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客至

  旧时的习惯,出了元宵节才算完整的过完了年。只是初二开始便不那么隆重了,无非遵守些约定俗成的东西。今年立春落在初七日,一早府里的女孩子们便忙起来,剪人形的五色绸贴在屏风上,又在金箔上雕刻人胜戴于鬓角。初七还有做煎饼的习惯,要在庭院里亲自动手,这就难煞养尊处优的娘子们了。

  

  弥生拿着火镰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原本男人才会做的事,她办起来也毫不费功夫。引火、支锅,驾轻就熟。姊妹们都感到惊愕,她站在那里,却恍惚有了点格格不入的悲哀。

  

  “我不是深闺里的娇娘子,我是假男人。”她垂着嘴角,盘弄手指头。

  

  众人大笑,“说浑话!哪个娇娘子比得过你去?你是巾帼英雄,文武全才!”心里喟叹着,到底在外求学苦,真真练得刀枪不入了似的。这样的女子不多见,也许将来有番作为也说不定。

  

  这儿谈笑着,底下几个侄子挑着挂了钱串的竹竿来,骨碌碌围着火堆打转。道生一看就驱赶,“去、去,哪里不好玩,跑到这里来耍把戏!仔细告诉你们父亲打你们!”

  

  孩子们撵走了,莲生笑道,“真是晦气,打粪堆的东西,偏拿到锅灶边上来。”

  

  那些竹竿是年初一遗留下来的,关于打粪堆有个典故。说河间商人区明有一天经过彭泽湖,从河水里出来个衣着华美的人,自称青洪君。请区明过府游玩,有厚礼相待赠。青洪君问区明要什么,边上人教他说“但乞如愿”。如愿本来是青洪君珍爱的婢女,最后不得已,赠给了区明。自此以后区明的任何愿望都能得到满足,只可惜那区明度量狭小,大年初一如愿起的晚了些便棍棒相加。如愿逃到了秽土堆里,区明用钱杖敲打呼唤,但如愿再也不回来了。后世把这故事演变成了习俗,打粪堆乞如愿,希望可以心想事成。

  

  弥生并没有那些忌讳,忙着捞袖子熏饼子,边道,“孩子家,有什么可计较的。我先头想问,一打岔忘了。上年我走的时候玄生姐姐的二嫂有了身子,怎么如今不见孩子?”

  

  玄生哦了声,“下雨天里打檐下过,滑了一跤,把孩子跌掉了。说起这个来呕得慌,我母亲不问情由就骂。二嫂子可怜的,身子虚着呢,跪在胡床上打拱磕头。真是惊着了,到现在总病歪歪的。”

  

  那位嫂子出身也不俗,前朝的辽东郡主。可惜娘家失势了,婆母要寻衅,只有忍气吞声。

  

  几个女孩子都是没出阁的,推己及人,免不了“悲且伤,参差泪几行”。

  

  这头感慨着,两个大房的嫂子携手过来。探身看看她们做的饼子,笑道,“大人们登高去了,差我们来问可吃得!今日上新菜,厨里供了羌煮貊炙和醋芹,只等着你们的熏饼就菜呢!”

  

  再一打量,那四个裹着袖子站干岸,只有弥生一个人忙活,嗬了声道,“这倒好,一家子几十口,全指着细幺一个人,了得!”便叫下人拿缚带来,绑了广袖上来搭手,“常年不在家的,难得回来还要这样劳累,可叫咱们看不过眼。”

  

  大嫂子想起今早驿丞送来的手书,抬头道,“阿家同你说了么?九王回信,十五观礼是一定要来的。这会子安排了手上事物,十三动身,第二天便到了。”

  

  她吃惊不小,“夫子要来阳夏?倒怪了,我只当他忙得很,抽不出时间来观我的成人礼。”

  

  “这话不对。”四嫂子说,“你是入室弟子,夫子到场见证本就是应该的。若推说忙,不来,反而失了礼数。”

  

  她听了惘惘的,看来还要准备一套说辞同夫子求情。当真怕什么来什么,她和夫子除了课业上的问答,平常是不怎么说话的。眼下冷不丁要论起她的婚事,多少有些难为情。别的倒也罢了,万一他和她爷娘统一口径,也认为她当嫁王潜,那她才是彻底的穷途末路了!

  

  惕惕然数着时辰,三五日转眼就过了。十二这天无波无澜到了傍晚,正乘着一撇斜阳,坐在墩儿上清点回邺城要带的东西。房里侍候的婢女元香急匆匆进来,福了身道,“娘子快往前头去,有客到!”

  

  她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这样晚了,谁来了?”

  

  元香上前给她抿头,“还能是谁,乐陵王殿下到了!郎主和郎君们把殿下迎进了堂屋里,传娘子过去磕头见礼呢!”

  

  她吃了一惊,“夫子来了?今天不是才十二吗!我十五方及笄呢,来得这样早做什么?”

  

  “想是郎主信上说起了琅琊王家求亲的事,殿下提前来,好同郎主合议吧!”元香又忙着给她上粉擦胭脂,一头道,“腾出两天的空儿,若是敲定了好叫王家过礼。”

  

  弥生垂首一叹,只怕是这打算。她自己的婚事,轮不着自己做主。如果父亲现在就和夫子谈起,她来不及做手脚,夫子一点头,事情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元香眯缝着眼给她换披领,啧啧道,“我是头回见乐陵殿下,这世上真有这样俊美的人物!可惜了,女郎与他是师徒名分。如若不然,按着次序排,女郎当配给殿下才对。”

  

  弥生听得心里一抽,打死也不敢有这念想。丫头见识浅,她在京畿呆了三年,什么青年才俊都见过!虽然目前没遇上比夫子周正的,但她坚信他日定有更入眼的良人出现。不过眼下且不是想这个的时候,王家那胖郎君等着纳采问名,倘或现在拍了板,她的所有梦想便就此终结了。

  

  再耽搁不得,她慌忙正了正裙襦出门。即刻赶过去,最不济紧要关头还可以岔开话题。

  

  越是急,越觉得裙裾上的禁步碍事。谢家的教养极好,大到言行举止,小到步履仪态,对女儿都有最严格的要求。不像寻常人家随意,谢家姑娘走路须得莲步轻移。压裙更加挖空心思,丝带吊玉玦是入门。最高段的是绕膝钉上一排细碎的银铃,动作稍大些便是一波惊涛骇浪。不过这会子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牵起裙角一路飞奔。

  

  大约动静实在是大,方到宣德堂前的青石阶上,还未进门就惹得众人回头张望。

  

  藻井下掌起了一溜描花八角油纸灯,正门上的排帘高高打起来,地心供了个青铜禁,熊熊燃烧的火耀得满室辉煌。

  

  她看见上首正襟危坐的人,身形挺拔,眉目平和。戴着玉梁冠,雪白的褒衣博带,愈发称出宽清磊落的风姿。淡淡瞥她一眼,似乎不甚满意,随即蹙起眉来。

  

  弥生头皮发麻,夫子这模样最令人害怕。加之阿耶目光如电,恨不得活生生把她射出两个窟窿,分明是嫌她造次。她紧张得手足无措,才想起放下裙幅进门去。也不敢往上看,整整衣领便闷头一长揖,“学生给夫子见礼,夫子新禧。”

  

  乐陵王仍旧是一贯冷冽的神情,似乎碍于她父亲的面子才容她免礼的。然而又不算真正宽宥,诘责道,“你入我门下时我就训诫过,正色端操,清静自守。如今看看,你可曾按我的话做?”

  

  谢尚书很是尴尬,替女儿周全着,“臣下教女无方,才回来时诸样都好,谁知家里呆了几日就变得这般顽劣。殿下好歹息怒,臣下回头必然狠狠教训。”

  

  “我料着妹妹定是着急来拜见师尊,才会这么匆忙的,可是么?”二兄笑着替她解围,“如今大了,更要知礼。快给夫子认个错,求夫子恕罪。”

  

  弥生的二兄谢朝和乐陵王颇有些交情,当初之所以被强行收徒,就是因为三年前谢朝攻打蠕蠕凯旋,带了这位殿下回来做客。偏偏那么巧,后院料理花草的小厮抓了只雀儿给她牵着玩。她当时并不知道府里来了客,拎着细麻绳去找二兄,结果一进门就给九王相中了。说她天质自然,是块璞玉。只要用心雕琢,他日必成气候。

  

  她不懂得成气候是什么概念,单因为能够离开家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于是她满怀着希望,就这么被带到了邺城。三年过去了,她咂出了点上当受骗的味道。静下来的时候想一想,夫子大约也有同感。她哪里是什么璞玉,分明就是一块顽石。这徒收得不上不下,如今只要认同王家的亲事,夫子就可以顺利卸肩了。

  

  本来嘛,她及笄婚配是双赢的大好机会。四族之中瑯琊王家排名在谢家之上,门第阀阅颇令人仰止,的确是头般配的好婚。可指谁不好,为什么偏是那体胖的王郎呢!这么两下里一记较,反倒是继续学业有利些。可是眼下叫她怎么办?夫子生气,只怕更要打发她了。

  

  她脸上辣辣发热,低垂着头插秧下去,“二兄说得极是,学生请安心切,怕夫子久不见学生恼火,这才跑得急了些。学生是……”她吞吞口水,“是半月未侍奉夫子左右,心里挂念夫子安康。夫子若是因此气坏了身子,则是学生的大不孝,学生万死难辞其咎。”

  

  谢尚书倒觉得惊讶,这丫头是家里老幺,从小娇惯着。脾气向来耿直,在父母面前也从不下气儿。还是恩师教导得法,有本事把她煅造得如此恭勤,的确叫人甚感宽慰。

  

  乐陵王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隔了会子道,“正是过节的当口,我也不追究了。记住下不为例,倘或再范,叫我知道了定不轻饶。”

  

  她战战兢兢道是,起身退到一旁。脑子里又开始琢磨,下不为例,那应该表示自己暂且还出不了师门,还要在师父手底下调理上一阵子。她兀自欢喜,揣度着夫子可能并不赞同这门婚。真要是这样,那真是老天开了眼了。

  

  她敛袖侍立,小心翼翼在边上伺候茶水。想到得意处一个没控制住,眼神跑了偏,居然和夫子的迎头撞上。吓得她猛打了个寒噤,再不敢随意走神了。

  

☆、第五章 情难

  要说走运,那真是半点不假。她一直提心吊胆着,生怕父亲要和夫子谈起。没想到一顿饭下来,只白话些民俗还有同僚间的琐事,并没有涉及王谢两家的联姻。

  

  不过做学生的确是很凄惨的,祁人尊师重道,师尊宴客受邀也罢,居家读书写字也罢。但凡是门生,个个有义务从旁侍候。以前夫子有钦点的得意弟子随行,用不着她打下手。今日左右看看,那几位师兄都不在。这么一来她就得推上去,有点“舍我其谁”了。

  

  父亲一生为人谨慎,同慕容氏说话永远都是谦卑的,满含敬意的。他说,“小女资质浅薄,这三载给殿下添了许多麻烦,臣下真是惭愧得紧。”

  

  乐陵殿下颇为礼遇,“谢尚书言重了,令爱聪慧过人,不可多得也。”

  

  弥生听得心里颤悠悠,她知道自己没有夫子说的那么好。读书算上进,但从不能一目十行。练字也算刻苦,写出来的狂草却神散形也散。还有那《易经》,乾卦坤卦永远弄不清楚。夫子之所以夸她,想来是卖父亲和二兄面子罢了。

  

  就算这样也该感激他,起码给老父一点安慰,不至于后悔生养了她这个不成器的女儿。于是越加尽心尽力的服侍,搬凭几打手巾,殷勤周到。夫子有一点极好,不喜欢缠绵酒桌。酒过三巡便开始推让了,人不离席,只是酒水换成茶汤。这么一来众人皆醉我独醒,也确实从没有人见过乐陵殿下失态的样子。

  

  谢家父子都是聪明人,见他鸣了金,绝不好意思再拖他作陪。谢尚书道,“殿下一路奔波劳累,臣妇早备了上房恭候。殿下早早歇息,今日仓促出迎,怠慢了殿下。明日臣再筹备,好生与殿下接风洗尘。”

  

  乐陵王却道,“不必,家常些反倒好。年后十来日都在宫里,热闹得过了头。外埠又有官员进京朝见,王府里迎来送往也多。正借着弥生的及笄礼遁出来,如今只愿清静。”

  

  谢尚书听了诺诺称是,“那便叫二郎送殿下回下处,殿下若有吩咐且差遣十一娘。”

  

  乐陵王道个谢拱拱手,便由谢朝引着往甬道那头去了。弥生对他背影拜下去,听着脚步声渐渐去远了方直起身来。

  

  七兄谢恒大笑,“见了夫子像只避猫鼠,总算也有治得住她的了。”

  

  弥生很不满,“七兄这是幸灾乐祸么?我比不得你,学堂里无法无天。”

  

  谢洵怕她孩子脾气发作了要恼,忙打圆场道,“阿兄和你玩笑,不许拉脸子。明日早些起来伺候夫子净脸,撇开他师长的身份不论,到底是天潢贵胄,仔细供奉着总没错。”

  

  她有些扭捏,“我是女子,贴身伺候不方便。”

  

  这是个难题,古来收女弟子的不多,究竟女徒如何奉孝男师,没有个先例。谢尚书沉吟道,“房里再安排两个机灵的小子,细幺在外间侍候茶点就是了。师尊同父,你如何孝敬父亲,便如何孝敬九王爷。分寸自己拿捏好,勿要触怒了夫子。”

  

  弥生只得躬身应是,同阿兄们恭送了父亲,人渐渐散了,这时候才觉得冷。北风呼号着,檐下一排风灯吹得左右摇晃。她搓搓两手,回身却见六兄谢允在垂花门前站着,颀长的身形,俊秀苍白的脸,对她轻浅的笑。

  

  “阿兄还不回去?”她走过去,透过那双温暖的眸子,看见令人心疼的儒弱。

  

  六兄和其他哥哥不一样,他母亲进谢府七个月就生下他,他不是阿耶的骨肉。正因为这样,仿佛总是低人一等。分明课业和为人都拔尖,却显得过分可欺。底下的弟弟嫉妒,唤他作假子。他实在是个软弱的好人,受了委屈也无声无息。他们都说他没气性,弥生却觉得他宽宏。谢家锋芒毕露的人太多,像他这样安静的人反倒珍贵。

  

  他招人送来他的鹤氅给她披上,“年后忙着庄子上的事,你回来后也没说上话。我送你回去……这一年在外可好么?”

  

  他们并肩走在夹道里,灯笼照亮小小的一方天地。她唔了声,“谈不上好不好,就那样吧!阿兄可是要入仕了?”

  

  他点了点头,“四月里拜门下录事,届时好常去看看你,你在那里要什么也方便些。只是不知道和王潜的婚事怎么论,若是定下来了,大约就要在家里备嫁了。”

  

  她垂眼道,“我倒是很想出师,年三十里和阿耶提起过。没议成,讨来一通骂。但王家的亲事我也不甚满意,王郎出了名的体胖,这叫我怎么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