓地告诉了纪芳许,还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他离开扬州,他过得很好,他摊上的万千福报都未提,单单拎出来此事郑重一告——他爱上丁汉白了。

丁汉白脑中轰鸣,什么都值了。

作者有话要说:纪芳许决定给丁延寿托梦:老丁,你可长点心吧!

第50章 你疯啦!

开春, 玉销记的要紧事就是筹备上新, 鸡血田黄,青玉白玉, 从料子到尺寸, 再从风格到价格, 要一丝不苟地算好、定好。

丁汉白受爱情滋润,转了性, 工作勤勤恳恳。他通宵达旦出了名目表格, 一早给伙计们开会,顶着眼下乌青还去二店转了一趟。

总算归家, 熄火下车撞见姜廷恩。他烦道:“你怎么又来了?”

姜廷恩委屈道:“快春考了, 我来找纪珍珠一起复习。”

丁汉白说:“纪珍珠是你叫的?让你叫姜黄花梨, 你乐意?”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末了一开后备箱,“把东西搬南屋,稳当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