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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敖摸出两个小小的玉瓶一掷:“红色内服白色外敷……去吧。”

尾声 永忆江湖

桃花谢了春红,匆匆太匆匆。

烟波浩渺的大运河,依旧是熙熙攘攘,连接天下南北的水运。

苏旷站在岸边,新换的长衫上折痕宛然。他这边瞧瞧,那边看看,两艘小船一南一北向着视线的极限驶去,渐渐的,都只剩下远影。

这里原本是舟擂所在,但现在只剩下一片白地,远处码头上来来去去的江湖客还不时向这边张望着。他们错过了一段传说,扬州城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都一泡。兄弟三人家产充公,流徙岭南。

但他们离去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悲戚,反而像松了一口气一样,说是终于可以放下一些东西,还来得及再活一次——达能说,最后一次行使戒律院首座的特权,十四年前的约定,可以解除了。

达能大师已经老了,再加上这一回的折腾,彻底进入了风烛残年。他说,反倒是生死关头,破戒之后,才明白了佛法真谛。大家都知道,等他这一次返回少林之后,江湖上再也不会有达能大师的名号,但释门之中,或许会多一位大德。

“怎么,不去道个别?”铁敖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儿。

“身份所限,多有不便。”苏旷长出口气。还好,他本以为自己会忍不住流泪,“我终于明白颜大哥说的那句——余非好酒,唯恨别肠……这世上能像泡叔那样殊途同归的兄弟,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孤帆消逝在碧空中,苏旷只瞧得眼睛都酸痛了,才终于低头,“我们还能再见么?”

“出家避罪的不是他一个,有慧权师父在,多少有个照应的。”铁敖招呼,“走吧,这次回去就是六扇门的鹰犬喽,怕不怕?”

“自然不怕,若能像师父一样,尽一己之力,维护法度正义,也不枉费此生。”苏旷脸上浮现出少年人特有的憧憬和坚定。

铁敖满意地点点头。在当日苏旷说出“只怕苍天无眼,岂怕因果报应”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这孩子必定是这条路上的人了。

“二位客人是刚到扬州吧?买一枝桃花吧,只要一文钱。城里的花都谢了,我这是山里的呢。”停岸的乌篷船上,有半老的妇人殷勤道。纱窗绿的短襟夹袄洗得干干净净,似曾相识。

“大婶,我们这是要离开扬州了。”苏旷接过花来,笑笑,递过半串铜钱去。

“够了够了,这许多钱,小客人连桶拿了去吧。”妇人感激地道,“这就走了?小客人玩够没有?”

“哪里能玩够呢?”苏旷随口回答,一笑,然后跟上了师父的步子,离开老远的时候才轻轻说了句,“终究是……永忆江湖。”

外传二:风雪夜归人

一 风雪夜长

村子里的老辈人们经常说一些荒谬奇怪,但是听起来又很有道理的话。

譬如王嘴子村的老人们都说,大雪天打雷,必有妖孽。

王嘴子村在巢湖以南,长江以北,是个三面环山一水东流的风水宝地,冬天连雪下得都很少,更不要说雪天打雷这样奇怪的事情。

但是今年一切都乱了套,才刚刚立冬,天就冷得邪乎,离小雪还有三日,一场狂风就挟着暴雪肆虐开来。一时间,护柴禾拢牲口关门闭户,本来就宁静的村庄几乎听不见人语看不见人影,只有北风呼啸,嗷嗷得令人心惊。

村子最西头,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小屋,湖边地潮,再加上连日风雪,屋外早就是一片烂泥地,薄薄的土墙也差不多湿透,这样的地方,竟然也有灯光。

“阿妈,我冷。”黑夜中,有小女孩的声音怯怯。

一声长叹,做母亲的放下手里的活计——那是已经破烂成网的一床被子,被里被踢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灰色的絮子来——将身上的夹袄裹在女儿身上。

但是似乎不顶什么作用,潮湿把寒冷放大到极点,女孩子搓着红通通的双手:“阿妈,等阿大收了冬麻钱,我们去村里住吧,冷。”

女人怔了怔:“二毛,咱不等哥哥啦?”

小女孩缩得更紧,这一小会的功夫,她小小的脑袋里已经转过无数念头,终于还是点头:“等。”

女人眼角的泪落了下来:“好孩子,和你哥一样,都是懂事的孩子。”

“阿妈,阿妈”,小女孩急慌慌,知道自己一时不留神又勾出了母亲的眼泪来,五年了,每每遇见这样的风雪夜,阿妈的心里就全是那个早就不见了的大哥。

“咳,咳……”里屋的帘子撩开了,一个老者伛偻着走了进来,满头银发,眼角的皱纹深而且直,但一双眼睛却远不似村里老人般的混浊,他手里小心翼翼捧着个破碗:“阿秀姐,让二毛把这个喝了,今年冬天湿气大,孩子别生病了。”老人忽然猛喘起来,浑浊的气息在胸腔齁齁直响。

女人忙下床接过碗来,努力将一口本地土话说得字正腔圆:“先生怎么起来了?二毛快,把这端去喝了。”她不知道碗里是什么,但是知道这位老爷子拿出来的,必定是好东西。

老人宽慰地笑笑:“阿秀姐,又想你们家福宝啦?放心,他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啊?”

女人摇头:“先生,你不知道,福宝丢的那晚,也是这样的天哪……”她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也不知他好不好,这么冷的天,有没有袄子穿,有没有一口热饭吃……先生,我家福宝孝顺哪,要不是他非要回来陪我,怎么会……”女人扭过头,抱着女儿哭了起来,怀里的二毛也跟着嚎啕大哭。

老人摇了摇头,这段故事他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阿秀过门四年才怀上,生孩子的时候又差点难产死掉,好不容易才有了个大胖儿子福宝。福宝从小就聪明懂事,七岁上县城亲戚捎话,说是自己儿子要读私塾了,不如让福宝跟着念书,将来也好有点出息。阿秀本来还舍不得,但福宝的爹却一口应下来,亲自把儿子送上城去,福宝果然是读书的料,城里的先生对他赞不绝口,说是将来说不定能考上秀才。阿秀一下子就在村里扬眉吐气,人人夸赞她有福气,日后定能享着儿子的福,福宝也懂事,没事就往家跑,省得母亲惦记。

五年前的冬天也是猛地就冷下去,阿秀心疼儿子,连夜做了件新袄子逼着男人送进城,自己却病倒了。哪知福宝一听阿妈病了,书也不念就跟着父亲往家赶,就在快到村子的山边上,男人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儿子再也不见了。

谁也说不上男人得了啥病,他背后有一个黑漆漆的巴掌印子,老人说是鬼摸的,喝了两年药也不见好,到庙里请了符水喝也不见有用,身子一日差过一日,眼见的不行了。

就在这时候,施先生到了王嘴子村,也不知怎么的,就把王光泽的病给治好了。听说他一个孤老头子无依无靠,两口子当时就跪下说要把他当亲爹养老送终,于是施先生也就在王嘴子村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三年。

三年来阿秀日日夜夜想着福宝,尤其是这样的风雪天。这些年长江水涨,村里人一起往北挪了三里地,只有阿秀死活不肯搬家,说是福宝回来找不着家怎么办,看不见阿妈,又走了怎么办——她固执地把所有东西留在原处,无论儿子什么回来,家都还是原先的样子。

阿秀撩起衣襟擦着眼角:“福宝要是回来啊,得和他阿大一样高了……先生,我夜夜想着,福宝没准哪天就这么把门一撞,跑进来喊阿妈我饿了——”

她话音未落,身后的大门霍然洞开,抵门的木桌噼啪向后一倒,狂风夹着飞舞的雪片一股脑涌进屋来,一应家什都卷得满屋乱滚。

黑洞洞的门外,什么也没有。

“福……”阿秀一把抓着自己胸口衣裳,强迫似的摇摇头,“不会的,福宝不会有事的。”

“喀察——”一响,整个天地,整个荒原,那漆黑的波涛乱卷的湖岸骤然间就在雪亮的电光里乍显人间,远远一道雪白闪电,开天辟地般在天边划开道裂痕,片刻,又消失不见,“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滚炮般的炸雷铺天盖地的响起。阿秀和孩子都傻了,这样的天气,她们从来没有见过。

“先生我来——”阿秀反应过来,见老者双手掌着门扇,似乎要关门,但两扇门板间只留了半尺距离,忽忽漏风。

“你看那是什么?”老者浑浊的眸子里有精光一闪,示意远远的湖畔。

阿秀摇着头:“黑咕隆咚的,哪儿有什么?”

老者明白过来,他是在问一个不会武功的农妇,他整了整衣襟,大步向外走去。

阿秀一惊:“先生你不能出去——”

老者回头,替她带上房门,沉稳的声音从风雪中传来:“阿秀姐,你在家呆着,我去去就回,那好像是个孩子。”

不听“孩子”还好,阿秀立即甩头冲进了风雪里——她摸不清这个老人家,他身体明明是极差的,日日夜夜咳血,偏偏走起路来又像风一样,一眨眼走过了烂泥圩堤——女人气喘吁吁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上去,愣住了,江畔的雪地上,有个什么小小的东西在爬。

那是个红衣红袄的孩子,离她十几丈远扔着个竹篮,密密麻麻地贴了许多层桑皮纸,看起来居然是沿着江边飘过来的;走近两步端详,这小东西三四岁,雪捏一样的白嫩,眼睛里却有着小野狼一样的狠意,老者才一伸手,那孩子就一口咬在他手腕上,喉咙里呜呜作响。

阿秀倒退一步,扯了扯老头:“这这……这附近没有村子啊,先生,这孩子有点儿……唉,话说回来,谁家当妈的这么狠心哪。”

这样大的雪夜,老人和女人衣衫尽湿,裹在身上一阵阵冰冷,但这孩子好像浑然不觉,老人家知道村里人对这样小孩子的忌讳,点头:“阿秀姐,你回去照看二毛,我去趟东头的石窝棚。”

女人迟钝的眼里闪过惊慌,搓着衣角:“先生使不得……石疯子是会杀人的呀,先生,他万一回来了可怎么办?先——。”

老者把孩子抱在怀里,拽开大步,向远处一间小小石屋走去。

又一道闪电,映出漫天扯絮般的大雪,横里竖里的乱飞。

女人的脸色白起来,她急得团团转,但还是猛搓了搓脸,跟着老人一溜小跑过去—— 不管怎么说,那是个小孩子,总是女人照顾的好些。

窝棚不大,足有一尺厚的乱石垒起来,细细糊了牛粪黄泥,反而比寻常百姓的破屋更挡风,阿秀姐忙上忙下地烧了一锅热水,又搜罗了些壁上的腊肉白米,煮了热粥,她忙上忙下,脸上带着惶恐的神色——这个石疯子可不能回来啊,村里头男人们都说,他是万万惹不起的,一旦疯性发作,就要上山杀狼,杀豹子,一次没有猛兽可杀,竟是把村长家的大牯牛一拳打死了。

老人抱着小孩儿,试了试粥的热度,向她嘴里送去,肉糜的香气扑鼻,那小孩儿掀鼻子狠狠嗅了两下,又一口咬在老头手腕上,上下牙磨一磨,觉得口感不佳,又吐开——老人也不恼,换了只手,接过调羹继续向小孩儿嘴边送,孩子毕竟是孩子,兀自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任凭老者将肉粥送进嘴里,半晌,一口喷了出来,冰凉。

那老者大惊,忙放下碗,按住孩子脉搏。

门外的风雪呼啸中有一声冷笑:“现在才看出毛病,看来你真是老了。”

阿秀慌了神色,急急去扯老者的袖子:“先生,施先生!我们走吧,石疯子回来了,他会杀人的。”

老者浑然不惧:“欺侮老弱妇孺,算什么本事不成?”

破板门被一脚踹开,乱雪之中,一个黑铁塔版的身影纹丝不动地矗立着,一件单布衫湿湿贴在胸膛上,虬发龙须张狂,眼睛像是豹子般闪着光。

他低一低头,走进屋来,头发上虎须上都沾着雪籽儿,被热气一熏化为雪水,显出须发根处的花白。此人怕是也到了知天命之年,但是性子依旧凶悍老辣,冷乜着眼:“妇孺我不知道,像你这样的老弱,欺侮欺侮倒也有些意思……嘿嘿,姓铁的,别人不认得你,难道我也不认得?”

老者回头:“阿秀姐,你先回家,我和这位石兄弟有话说。”

他颤巍巍起身,送女人出门,来不及回头就扶着门板开始咳嗽,好像有沙石摩擦着肺部,连石疯子都闻到血腥气:“咦?你内力被人废了?这倒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不知哪位大侠有这样的手段?”

施先生一边喘气,一边回击:“你……咳咳,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咳咳……奇经逆行,阳气攻,咳咳,攻心……这日子,嗬嗬咳……彼此彼此。”

石疯子大怒,但很快又笑:“铁敖老鹰犬,你日子不是风光的很?究竟怎么落得如此凄惨?”

施先生果然就是昔年的天下第一名捕铁敖,他悠悠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借刀堂有些内讧,老夫不才,便是那个‘前浪’。”

石疯子来了兴趣:“你我莫不是栽在一个人手底下?”

铁敖皱眉:“我当年就教训过你,‘关东五雄’‘长白七怪’这种名号,十个有九个要出事。老恶棍,你又是怎么一回事?”

石疯子向后一仰:“两年前苏旷苏大侠途经山海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狠狠咬牙:“他娘的,老子就是那个‘不平’。”

“前浪”和“不平”你看我我看你,石疯子眼睛发红,铁敖倒是笑得前仰后合,这穷乡僻壤里,两个落拓江湖客居然能撞上,实在是有意思的事情。

石疯子怒道:“笑!你笑够了没有!你可知道——那狗娘养的逼我发了誓,要退隐江湖,此生不再滥杀无辜。娘的,当时我问他,啥叫无辜啊?那狗娘养的说,你要是弄不清楚无辜不无辜,不如索性不要动手,不要杀人;那狗娘养的点了我的穴道又不解开,害我气息逆转险些走火入魔——姓铁的,我杀你可不算滥杀无辜吧?若不是你当年将我们兄弟赶出关外,老六怎么会死!老六若是不死,我又怎么会‘滥杀无辜’!怎么会撞上那王八蛋!怎么会……退出江湖啊……”他越说越怒,一把扼住铁敖喉咙:“日他娘,谁要退隐江湖啊!退隐他的鸟!我躲在深山里,我想见人哪,想和人说话,于是我就跑到这儿,他们跟我说什么?他们说种田,说邻村有个老寡妇给我做媳妇!你说,你不难过么?你难道不想回去?哪怕被人一刀劈了,也比这天天起床烧火做饭的鸟日子强。”

“想活……不容易……想死……难道还不容易……”铁敖被他摇得头晕脑涨:“你有种就自行了断,背后骂人算什么好汉!”

石疯子颓然放手:“是啊,还是不想死……可我不是贪生怕死,就是不想这么窝囊,我……我甚至给昔日仇家放出话去,可是没人来找我了,好不容易你来了吧,又比个娘们还废物。“

铁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他几眼,用尽浑身力气:“放你娘的狗屁。”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极为畅快——多少日子了,再没有这么顺服骂过这六个字。

石疯子倒是没有发火:“既然你那宝贝徒儿还孝顺得很,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铁敖摇摇头:“我已经认栽了。在这里的日子很好,我一辈子都没这么舒坦过,我现在啊就想多教几个孩子,还一还当年的杀孽。”

石疯子像看怪物一样看他:“你……你真是铁敖?”他看看那个孩子,又看看铁敖,下定决心:“我帮你救这小东西,你告诉我打通经脉的法子,如何?”

铁敖伸出手去:“一言为定。”

石疯子挥掌一击:“定了。”

那一夜风雪太大,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小窝棚里有浑浊酒香,有老人的低诉,有粗声粗气的大骂,有笑声与

风声唱和。

第二天一早,施先生就把铺盖搬到了石疯子的窝棚里。

不大的窝棚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一唯一一张破板床早就被鲜血浸透,一头硕大的白狼四脚被固定在床上,嘴被封死,开了肚膛,那小孩儿就被赤裸裸地塞进狼肚子里,只留下个脑袋,热腾腾冒着白气。

白狼在挣扎着,鲜血在地上蜿蜒成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一边的石疯子站起身,“成了”,将小孩儿拎了出来,扔进预备好的大锅热水里——那狼肚子里的鲜血内脏,竟然已经结成厚厚的冰砣,但喉咙里还兀自呜呜哼着。施先生皱皱眉,走进去,拎起一根筷子插进白狼的咽喉,结果了它的性命。

铁敖不答,只走过去细细为那小孩儿洗刷血污,“石疯子,要打多少狼才能治好她?”

石疯子一边洗剥狼肉,一边道:“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这女娃儿中的是三尸刹帝血毒,最是阴寒不过,这山里又没有虎豹熊罴之类的猛兽,只能拿狼血慢慢吊着驱寒——可惜四周山上野狼都被我发疯时候杀了,这一头还是走了老远才寻着的孤狼。就这么治下去,三五年大概可以痊愈,留不留病根呢,就看她的运气了 ——除非有活人愿意给她换血,而且最好还是至亲,上哪儿找去?”

铁敖闻言回头望了他一眼,见石疯子足上一双草鞋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看来打着这头狼当真废了不少力气,心想这老疯子其实心眼也不坏,施先生将女娃儿包在被袱中:“石老弟,据你说这三尸血毒乃是藏中奇毒,我自命渊博却是闻所未闻,不知你何处得知?”

石疯子沉默许久,终于道:“喔,这个,陈年旧事……说来倒是话长了。”

两个老人,漫漫冬夜,有多少故事说不完呢?

“那年我才不过二十五岁,学艺初成,诸事倒也如意,只有一样——我使的兵刃是狼牙棒,你笑什么笑!我比不得你们这些人,天赋不好,又求不到明师,再找不着一样趁手家伙,那还不一早给人砍了?行行,说正事儿,我找了大半年,可是马上兵器本来用的人就少,更不要说如意的,寻常武行的棒子不合手,若是浑铁打就的又嫌太重,后来一次喝酒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藏中冰川里有一柄昔年吐蕃国师留下的伏魔狼牙棍,大家都是习武之人,我当时就动了心。谁知问了许多商队,无人敢去,我一时气愤,就预备孤身上路,不怕你笑话,那时节功夫虽然不好,可是血气方刚,只觉得天下人死绝了也轮不到老子头上。”

火舌毕剥地舔着锅底,石疯子的眼睛开始发红,血液里的某种东西似乎也随着陈诉慢慢燃烧起来——

我记得那是十月,我带了一个向导,一个马夫,一个通译,四个人五条狗,朝大雪山里走。当时那个老向导说有两条路,一条绕过山腰,从峡谷插进雪山背后,那条路保险,但是要走一个月;另一条是沿着封了冻的河,沿着雪舌头向上走,这路最险,狼也多,但是侥幸的话,七天就能到。你想我一个练家子,难不成被那些土人比下去?自然选了第二条。慢慢的开始下雪了,我也没留意,听他们说什么下雪天再往前走就是自寻死路,可是说归说,谁也没有先回去,毕竟我开出来的价钱够他们吃喝一辈子,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概都是这样吧。

雪下得不大,但是一下就是四天,路越来越滑,石头冻土上都结着冰,眼看再这样下去马就走不了,忽然就在那个晚上,雪停了。马夫和通译都很高兴,说是金刚菩萨保佑,只有老向导神色不对,我死问活问,他想了一会儿才说,这条路险归险,但是他三十年里也走了十七八遍了,每次多少都会遇到点事情,但这趟走得太顺利了,我一听绷了半天的筋就松了,这不没事找事么你说?好好的非要闹出点事情才高兴?老向导看我不当一回事,又说,就说野兽吧,一路上别说狼群,,什么山羊,羚羊,猞猁,我们连个活物都没见到——他这么一说,我们也觉出不对来,我虽然鲁莽,但也不是浑人,心想这附近别是有什么怪物大兽之类的,不好对付。后来我们商量了半宿,他们呜里哇啦地乱吵我也听不懂,就一个人出去坐着,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说的,就觉得四周黑乎乎的山尽往我们这块儿挤,我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一阵阵发冷——就这时候见五只狗都冲着我们来的方向昂脖子叫,好像风里有什么东西似的,而且还有些害怕的意思——你知道藏地的獒犬,敢和狮虎搏斗,能让它们怕,那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呢。我们拿了家伙,等了大半宿,啥玩意儿也没等着,累得不轻回去睡觉。

到了白天,狗不叫了,天气也好,我心里忽然痒痒,说要露一手冰下捕鱼的本领让他们看看。我家乡那边一年也有大半年冰封雪冻的,比藏地还冷,再说天下河都差不多,就看哪条河的鱼好吃——结果扒开河面上积雪一看,啧啧,那水真是清啊,都瞧得见浮冰下面的石头,我正准备开砸,忽然瞧见血糊糊一大团不知什么玩意儿从我脚底下流过去了。我急忙喊了他们三个过来看,隔着冰层看不清,我就抡棒子把冰砸开——结果我们四个都是一头一脸的血水子,向导那老爷子—— 妈的名字绕得很,我现在也记不清——反正他趴下去仔细瞅了又瞅,说是牛羊的内脏。当时可把我们吓得,这得多少牛羊才能弄出这么一大片血不拉及的来?结果老爷子脸色更难看,哼哼唧唧唱什么,通译说是河上游有喇嘛在做法事驱鬼,而且多半是厉鬼。他正在我耳朵边上嘀咕,狗又惨叫起来,吓了我们一跳,唉,那时候天上又开始落雪,四周都是阴沉沉的,脚底下是一团一团的血水,老头子又唱又跳,狗叫得也碜人,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开始发抖,觉得攥着狼牙棒的手一层一层出汗,那感觉现在还忘不了。

我们所有人都朝着狗叫的方向看,都觉得有什么要过来了,结果还真有东西过来了,你猜是什么?

石疯子的头凑了过来,声音变得空荡荡的,有丝害怕,还有丝甜蜜:“就是一个小孩子,你知道么,一个十岁的孩子,就这么沿着冰封的河面,爬过来了。”

施先生心里咯噔一下,低头去看抱着的小女孩,只见她粉嫩白皙,两只眼睛黑得通透清澈,实在可爱得让人不想放下去。

石疯子好像看透了他在想什么:“爬过来那个孩子也是这么漂亮,白嫩得紧,但她要是咬你一口,只怕你立即就要毙命——老施,你怕不怕?”

施先生笑笑:“我一个六十岁的孤老头子伤成这样,又能有几天活头?死前若还能做件善事,也算是心里有个着落——石兄弟,后来哪?”

“……当时那个小姑娘就这么顺着冰冻的河面爬过来,远远的也看不清她的脸,只是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发冷,你知道活人在冰上爬,那皮肉是会粘在冰上的,可她小胳膊小腿白嫩嫩的,还冲我们傻笑,当时他们都在大喊大叫,我心里倒是想,这孩子这么点儿大看在眼里就挖不出来了,那要是长大了,得是什么样的美人啊。远处喇嘛的念经声越来越大,眼看那个小女孩已经离我们不过二十丈远近,忽然喀喇一响,跌进一块冰窟窿里头去,她这一头跌进去,两只脚还露在外面挣扎,我远远一看,见她两只小脚上还扣着金铃,不知怎么心就软了,便向前走想要拉她一把。

“那老向导一把扯住我,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我想那女孩儿怕是要死了,便甩开他继续向前走,通译在我身后头叫,说什么那女孩定是妖怪,好不容易佛爷爷显灵,快快回来……咱们跑江湖的刀头过日子,哪里相信世上有妖魔鬼怪,便不理他,跑过去一把扯住女孩的脚就向上提,哪知河面根本没有冻实在,脚下一使力,冰面居然又塌裂一块,左腿立即就滑进水里,也不知怎么就麻得一动不能动,想我也是走冰道的老手了,从来也没遇见这种事,心里不由害怕,想莫不真是那些喇嘛念经的结果?那三个人只远远看我,说什么也不肯走进一步来。

“我心里正凉,脚上猛地就是一疼,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然后左腿就能动了,我自己费了老大劲跑回岸上,看我左腿上好像是被女孩子咬了一口,牙印儿圆圆的……有这么圆。”

石疯子随手比划,怔怔望着自己食指拇指相对之处,粗犷的面庞上显出丝奇怪的微笑,好像想起了心底什么甜蜜之极的事情,过了良久才“啊”了一声,接着道:“我又冷,又疼,喇嘛念经的声音炸雷一样,好像就在我耳朵边上,我头一昏就栽倒了,当时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小丫头的脚……我醒来才发觉自己被扔在马背上,手足都被铁铐铐了,也不知晕了多久,又酸又麻动弹不得,那时我只道几个蛮子要抢我财物,好不恼怒。我四下一看,见两个长相怪异的喇嘛站在不远的火堆边,向导三人似乎对他们极是尊崇;再一看,那个女孩儿被捆在另一匹马上,手脚都用铁铐铐着,看着我流眼泪,一看我醒过来又傻笑起来。我当时就炸了,一群大老爷们,欺侮个小孩子,算什么本事?那通译一看见我就跑过来,跟我说不要着急,我撞了邪了,那小孩是妖怪,两个尼波罗喇嘛给我驱邪就好。

“一个尼波罗喇嘛拿着铁棒在那小孩腿上比来比去,然后很不满意,和另外一个嘀咕半天,忽然吩咐马夫把狗拴上,那马夫立刻就不高兴了,藏地的牧民把自家獒犬看得极重,哪肯让人杀?年纪小的喇嘛就生气,拿铁棒子打他肩膀,年纪大的那个走过来,我们还以为他要劝架,没想到他们俩一起扑上去,拽出一根铁链子把马夫严严实实绑起来扔在一边。然后不知道拿什么在狗头前面晃了晃,狗就倒了……他们把狗肚子剖开,在小姑娘后脑勺,后背,前胸,手脚各自划了个十字口子,硬塞进狗肚膛里,然后啊啊呀呀地念经,我看见那只大狗一直在挣扎,流出来的血都成了冰,但小姑娘……小姑娘……你知道么,我眼睁睁看着她长大了一点点。老向导本来还半信半疑,一看见这一幕,立刻全信了。可我就是觉得那个姑娘不是鬼,就算是鬼也是个傻鬼。

“后来十几天里我们一直往大雪山深处走,他们一直捆着我不肯放开,好在铁铐有点缝隙,我的手脚没有捆坏了,带去的狗一只一只杀完了,小女孩一天天长大,看起来有个十三四岁,那个马夫是个三十多的男人,心疼他的狗一直哭,叫得嗓子都哑了。但是喇嘛们还是不满意,忽然决定要杀马——这下向导和通译也不干了,这大雪山里,没了马,怎么出去呢?那两个喇嘛也不坚持,就点头同意了,我当时觉得不对,我也算江湖中人,对别的事情不懂,有人想要杀人还是怎么都能感觉出来——我就用汉话冲通译喊,让他小心,结果他刚刚一愣神,就被一个喇嘛一棒子打晕了,剩下老向导哪是他们的对手,也给牢牢捆起来了。我们五个人就这么被他们一个一个捉了,这下几个人才怀疑他们根本不是喇嘛,是冒充的坏人。那个年纪大的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们三个立刻吓傻了,通译告诉我说,他们说的是……血妖要是塞在人肚子里,长得更快些。我们都不敢动弹,看着那个深眼窝子尼波罗人看来看去,最后盯住马夫,好在这时候忽然下起雪来,他们商量了一下,准备走到前面一个峡谷里的石窝子里再慢慢动手。

“我们都被捉了,他们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一路上慢慢知道,他们是要用那个丫头的腿做人骨笛子,中了血毒的人终年在地上爬,骨头最是阴寒,是上好的法器材料,他们养了十几个女孩子都死了,只有这个小时候跑出去的活了下来——我们就这样在马背上走了十几天,后来的路越来越难走,道两边的雪堆得老高,好像喊一嗓子就能雪崩了,最窄的地方只容一匹马进出,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大喊大叫死在一起算了,就在这时候,我们到了一块儿空旷的雪窝子里面,那深眼窝子喇嘛就敲了敲马鞍,意思是……到了。”

石疯子好像回到了当年,嗓音越来越低沉,令人毛骨悚然,铁敖浑身一颤,仿佛闻到了当年风雪里的血腥气一样,但是石疯子不肯再说下去:“唉,总之是后来出了些事情,我总算命大,离了那鬼地方,这一辈子再也不想回去了。”

铁敖揉揉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怀里的孩子好像真的长大了那么一点点,他沉吟:“其他人呢?都死了?”

石疯子翻眼:“都死了。”这三个字当真是沉郁苍凉,一想可知,后面不知有多少故事。

铁敖一叹:“难怪你要住在这村里。”

石疯子闭上眼,又疲惫睁开:“我是怕死,你想,人死了若是灰飞烟灭也就罢了,若是偏偏还有魂,孤零零躺在地下,看着头顶上那些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杀人放火骂娘,好不寂寞。”

铁敖心里一阵酸楚,这些年来,昔日知交好友渐渐撒手,调教的几个弟子死的死走的走,最后只剩下苏旷一人,雄图霸业早就不在心上,竟是只盼着有几个能把酒话当年的人在身旁,“我平生无有儿女,也不知是不是上天责我杀伐太重的缘故,旷儿宅心仁厚,只盼他能早早成家,最好是娶个好人家姑娘,退出江湖,我就算闭眼了。”

石疯子嘲讽:“做梦去吧,好人家姑娘哪里肯嫁江湖客?就是有人嫁了,苏旷那孩子敢娶么?退出江湖那是屁话,见了血肉的那就是野兽,回不了家当不成狗!”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铁敖莫名其妙——不知不觉,居然张口就是“那孩子”,看来倒真是老了。

铁敖抱过小女孩轻轻颠着,哄道:“小东西,你这天天泡在血窝里的,还能不能回去做小狗啊?石疯子,你看我代苏旷收个义女,认这丫头做孙女儿,你看如何?”

石疯子呸道:“就是苏旷认了个干女儿,你也轮不着抱孙子,这孩子总不能跟你姓铁。”

哪知那小姑娘用非常清晰的口吻道:“我跟爷爷姓铁。”

“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铁敖老泪立时纵横:“石疯子,她是我孙女儿,你要好好治她的病,天见可怜,天见可怜,铁某人半生孤苦,到了居然给我个孙女!”

二 七日之师

“先生——先生——福宝,我家福宝回来了!”

阿秀姐不顾禁忌地闯进石窝棚,拉住施先生的袖子,喜不自禁地叫喊:“你快,快回家看我家福宝,这可怜孩子真是福大命大,他被人抢了去,在洛阳一躲三年才敢回家——”

铁敖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个孩子居然真的回来了。

他清楚地记得王光泽背后那个“鬼手印”,一个会黑砂掌的江湖人袭击不会武功的村民,抢走小孩子,只有一个可能,福宝是个练武的好料子。

侠义道上的人自命英雄,总不至于抢走好人家的孩子,但是这孩子要是落入黑道,或者是死了,或者是活下来,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家。

而他……居然回来了。

难道真的是老了?看走眼了?

看见他的第一眼,铁敖就确定自己的推断没错。

十四岁的孩子已经长得很高,和成年男子差不多身量,只是肩膀还窄了一圈,他跪在母亲脚下大哭,但是目光却冷静如寒铁,只是这种花了吃奶功夫憋出来的冷静看在铁敖眼里,多少有些有趣。

无论如何,这绝不是一个学了几天功夫,然后一躲三年的小孩子应该有的眼神——这是一个见过血,杀过人,渴望对手的少年的眼睛。 阿秀忙不迭地吩咐:“福宝给施先生磕头,这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他救了你爹的命。”

福宝膝行半步,叩下头去:“施先生大恩大德,福宝没齿难忘。”

一老一少的目光对撞,铁敖摇了摇头,这孩子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阿秀哪里想这么多,高兴得几乎疯了,在屋里团团乱转:“要赶紧告诉你阿大才好,这人还在城里卖天麻,哎呀……这个年总算一家团圆了……福宝你看你脏的,阿妈给你烧水洗个澡……过年要给你和妹妹一人做套新衣裳……二毛快过来啊,福宝你看二毛这么大了,都快不认得了吧……来跟阿妈说,你这些年都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啊……不,先吃饭,快来,你看家里什么准备都没有……过了年啊咱们搬村里去,这屋子不住了……不成还得留着,那点钱要给你娶媳妇,啊,啊,先生你看我都糊涂了,你以后多教教我们家福宝,这孩子小时候念书可聪明呢——”

“阿妈。”少年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母亲搂在怀里,憋了半天,闷闷地抽泣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