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说:“你来了就好,这丫头是你的人,出了事也应当着你的面问话才算公道。”

堂下跪着的正是平日里泼辣刁钻的凌淑,她披散着发,形容憔悴,狼狈不堪,显然被人拿住了用过重刑,十根手指头像是淬断了骨头,在袖子里飘飘荡荡,她想起来母亲从前夸过凌淑许多次,赞凌淑绣活极其好,全府上上下下就找不出一个能与凌淑比绣功的人。至此算是结束,这双手以后怕是再也不能了。

她径直看向李慕,直视他双眼,她坦然,而他退缩。她说:“陛下有话便问吧,南风在此听训。”

一旁的老嬷嬷皱了眉,也要来仗义执言,指责她无视礼法,不懂规矩,后宫的贵人该如何自称,又是如何如何不得直视圣尊,一大溜说完,倒把正事放在一边,光顾着跑题。顾南风看了这老嬷嬷许久才想起来,原来是张岁寒乳母,难怪如此嚣张,那脸简直是一朵被车裂的菊花,多看一眼都闹心。

趁老人家说得尽兴,她已然蹲下身去看凌淑,适才惊心,她面颊血痕满布,嘴角被抽得全然裂开,滑稽是血红嘴唇的小丑,残酷而怪谲。

她轻声说:“他们问你什么,你当即认了就是,不必如此。”

凌淑开起头来,一双杏仁似的眼睛里布满星点血斑,那张脸早已看不出表情,眼睛亦是浑浊,分不清是哭是笑,是伤痛或是惊惧。自身已是伤痕累累,却还要来嘲笑说,“小姐,你就是傻,你可怜我做什么?这都是凌淑的命,活该。”

顾南风道:“是我的错,连累了你,却没本事救你。”

尔后双双沉默,互相都知,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那老嬷嬷把陈词滥调一股气说了个痛快,这厢终于停下来张望,依然霸气,“据掖庭令查实,在顾家供奉的羊肉百草汤里查出了红花与淡竹叶,那是做什么用的顾宝林应当清楚的很,不必老奴多言,御膳房里当差的小太监亲眼瞧见这贱蹄子鬼鬼祟祟进过膳房,今早拿了人来问话,她已经认了,是顾宝林指使她毒害皇后娘娘。敢问顾宝林如何说?”

顾南风适才了悟,原来他或是张岁寒不仅要欺她,辱她,更是要她锒铛下狱,祸及全家,最好是凌迟处死尸骨不留,这厢张岁寒才得一件开心事,古有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眼下就有李慕为使张岁寒开颜,欲取她性命,一场戏唱到这里,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不过是来打酱油的小小配角,观众转头就忘得炮灰女配,只能在此处狼狈退场。

顾南风道:“原来如此,只不过光凭凌淑一面之词,恐怕难以令人信服。”

那老嬷嬷似成竹在胸,一咧嘴,笑得比容嬷嬷更邪魅,不直接回答,转而去问凌淑,“凌淑姑娘,顾宝林指你搬弄是非血口喷人,你可有话要说?”

凌淑抬头,看着那老嬷嬷一阵冷笑,待对方等得不耐,正要发作,就听她平静陈述道:“证据就在顾宝林妆台第二格带锁的小银盒子里,装的正是红花雨淡竹叶。”

凌晗当即上前给了凌淑一巴掌,将她打得扑倒在地,恨恨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得了旁人多少好处,竟这样陷害小姐。”

那几个太监立刻将凌晗拖到一旁,转脸看去,那老嬷嬷已经从妆台里找出了所谓证据,正得意洋洋地在她眼前炫耀,只怕是在说,看你还要如何狡辩。

李慕终于开口,依然冷漠,质问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说?”

她摇头,苦笑,“要拿顾南风何须如此劳师动众,但凭皇上、娘娘一句话的功夫而已。不过此事罪责全在我一人,请皇上念在以往的情分上饶过顾家上下,罪人顾南风愿认罪伏诛,绝无怨言。”

从前她说过许多次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重重责罚,却都只是为了躲过罪责,而今是她第一次真心实意说,愿万死以偿其罪,她心灰意冷,决意放弃,而他心中似翻江倒海,无处计量,然而在此处,她是冷的,他亦然,似真似假,无人能定。

他以为她是懂的,看穿了,明白了,且能忍得,待苦尽甘来,自有一片美好相待,而这显然高估她,她偏就是小女人心性,偏偏最在乎朝朝暮暮一分一厘相处。

顾南风也是傻,以为李慕能懂她,以为世间当真存在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传说,但说到底,她与他不过一对俗人,感情亦是俗不可耐,成不了神仙也做不了眷侣,兴许连成怨偶都没资格——怨偶也需是曾经相爱过。

他闭上眼,摆摆手吩咐,轻描淡写定她命运,“暂押天牢候审,待皇后身子好些再做定夺。”

老嬷嬷得意地嘿嘿笑,太监们上前来领她去吃牢饭,凌晗哭哭啼啼说要一同陪着去,老嬷嬷说别急,少不了你这忠心奴才的份。顾南风拢了拢身上厚实的大氅,庆幸自己如此有远见,多穿了这几件,大约在天牢里也不会冻着,只恨没揣点零食在兜里,那牢饭估计比大学食堂里万年不变的菜色更可怕。

能带点闲书话本消磨时光更好,只怕她剩不下多少日子逍遥。最后再看李慕,却忘了他是何种面孔,因他的悲或喜,笑或泪,似乎已与她无关了。

顾南风这个人仿佛突然人间蒸发,任谁都听不见她半点消息,顾夫人找人前去打听,也只说获了罪,暂时看管了起来,置于具体事宜却是任谁也不清楚了。顾夫人心急火燎夜不能寐,只怕顾南风这傻姑娘进宫未满一年,就当真惹出些滔天的祸事来,当如何收场。莫不是当真要连累全家人陪她去死?

顾文博只道,事已至此,无非是命定,何苦怨天尤人,到底是自己女儿,难道当真去逼她自裁。顾夫人却抱着小树,隐忍不发。

而此时的顾南风已被拘禁小半个月,不见天日的时间分分秒秒无限拉长,度日如年都不够形容其中的苦闷烦恼。每日除了沉思就是沉思,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她每天天明就在墙上画上一笔,写正字记日子,不然某年某月得见天日,她定是又要像穿过一回似的,傻傻问今夕何夕,年岁几何。

伙食尚可,睡眠尚可,无人打搅则心情也不算坏,一切得过且过还算不错。肚子里的小东西更是不吵不闹吃苦耐劳,对于母亲的凄凉处境很是体贴,甚至于太过安静,令她一度心惊胆战,以为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毫无征兆地离开。

万幸,她并非一人独自面对,一切其实并非想象中难熬。

顾南风在墙壁上作大文章,欲千古流芳,将唐宋诗句一一刻上,又可当做胎教,熏陶熏陶肚子里的小小七,可谓一举两得。

她几乎以为要一辈子老死在这里,甚至考虑效法肖申克的救赎,二十年挖出一条密道出逃。

该来的始终要来,更何况那人赖皮,到死不肯放手。

冬天还未过去,雪仍未消。路上许多地方仍结着冰,他穿一身厚重貂裘,好几次险些跌倒,那北风吹来,刺骨的冷,冻得人面颊麻木。

天牢里寒气更甚,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渐渐觉得此处森寒如地狱,更有湿气重重,似沼泽。

他心中一时绞痛,步履维艰。

他的确是没有颜面去见她的。

牢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连照明的灯光都没有,更不用说烧柴取暖,简直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

令人开锁时,他从栏杆的缝隙里向内往去,顾南风正裹着脏兮兮的破被子蜷缩可怜巴巴地蜷缩在角落,干稻草乱七八糟地铺在地上,大约是实在太冷,她将稻草都盖了一身,远远看去像是穷苦人家收尸,没钱下葬,一床稻草席子一盖上完事。

开门的差役手一抖,一大串钥匙便落了地,叮当一声响,里头的人迷迷糊糊间像是被惊醒,大约累极,转过身我在稻草堆里继续睡。

随行的侍卫差役都退了出去,留他一人在门口,石像一般呆呆站立。他心中酸涩,几乎要当即落下泪来。

许久才下定决心,叹息,提步进去,从凌乱不堪的干稻草里寻出她苍白病态的脸来。他抱紧了她,柔软却冰凉的身体,一寸寸亲吻她的脸,干涩的皮肤与龟裂的嘴唇,他一遍遍说对不起,呢喃似耳语。不期然,她已醒来,一双眼漆黑,如平湖镜面,倒映他此刻的狼狈模样,清晰异常。

李慕说:“小七,可曾想念我?”

她仍是迷糊,转过脸来看了他许久才问:“你怎么来了?”

李慕轻抚她的脸,像是许多年未见,甘心沉沦。原本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下去,变作半开玩笑似的感叹,“这可真是冷……像个冰窟窿似的。”

她含糊应一声,顺势往他怀里钻,更有些瑟缩,不禁团成一团,小虾米似的弓着腰,一双冷冰冰的手也就此往李慕衣服里伸,紧紧贴着,生怕是场虚化脆弱的梦,“长长久久地叹一口气,“你可真暖和……像一团火似的。”

不是他太暖,而是她已经冻得像块冰。

“小七,恨我吗?”

她像是就这么睡了,许久不曾答话,他知她苦痛难言,或者说,他心中明明白白知道,答案是肯定,她必然是恨他。

只能自嘲地笑一笑,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罪无可恕,罪该万死。”

而顾南风似乎比谁都轻松,无所谓地说:“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不如让我多靠一靠,暖和这一分一秒,比说千万句对不起有用。”

李慕一时无言,只得紧紧抱住她,紧贴着她的脸,呼吸着她的气息。

她并不能适应这样风雨过后的亲昵,想躲,“我身上臭得很,皇上离远些好,只是能不能将狐裘借我暖一暖手,夜里实在冷得厉害。”

李慕却似一座石雕,纹丝不动,如不是他湿热的呼吸拂过她后颈,她几乎要察觉不到他存在的迹象。

顾南风一时怔忪,这样的温暖暌违已久,她在这样温柔广阔的怀抱里熏熏然欲睡,前尘往事,爱恨情仇,似乎也抵不过这一刻的好睡眠。

忽而察觉耳后灼烫,她一时间不知所措,不忍心贸然推开他,也不愿就这样任他哭。到头来,倒像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哭啼啼,不像样子。

幸而李慕相对克制,片刻之间已止住,说话仍有些哽咽,“还冷不冷?我给你暖着。”

她不语,只是转过身来,在无边无垠的黑暗中静静看他微微泛红的眼。

他亲吻她眉心,低声说:“顾南风,我,或者朕,很爱很爱你。”

“你几乎从没有这样叫过我。”

“怎样?”

“顾南风。”

他脱了她的鞋袜,掀了自己的袍子,将她一双脚揣在胸膛上捂着,自己却先冷的一颤,“南风,南风不如小七好,你可知道,我小时候乳名唤小三儿,听宫里的老人说,是应了父亲的排行。”

顾南风点点头,想要缩回脚,他却按着不放。

“还有你不知道的,母亲曾想亲手掐死我,可怜那时我尚在襁褓之中,现下想想,若当时死了才好,也省得现在一世苦痛折磨,更不必拖累你。”他将厚重狐裘披在顾南风身上,把她包得严严实实,“人果然是不能贪心的,如果能选择,我真希望当年姑母挑中的是李然,如此这般,我也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守着一亩三分地,吃喝玩乐游手好闲,恰好与你作伴同游,亦不枉此生。那样,你大约不会这样恨我。”

她握住他的手,“你要做些什么,我只猜三分,但我一贯来谨记一条,世间之事,如果你要,便‘遇父弑父,遇佛弑佛’。 如果你不要,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从没有亡羊补牢,两全其美,得与失只在一念之间,你决心已下,便再不要回头,顾小七是谁,很快就会忘记。又何许在意我的爱与恨呢?”

李慕靠墙躺着,将她抱进怀里,两个人相互取暖,却发觉周身越发寒凉,“任你如何努力,都是徒然。

“我原不知道你竟如此刚烈。”

顾南风道:“其他事得过且过有什么所谓?对于爱,必须纯粹且完整。”

他的声音有些哑,唇贴在她额头上,轻轻亲吻,“暖了你的手脚,你的身子,却仍是暖不到心里去。你知道吗?这段日子我一直反反复复在想,等事情过去了,就带着你去见一见我那入不得皇陵的母亲,还有小时候被贬谪时曾住过的地方,曾经照顾过我的老嬷嬷,再来,咱们会有自己的孩子,孩子长大了又有孙儿,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完一辈子。我和我的顾小七,我们的一辈子……那么长,又那么短暂……”

“李慕……你想说什么?”

他笑笑说:“顾小七,朕已经令人在太原府为你准备好金银珠宝无数,良田百亩,宅邸十处,另有丫鬟仆役三百,够你挥霍下半辈子,只一条,不允你三车美男的要求。”

“要赶我走了啊……”

“所以说,顾小七……”

“什么?”

“如果我死了,你一样会好好活着,不,是活得更好,是不是?”

他捏着她的手,掌心都都是汗。

顾南风说:“李慕,你希望我说什么呢?”

未等他回答,外头突然起了响动,顾南风下意识地就要把李慕藏起来,但他先起身,拍拍她,安抚道:“无妨,是表哥回来了。”

牢房里一时大亮,程牧云提着灯急匆匆赶来,待看清了顾南风的脸,又惊叫,“顾小七你怎么了?怎么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倒霉样子?还……还挺丑,终于有男人味了。”

顾南风翻个白眼,懒得同他计较。

李慕笑着摘去顾南风头上的杂草,将大氅又拢了拢,揽住她肩膀,却是问程牧云,“如何?信送到了吗?”

程牧云道:“我办事你放心。”

顾南风轻声道:“原来不是去战场历练,而是去做一回信使。”

程牧云正要反驳,李慕已搬过顾南风的肩,正面相对,“表哥是去给贺兰将军送信,请贺兰将军出兵勤王。”

顾南风一怔,望向程牧云,问:“外公竟然答应?”

程牧云点头,“你不是傻瓜吗?贺兰将军一听见你差点被皇后杀了,立马点头。”

李慕坦然,“你无须怀疑猜测,是朕利用你不错。”

她无话可说,只剩沉默。

程牧云却突然说:“今晚特地去了趟顾府,你娘让我递个消息。”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来递给顾南风。

她拆了看,不过四个字,却令她瞬时间面色煞白。

李慕心急,取了信看,上头只有——“勿忘誓言”四个字,他不明所以,问是为何,顾南风攥着信,极力隐忍,笑容惨淡,“我曾在母亲面前发过重誓,若进宫之后行差踏错,祸及家人,定然一死已保全顾府。”

李慕道:“亲生母亲要逼死女儿,世上竟有如此新奇的事情,朕今日倒真是开了眼界了。”他看着她,竟是笑着将这句话说完,几分嘲弄几分疼痛,更多是凉薄,他原来自私到底,居然庆幸起来,“好得很,朕原以为你一生美满得令人嫉妒,但也不过同朕一样,是孤家寡人一个,谁能真正对你好?顾夫人亦做不到。如此一来,朕有人陪着一同吃苦受罪,也不觉得十分难过了。”

语毕瞧见她苍白憔悴的脸,才觉得方才说话实在过分,不知为何,突然间就变得刻薄起来,或是怒气难遏,或是她内心原本就是如此卑鄙无耻到了极点,他爱她,原本因为顾南风所拥有的一切远远看上去那样美好,是他一生所不能及,如今发现,她的世界仅仅只是看上去很美而已,却突然间生出一股蛮横霸道的占有欲来,一切不再仅止于艳羡,他迫切地想要剪除她生命中的枝繁叶茂,从此她不过是一棵突兀的干枯的树,她的世界里唯独剩下他而已。

顾南风却是有些呆,仿佛仍是疼得未回过神来,谁能想到从前威风凛凛土霸王似的顾南风正是在苦苦思索,她是不是犯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大罪才使得母亲这样狠心对她,也许她原本就不是顾夫人亲生,虎毒不食子,这一切比现实更残酷。

张岁寒说的精准,顾南风可真够下贱,总爱往死里作践自己。可怜是小姐身子丫鬟命,一出场就炮灰

李慕径直牵了她的手,按在胸口上,他胸膛起伏,她几乎就要触摸到他的心跳。

“小七,别哭,有朕保着你呢,谁敢要你的命?”话到此,神色却突然间黯下去,自嘲地笑了笑说,“这话放在此时说,却又显得自不量力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朕先前许诺你的宝马香车,豪宅美人已经确确实实置办妥当,只等你去接收。这段日子你受太多委屈,通通都是朕的错,朕等着你来秋后算账,好好收拾我一顿。但今日仍需听李慕这混蛋一回,当即启程回太原一趟,随心所欲过逍遥日子,只一条,元宵节之前,决不能回太原贺兰将军府,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是谁。明白了吗?”

“你说什么,我遵旨就是。”

李慕笑,捏着顾南风的下巴摩挲,如此暧昧,“头一次见你使小性子,比梦里的更可亲可爱了。”又说:“顾小七,此去千万里,不知何时能有相见之日。如果……如果元宵节后,依然没有人去烦你,那你便可以放心,仗势欺人狼心狗肺的李慕大约已遭了报应,阿鼻地狱里赎罪去了,再不会惊扰你的生活。以后的事情……全凭你开心……你一生所需用度朕都帮你准备好,小七儿,朕的小七儿,你要年年岁岁,吉祥平安,朕还想看看你若成了百岁老婆婆是不是还是这样一副傻模样。”

顾南风怔怔望着他,眼前依旧是那张少年细致如画的面庞,近在眼前,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那么远,又那么近,她惊觉,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李慕,或者说,她从不曾尝试着去理解,他的伤痛与渴望。

也许吧,也许结局降至,人人都生出一股矫情的伤感,哦,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什么,但必然是极其难看的,小腹突然间一阵抽痛,她竟神经质地认为,她肚子里那一团未成形的小东西也知道,她或者他的父亲要将她遗弃,而这位父亲大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便带着自己伟大的光荣与梦想,欲%望与贪婪挥挥手下地狱去了。

顾南风突然间想要告诉李慕,她腹中孩子的存在,但那千古绝唱——《冲动的惩罚》适时响起,她握拳,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闭紧嘴巴,再等一等,也许以后再会有转机,却也不能确定,自己在等的究竟是什么。

她眼眶湿润,轻声说:“我阻止不了,阻止不了任何人,顾南风的命是蝼蚁,不值得皇上这样挂心,今后世事如何,听天由命。”

“普天之下,朕心中只牵挂你一人而已。可是小七,如果朕失败,你会有片刻的伤心难过吗?”李慕忽然间抱紧了她,旁若无人地亲吻她湿润的眼角,程牧云同学慌忙转过身去,一脑门子都是汗。

顾南风支支吾吾,许久才说:“这世上无人能赢过你。皇上一定会子子孙孙,千秋万代。”

他终于满足松开她,身上也沾了天牢的腐味,像是刚从棺材里掀开的死尸。

“朕知道你还是舍不得朕的,是不是?是不是?”与其说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不如说他迫切地急不可耐地想要得到一句肯定。如此这般,卑微得可怜,而顾南风一心迷惘,杂乱无章。对于这件事情,她原本就糊涂得很,稀里糊涂地嫁了他,再又稀里糊涂地受了这一连串委屈,到头来罪魁祸首最无辜最苦情,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被深爱而不自知,活该!

到最后只能唱一句,哦,这该死的爱!

她点点头,看在孩子的份上再圣母一回。

李慕终于满意,嘴角带笑,切切再嘱咐一回,“等我。”前后矛盾。

顾南风这回含含糊糊闪烁其词,李慕却没时间再来逼她,内侍卫长进来通报,时辰不早,当早早起程,以免再生事端。

他最后再说一句,“好好保重。”深深望她一眼,仿佛要刻下她此时狼狈模样,再而将她送到程皓然身边,不再犹疑不定。“走吧,顾小七。”

恍然间,她在他眼中看见隐忍的泪水,片刻之间已然消失无踪,她这才了悟,原来这是生离死别,永难相见的光景,她将骤然生出的不舍与眷恋统统归结于天牢的诡谲与沉闷。她即将离开这要人命的牢笼,应当欢呼雀跃喜不自禁,畅想美好未来之类之类,怎的就伤感起来,真是贱得可以。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她越想越觉得可怕,到最后似落荒而逃,抢在程皓然前头先出了牢房。

今夜星空璀璨如昼,顾南风终于逃出生天重获自由,但心情却丝毫不见轻松,她难过或是伤心其实都已经过去,只不过些许残余的惘然在心头流连不去,似梦靥纠缠。

一夜之间,顾南风一无所有。

车马早已经准备好,她身上还披着李慕的猩红大氅,身子渐渐暖和起来,感叹自己个够□,这么个折腾法居然仍是母子平安,半点头疼脑热没有。

程皓然就在她对面坐定,却出乎意料地沉默。

车内两人不言不语,夜静得出奇,耳边只有车轱辘向前碾压的声响,一步步带她去远方。

“我只能送你到城门口,出了城,自然有人接应,你乖乖去太原待着,一眨眼功夫京城里的麻烦事就解决。别再闹脾气,出毛病,哎……你就该改名叫顾麻烦,是个活生生的天大的麻烦。”

她累,懒得同他争辩,只狠狠瞪他一眼,便侧过身子无视之。

程皓然多少觉得尴尬,挠挠头,又开口,“我说顾麻烦,要不是因为你,老子用得着这么日夜兼程地从太原赶回京城,再又送你出城去,简直成了你的奶妈子,耽误我上阵杀敌建奇功的好机会。你还在这先闹起脾气来,老子还犯困呢。”

顾南风直径问:“你去太原之前曾经来顾府见我,那时候你是不是已经知道皇上抓我进宫不过是要当枪杆子使,你去太原的目的早早定了,不是为什么什么杀敌三千万,而是要伺机策动外祖领兵勤王,是不是?”

程牧云被她问得一愣,许久才闷声认了,说:“是,这一切早早计划好,可你真以为贺兰将军愿意出兵全然是为了你?得了吧顾小七,你还在这一个劲惭愧呢。我告诉你,这世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权利场上以命相搏的事情海了去了,贺兰将军目光如炬,一路大胜,贺兰家才有今日地位,这不过是另一场博弈,没你什么事。”

顿一顿又补充,“你不明白,李慕他不会输,绝不会。”

守城的侍卫来查,程牧云亮了令牌,再抖一抖威风,小喽啰便乖乖让路,马车再行过一阵,悄然停在栈道一旁,那前头车马华丽,守卫齐全。程牧云扶着她下了马车,无言以对,只得客套似的说珍重,顾南风却问:“所以那天你突然说要娶我,是因为可怜我?不忍心?”

程牧云未想许多,当即答,“是,你一个女儿家被折腾成这样,实在可怜,再说我们从前是好兄弟,好兄弟,讲义气!”

顾南风向前走过十余步,才回头来,笑着冲他挥手,“再见,碳团兄。”

李慕信守承诺,四周美男环绕,可都是纤细伪娘派,一个接一个屈膝做辑,娇滴滴将她比下去,“奴叫丑得死。”

“奴叫丑得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