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旧日知交都知道铁敖病了,病得很重,来往寒暄一律由弟子招呼,苏旷一边听着别人大赞徒弟孝顺,一边心里渐渐寒战不停。

七日之后,苏旷颇有自知之明,去抓了一堆活血化淤的伤药,又先找了几丸护心补药服下。然后这才回了小院,解开铁敖的穴道,顺手奉上藤条,跪下道:“弟子该死,要打要罚,请师父处置。”

铁敖这回当真是“冷面”铁先生,他冷冷一笑:“要打要罚?当日是谁说的要杀要剐?”

苏旷不再多言,只低下头去——他没什么可解释,这样的行为,放在江湖随意什么门派,一概杀无赦。

铁敖一手抽下,鲜血溅了一墙,藤条竟已折断,铁敖怒道:“还敢运功抵抗!”

苏旷挨了一记,反而大喜:“谢师父,打死无怨。”

铁敖愿意打他,那是还把他当徒儿看待。

铁敖着实暴怒,随手拎起根皮鞭,劈头盖脸抽了过去,皮鞭断了,换成木棍,木棍又断了,又换上新的鞭子,但是直抽到苏旷几度昏死几度醒转,铁敖终究没有拔刀。

他长叹一声,跌坐在交椅上,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苏旷,也不知是死是活,脸上的肌肉因为剧痛已经痉挛,几次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铁敖终于扔下手中皮鞭,走了下去,看了看苏旷,实在不知哪里有完整的皮肉可以伸手,终于一掌抚在他头顶上,将一股真力送去,护住他的心脉。

真气入体,苏旷醒转过来,又立即痛得晕死过去。

只是很快,他再度醒来,微微睁开双眼,目中一派平和喜悦——铁敖还是未曾动用内力打他,不然,两三下就足以毙命。

“嘶……”苏旷用力开口,但竟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

铁敖心里也是一酸,附耳过去,只听苏旷断断续续道:“师……父……书……柜……上……有……伤……药……”

铁敖只气得一个耳光又扇过去,苏旷顿时又一次晕倒。

书柜上有抓好的伤药,苏旷知道师父的怒火,药配得恰到好处,是保命的那一种。

金丝袋牢牢绑了十几道,竟是生怕那金壳线虫再度跳出来。

铁敖忽然想,这个徒儿,真是可以出师了——他确实还是不忍下手,这个孩子,是他从坟堆里刨出来,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杀了苏旷,后半生那漫长的数十年,就要孤独终老了吧?

第一卷?沽义天下 第七章 尾声

更新时间:2007-12-22 2:30:06 本章字数:946

两个月后,苏旷的伤,终于好得八九不离十。

外人一直没有弄明白,分明是铁敖因病归隐,怎么请来的大夫,都在替他徒弟疗伤。

铁敖终究不是慕孝和,苏旷断了他的后路,他也终于慢慢放下了官场。

虽然他一直不是很明白,这个徒儿,究竟在执着些什么。

从江湖来,到江湖去。

陌上花发,可以缓缓归矣。

京城外的官道上,师徒分道扬镳。

苏旷跪下拜别师父,又扬起招牌笑脸:“师父,您老人家,可算消气了。”

铁敖冷面道:“少说废话,这两个月还不是我在照料你?”

苏旷连忙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徒儿又给师父添麻烦了,只盼师父此去,新借刀堂扬名江湖,惩恶扬善。”

哪壶不开提哪壶!

铁敖作势拎起马鞭欲打:“还敢说!”

苏旷忙陪笑:“师父仔细手疼,再说荒郊野外,鞭子打断了,没处去买。”

铁敖挥挥手:“滚吧,记得以后莫要丢我的人。”

苏旷答道:“徒儿谨尊恩师教诲。”

“对了”,铁敖似乎又想起什么:“你上回不是说,这三年学了点东西,要细细回禀给我听?”

“哪里哪里”,苏旷连忙摇头:“当时随口胡诌的……师父,徒儿告辞。”

他转身,伤口还有些疼,上马多少吃力了点。

面对师父,他不敢说什么大道理,但是这三年,他确实学会,或者说,确实领悟了很多道理,那就是——不放弃,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即便到了最后关头也不能放弃,江湖总是人走的,人心总是肉长的,天下大多数绝境其实都有转机,只看自己有没有勇气去冷静思索,闯出一番天地。

不苟且的执着,力量其实超乎大多数人的想象。

沈家兄妹、凌寒初大哥、还有遥远的五哥和晴儿……杳无音讯这么久,他们该想念自己了吧?

有那么多可爱的人去牵念,有那么多新鲜的事去遇见。

江湖路远,无限天地宽。

看着徒儿远去的身影,铁敖忽然有些心疼起来,忽然唤道:“江湖险恶,你小子当心些——”

风中,苏旷轻快的笑声伴着马蹄遥遥传来:“江湖很险恶吗?我怎么不知道?”

第二卷?平生肝胆 第一章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更新时间:2007-12-22 2:30:07 本章字数:1208

江湖中人人都说,武功练到真正的境界,那是百毒不浸寒暑不侵的。

西风银庄的掌柜对这句话大大地不以为然,眼下正是三伏天,来来往往的江湖客也不知有多少,可没见一个是玉骨冰肌清凉无汗,任谁都是一身的风尘汗臭,令人掩鼻。咳,浪迹江湖,实在不容易,哪里比得了他们的安生日子?

“当家的,五两三钱银子,换给那个穷小子了。”伙计一边撩起衣襟擦了把汗,一边自顾自打开银箱,要把刚刚当来的一根小小金条放进箱里。

“嘿嘿”,掌柜地端起紫砂壶,笑眯眯地抿了口:“瞧这成色,少说赚了一半……小三子,好生跟爷学着点,眼看咱们年内再开家分行,说不准给你个——哎,三子,抓住抓住!”

伙计手里那根“成色十足十”的金条,忽然动了起来,像是一枝离弦的箭,转眼就没了影子。

“当家的,这不干我的事啊……”伙计哪里见过这种事情?哭丧着脸,半个身子还扑在柜台上,看着到手的金子绝尘而去。

“你你!这份银子从你月钱里扣了!没用的东西,连死物活物都分不清!”掌柜的破口大骂:“讹诈的臭小子,你不得好死!”

转角的街口,苏旷一头汗已经落了下来,讪讪笑着,硬装成什么也没听见。

“咦?苏旷?你鬼头鬼脑地躲在这儿——”沈南枝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身后的沈东篱抱着一堆糕点蜜饯,亦步亦趋,半点也没有江湖第一杀手的样子。

“禁声!”苏旷连忙把这位姑奶奶拖到墙根下面。

沈南枝大大不以为然:“你胆子怎么小成这样?我们三个在一处,天下虽大,还怕了谁去不成?”

金光一闪,一条小小金虫在街面连跳几跳,一头钻进苏旷怀里,连拱带爬,又是亲昵又是得意。

“咳……咳!”沈东篱立即明白大概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背过身子,装作不认得苏旷的样子。

不远处,银庄老板的泼街大骂还是清清楚楚:“不长眼的穷鬼!骗到你爷爷头上来了!娘的,就你那幅德性,一辈子也别想娶老婆生儿子,我呸!”

沈南枝的眼睛越睁越圆,终于叉着腰叫了出来:“苏旷——你又做这种跌份的事情!”

“二小姐,小声点……最后一次,我保证最后一次。”苏旷哭丧着脸,恨不得一头扎进墙缝里去。

沈南枝更生气:“你丢人不丢人?把金壳线虫喂得肥肥胖胖的就为了讹诈五两银子?亏你还是名扬天下的大侠,呸呸!苏旷,你真是——”

咦咦?几个过路的练家子停下了脚步,苏旷,近年来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大侠?号称是年轻一代中的宗师级别人物……唔,不会就是这个被个女人骂得抬不起头来,连靴子都磨了两个大洞的年轻人吧?

但这个面红耳赤的“年轻人”很快就证实了他们的猜测,双足一点,人已凭空消失,一身轻功身法,快得匪夷所思。

唉……几个悲天悯人的侠客已经摇起头来,一代名侠啊一代名侠,何以沦落至此!

第二卷?平生肝胆 第二章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更新时间:2007-12-22 2:30:07 本章字数:9848

兰州汉时称金城,素来是西北重镇,也是关外江湖势力与中原帮会势力分割所在。

只是近十年来,兰州城里纷至沓来的江湖客,却多半冲着一个地方,天下水楼。

天下水楼卖的既不是茶,也不是酒,只是水,天下各式各样神奇的水,从普通的落梅溶雪,到天山之巅的极寒之水,只要报得出名号的,水楼里竟是应有尽有。而当家楼主冷箜篌,自是另有一段传奇,人言她十年前素衣白马,只身远赴兰州,在黄河岸边望了一望,解下斗篷,大书“天下水楼”四字,就此开张,十年间,把生意从西域做到扶桑,从塞外做到南疆,搏下了“南沽义北箜篌”的声名。

沈南枝一路娓娓诉来,只听得苏旷悠然神往:“这位冷姑娘……想必是富可敌国?”

沈南枝恼他不说正事:“废话。”

苏旷却笑道:“不知冷姑娘芳龄几何?可有婚配?”

沈南枝叫道:“姓苏的,你要是敢把歪主意打到我师姐头上,那可真是死期不远了!我师姐素来惟利是图,和她说上一言半语,就要几百两银子……”

苏旷撇撇嘴:“放心放心,象在下这种穷小子,和她不谈钱,只谈情。”

沈南枝虽然知道苏旷脸皮厚,却也没想到厚到这个程度,她摇了摇头:“唉,我这个师姐……和谁都是只谈钱,不讲人情的。”

天下水楼立在黄河边,高粱大栋,斗栱飞檐,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冷箜篌昔年一领素缎斗篷依然系在柳树上,随风猎猎,似乎在回应远处黄河的咆哮。那“天下水楼”四个字居然也不褪色,写得大开大阖,铁划银钩,思及当初冷箜篌不过及笄少女,苏旷忍不住一叹:“冷姑娘真是奇女子啊!”

沈东篱随手一指,“不错。”

苏旷的目光落在沈东篱的指向,脸色却开始发白了,楼门前立着块牌子——敲门五两,进门十两,楼下二十两,楼上五十两,其余另算。

苏旷咬着牙:“这是什么意思?”

沈南枝嘻嘻一笑:“这是奇女子的进门费,苏旷,你可要记牢了,进了门,不许多说一句话,不能多走一步路,师姐她六亲不认,黑着哪。”

楼上小窗里,悠悠飘来一个声音:“南枝,你这丫头许久不到,一到就编排我什么哪?”

一张素素淡淡的面孔探了出来,眉宇眼梢生得十分大气,唇角含着丝笑,却故意板着面孔:“上来吧,冲着六亲不认四个字,今儿不收你银子,只那两个臭男人么——”

沈南枝双臂一展,乳燕投林般直掠上二楼,勾着那女子的脖颈,甜甜笑道:“师姐,我今天还就是为这两个臭男人来的。”

苏旷的断腕,自从入伏,已是一天痛过一天——义手毕竟不是血肉之躯,每次动武难免有所摩擦,冬春之季也还罢了,一到了夏天,气候炎热,伤口自然而然红肿破损起来,义手毕竟不能随意拆卸,沈南枝左思右想,只有冷箜篌的观音石乳可以根治此疾。然而观音石乳稀世难求,小小一瓶就已经价值连城,虽然沽义山庄和天下水楼交情深厚,沈南枝也不敢怠慢,索性陪同苏旷千里迢迢赶到兰州。

冷箜篌看了看苏旷的伤口,叹了口气:“南枝,你们来得不巧,观音石乳早在半年前就断货了,苏兄弟这只义手……怕是用不得啦。”

苏旷笑笑:“这只手本来就是分外得来,没了就没了,也不当紧的,倒是冷姑娘一字千金,平白讨扰许久,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苏某就此告辞,高山流水咱们后会有期。”

他本来不是这么失礼的人,但是天下水楼,他实在半刻也坐不下去——此处立有立费,坐有坐费,朝南有向阳费,靠窗有通风费,象他这样贫无立锥之地的浪子,多说几个字,都是罪过。

沈南枝本来还是抿着嘴笑,听见苏旷迫不及待地告辞,噗哧一声,将半口茶水都喷了出来,她眼珠滴溜一转:“师姐,你快查查他的帐吧,别叫你这一楼的铜臭熏走一位大侠,哈哈。”

冷箜篌衣袖一摆:“苏兄弟,坐,你虽然不似舍妹家财万贯,我这区区水楼,你还是来得的。”

苏旷听得云山雾罩,却还是依言坐了下来。

冷箜篌取出一本描金账簿,翻了数页,向沈南枝一指:“喏,是这里了——”又向苏旷道:“苏兄弟听好。”

“昔年你身为朝廷捕快,自有俸禄,所作所为,此处不计——这里看起,苏旷,你四年前在塞北刺杀北国大君,一举扭转战局,虽说不上解万民于倒悬,但可算居功至伟,二十万两银子。”

“三年前你只身血战,劫回太行山群匪抢去的赈灾银两,黄河十万灾民身上得衣,口中得食,此乃大功德,二十万两银子。”

“你于平安巷火场里救出孤女一名,北柳庄救下一家七口……三年间你在危难关头合计救下七十六条人命,以每人三千计算,二十二万两银子。”

苏旷插嘴:“嗯,二十二万八千两。”

冷箜篌摇头:“你这些年来行侠仗义大小一百二十九件,合计银钱是一百七十五万三千六百二十一两。”

她又翻一页:“这一页是你的恶行……呵呵……”

苏旷心下一惊,却见冷箜篌抿着嘴,几乎要笑出声来。

沈南枝一把抢过,读道:“你的恶行……唉,你的恶行!你用金壳线虫讹诈七次!合计三十五两银子……嗯,师姐,我看见他又干了一次,加上五两三钱。西湖断桥捡到上好绸伞一把,明知失主在前却不送还,去当铺当了七钱银子。白吃不付账三次、偷柴禾一次,偷米一次,偷鸡一次未遂偷走鸡蛋一个,偷马一次……嗯,又送回去了,抽老千一次,唔,被人家赌场的识破赶走……天,还在京城骗了小姑娘的一串糖葫芦吃。”

苏旷脸通红:“胡说,哪里是骗?我们说好捉迷藏,那丫头捉不到我输了赖皮,跺着脚哭,我险些被她奶娘骂死。”

沈南枝仰天叹了口气:“苏旷苏大侠……你和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比试还不算骗?你你你,真是微风八面,侠义无双啊。”

冷箜篌接过账簿:“总之,两相抵消,一共是一百七十五万三千五百四十六两银子,苏兄弟,我这天下水楼花销虽大,也用不了这许多的。”

苏旷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半天才讷讷:“冷姑娘……你这是……你这是……”

冷箜篌微笑:“你从沽义山庄来,莫非不知道沽义天下的名头?”

沈南枝接口道:“我姐妹二人习武的天分不算高,自知难入绝顶高手的行列。只是天下大不平,单凭武道依然无法消之。出师之时我师姐立下弘愿,我心向往之,多年追随,要凭我们二人心智机巧,令天下侠义之士免于饥寒,换得一点福报。”

冷箜篌合上账簿:“说来只怕是让那些清高之士耻笑了。在我这天下水楼里,钱财绝非粪土,仁义却值千金……南枝说我惟利是图,实在没错。”

“这便是惟利是图,沽义天下的名头了。”沈南枝摇头晃脑:“只是师姐行事周密,此事少有人知,今儿看在我面子上,读给你听,也省得你天天哭穷,又做出什么偷鸡摸狗不上道的事情来。”

苏旷听得倒抽一口冷气:“尊师何等人物,能教出二位这样的姑娘来!”

冷箜篌脸上,闪过一丝哀伤,半晌,叹道:“其实若非师门一段旧事,我们姐妹也不至于如此。”

别说苏旷,就算沈东篱都很少听到妹妹提及师门渊源,此时太阳渐渐下山,有伙计掌上灯来,众人听得入神,也忘记去算那灯油钱是多少。

沈南枝缓缓道:“我师父的名讳是丁风,想你们两个未必听过,二十年前,我师父师母结庐黄山云雾谷,采药摘茶,与世无争,真是对神仙眷侣……只是,师父当时也不过二十多岁,毕竟年轻人心性,虽无意厮杀,但也做不到相忘江湖,知交好友,还是时不时入谷叙旧。”

冷箜篌接道:“师父生平的至交,便是隋轩流。”

沈东篱一惊:“昔年单刀平阴山的隋轩流?”

“正是。”沈南枝看看冷箜篌:“师姐,那时候我还没拜师呢,还是你来说的好。”

冷箜篌点了点头:“隋轩流当年一柄破壁斩马刀,可谓所向披靡,为人又刚直侠义,和我师父交情极深,嗯,他去阴山之前我还见过他一次呢……那次阴山群盗为了寻找仇家,一口气屠尽十四个村落,当即就惹恼天下不少豪杰。”

苏旷点头:“隋大侠嫉恶如仇,自然当仁不让?”

冷箜篌点头:“不错,隋大侠和阴山当家的定下月圆之盟,要单刀赴会,讨一个公道。隋轩流平生独来独往,他既然定下约会,别人也不敢助拳。”

苏旷听得热血沸腾:“真恨不得早生二十年,见见隋大侠的风采。”

冷箜篌苦笑:“可惜……唉,隋大侠虽然武功绝顶,但未免太过托大,对方说是月圆之夜,他也就一口应下月圆之夜,须知,定盟之时,他正在与家师相会,从安徽到关外,岂是区区二十三天就能到的?”

苏旷沉吟:“二十三天,也未必不能到。”

冷箜篌点点头:“不错,昼夜兼程,换车换马不换人,自然也是可以的,但是……唉,家师和隋大侠都是一贫如洗的人,隋大侠性子骄傲之极,也断断不肯央人求告,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苏旷脸上一红,附和:“是是是,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冷箜篌道:“江湖人人都以为,绝代名侠就不用衣食住行的——我师父当时也是五内如焚,四处替隋大侠打点盘缠……可是,他们夫妻隐居山内,又哪里有什么闲钱?我师父急了,便要师母把一对明月铛拿出来换银子。”

沈南枝剔着灯芯:“我师母……昔年是官宦人家的大小姐,为我师父破门出户,离家之时连束发的簪子也没有,只带了一对明月铛,那是她娘亲临死时留下的……唉,哪里肯给我师父换银子?她谎称不见,隋大侠自然不便多说,次日清晨就走了。”

苏旷沉默良久:“人之常情,怪不得你师母……”

冷箜篌点头:“我师父当时虽然不悦,但呵责了师母两句,也就作罢了……可是,隋大侠偏偏出事了,他离阴山六百里的时候,胯下坐骑累死,只得施展轻功,一路奔上阴山,隋大侠刀法之高,确实盖世无双,血战一夜,将阴山盗首一概平灭,但是自己,也活活脱力而死……”

苏旷“啊”了一声:“那你师父?”

沈南枝眼圈已经发红:“我师父正在山下村镇买盐,听闻此讯,一路奔回家去……可没想到,那日是师母的生日,师母便做了身新衣裳,又戴起那对明月铛,备了一桌酒菜,等师父回来。”

四个人都没有说话了,他们都是江湖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物,自然知道什么叫做兄弟义气,也知道那对神仙眷侣一旦谋面……沈东篱沉沉道:“你师父该不会盛怒之下,动手伤人吧?”

冷箜篌道:“师父本就痛彻心扉,一见师母耳上的明月铛,更是刺眼,伸手就扯了下来,打了师母一个耳光,叫她滚出去思过……”她沉默许久:“那日我才七岁,躲在门后面,我从来没有见过师父那样的脸色,那样的自责,险些就拔刀自尽了……他盛怒之下赶走师母,但是没多久就后怕起来,但是……师母已经跳崖自尽,那黄山深谷野兽横行,到我师父想起此节攀下悬崖的时候,只见到师母的一条腿了。师父他,他其实极爱我师母的,当年如果不是师母一句话,他年纪轻轻,又怎么肯隐居山林,不问江湖事?”

沈南枝道:“从此之后,师父性情大变,既愧对好友,又愧对爱妻,本想一死了之,但是又不舍得一身鬼斧神工的机巧之术没了传人,便一心教导师姐,后来我又因为机缘巧合,拜师学艺,可是三年前,师父忽然七窍流血死了,师姐特地从兰州赶回,可是任我们二人怎么看,都既非中毒,也非内伤,只能推测心力耗尽而亡。”

冷箜篌叹道:“我本是孤儿,自幼被师父收养,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看在眼里,细细想来,当年隋轩流饮恨身亡,也不过是短少了几百两银子而已。我忍不住便想,隋大侠、我师父他们个个视钱财如粪土,当真就对了么?那些寒士游侠替天行道,当真只能换来江湖人几句赞誉么?也罢,你们大丈夫重义,我小女子爱财——我和师妹一拍即和,便创下这沽义天下一庄一楼来。”

“姑娘真是苏某的知音,谁说钱财如粪土?”苏旷用力一掌拍在桌上,但是一头冷汗却立时落了下来。

“啊呀!苏旷你的伤!”沈南枝叫了起来。

苏旷龇牙咧嘴:“没事没事……一时激动,用了左手,也不知怎么了,这段日子整个左臂都在疼,嘶——”

沈南枝急了:“师姐,你想想法子,那个观音石乳,真的一瓶也没了么?”

冷箜篌无奈:“南枝,别说一瓶,就算一滴也没有了,半年前千手观音忽然断了来往,天下虽大,没有第二个人有此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