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她可不敢点头,只顾讨好着,“夫子门生三千,能相中我,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只是我粗蠢,怕体会不得夫子苦心,白白浪费夫子精力。”

  

  他嘴角流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既然知道自己的短处,说明笨得不算厉害,还有救。日后自省,长些眼色,处处留心,也好少挨些骂。等你有所成,届时再物色郎子嫁出去。慕容是天下第一家,不能讨个傻妃。若问师从何人,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她张口结舌,话说得太透彻了,叫她惶恐不安得很。嫁进慕容家非她所愿,其实找个像六兄一样淡泊名利的人也不错的。慕容氏除了夫子以外个个野心勃勃,她不觉得配了这样的男人会有什么幸福可言。担惊受怕着,若能登极文昌殿也罢了,万一败北,落个死无全尸。

  

  “夫子教诲,学生铭记于心。”她自己虽有主张,可惜轮不到她提出疑议。夫子很强势,向来说一不二。她又是个温吞水,没有死到临头,她也懒得想那么长远的事。

  

  他背过身去,颀长的身条站得笔直。天青色镶猞猁大氅称着这皑皑白雪,十足方正齐楚的君子之风。

  

  弥生巴巴儿看着他等示下,他隔了半晌方道,“明日你就及笄了,我这里有几句忠告。从前小,和同门笑闹在一处不打紧。往后要有忌讳了,食不同案,寝不同榻。交谈避视线,相隔三尺半。这是女子要遵守的教条,你可记得住?”

  

  她听了福下去,自发退后好几步,“学生谨遵师命。”

  

  他倒一怔,看来很会活学活用。听明白了,立时派上用场了。他咳了声,“年下回来后可读了什么书?”

  

  她闷头道,“读了《拾遗记》和《博物志》,只是还未读完,回头带到邺城去。”

  

  “既然读了《拾遗记》,我且问你句最简单的。‘夫人好学,虽死犹存;不学者,虽存,谓之行尸走肉耳。’ 这句作何解?”他饶有兴趣的望着她。 

  

  她垂眼答,“依学生的见识,任末是倡导活到老学到老。若是好学,虽死了,还和活着一样。但若是不好学,见识浅薄,活着也和行尸走肉一样。”

  

  他点点头,“《博物志》呢?如今读到哪里?”

  

  她想了想道,“我正想问夫子,‘蜀南多山,弥猴盗妇人’,可是真的?把大道上的漂亮女子偷回去做妻子,生了孩子还送到娘家抚养。人和猕猴能够通婚么?”

  

  这倒问住了他,“不过是神怪传说,自然不可信。人怎么能和兽类通婚?即便通了婚,也不能生下后代来。”

  

  这样一问一答很有些趣味性,只是她并不正眼看他。虽合乎他的要求,此刻却又不得人心起来。她对她唯命是从是好事,但不懂得变通就是愚忠愚孝。显然她需要避忌的人里并不包括他,她竟连这个都不懂!

  

  “尊长教诲时,目光游移闪躲是为藐视。”他沉着脸,“你可在聆讯?”

  

  她木讷的抬头,“夫子刚才不是说……”

  

  “我是你师尊,不是你同窗。”他一道眉挑得老高,“你没有听清我的话,孺子不可教!”

  

  她惶惶然,想辩驳,到底没敢张嘴。横竖再说什么他都有办法让她哑口无言,谁叫人家是夫子,她是学生呢!她佝偻着身子,只觉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再反省一下,大约真的是自己疏忽,会错了意。她怀着十二万分真挚的表情作揖,“夫子我错了,是我糊涂,请夫子息怒。”

  

  他震了震袖,“这里面有说头,不单同窗,还有陌生男子跟前也是这样。目不斜视,端庄有礼,才是大家闺秀的作派。”

  

  她总结出一个规律来,他说什么都接受,态度诚恳唯命是从,就保得住她少受斥责。她越发稽下去,“学生愚钝,这样的事还要夫子亲自教导,学生惭愧,对不起夫子。”

  

  他对插着袖子嗯了声,能有这个认识就已经很不错了。外面冷,她站了一阵脸都冻青了,撑伞的手变得酱红。他不言声,转身原路返回。她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颇狼狈的模样。

  

  宗圣寺里有个名气很大的青灯大师,摸骨相面造诣甚高。他们师徒进来的时候,他才应付完了谢家大妇和六位娘子。仅仅一眼,脸上露出玄异的光来,笑道,“今日贵人来得齐全,鄙寺蓬荜生辉啊!”

  

  沛夫人忙拉弥生过来,“快快拜见大师。”

  

  弥生合什一拜,“大师有礼。”

  

  那青灯回礼不迭,“万不敢当!”问沛夫人道,“这位是府上女郎么?三年未见,长得这样大了!”

  

  沛夫人点头,“正是呢,光阴如箭,明日要及笄了。多谢菩萨护佑,这些年平平安安的,今天特地到寺里来赎身还愿。另要劳烦大师,再与小女卜上一卦,看看姻缘在何方。”

  

  青灯大师细打量弥生两眼,“他日必得佳偶,现在问,也是天机不可泄露。我还是老话,贵不可言。只是路上多艰险,兴衰荣辱全在一念之间。但有福星扶持,也可逢凶化吉。”

  

  女眷们听得惘惘的,慕容琤却不大信得过那和尚。谢家的女儿,再不济能差到哪里去?她便是终身不嫁,照样也是贵不可言。他笑着合什,“大师也来替我相相面吧!”

  

  青灯深深行一礼,“万事皆在贵人手中,贵人的出处不是常人算得的。生来的富贵命格,又是万方共仰的人品德行。贫僧只说,金/鳞/岂/是/池/中/物。敢问贵人,贫僧说得对是不对?”

  

  慕容琤颇感意外,说得倒是八/九不离十,这和尚看来还有些本事。因道,“我这里正遇着了难题,想请大师指点指点迷津呢!”

  

  青灯念了句佛号,含笑道,“乐无为者一切缚解。贵人是慧极之人,无需贫僧来指点。”言罢不愿多逗留,和众人告辞。杏黄的袍子一旋,便闪身出去了。

  

  沛夫人听得云雾沌沌,弥生的命运三年前就是这个论断,再套也套不出话来。不过说乐陵王说得真是像,有鼻子有眼的,只差没道破他是天家骨肉了。她笑了笑,“这老和尚横有些本事,就是说话爱兜圈子,叫人摸不着头绪。”

  

  谢洵娘子道,“算得准的都是这样,只有那些江湖术士才会顺嘴编造。今儿发财明儿出仕,全往好的上头靠。都说天机泄露多了损阴骘,将来阎罗王一五一十的算账,叫烂嘴,说不出话来。出家人深懂得,也就更忌讳了。”

  

  “怪道吞一半含一半,”谢集娘子一哂,“原来修行的人也怕损功德,还不如那些行僧头陀渡人苦厄呢!”

  

  沛夫人觉得佛门重地嘴上没把门的很不好,这个媳妇管不住老四也罢了,更是不懂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当下脸上不大好看,忌讳慕容琤在场才没发作,只斜着眼狠狠瞪了谢集娘子一眼。媳妇们察觉了,谁都不敢出声,吸着肚子站着,一动也不动。等沛夫人带头往偏殿里去,才活络了身子快步跟上去。又是进香上供奉,连五百罗汉都拜了,一套流程下来不觉已交了申时。沛夫人打发小子去拾掇车辇,一行人复浩浩荡荡出了山门,登车回府。

  

☆、第十二章 琼枝

  第二日是行及笄礼的正日子,大邺和历朝历代都不同,十五岁生辰当天必须行礼。没有许未许人,是不是上巳这一说。

  

  请来做正宾的是父亲表兄家的大娘子,很是德高望重。三从四德无不尽善尽美,更重要的一点,她是当今圣人的堂姊,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这样尊崇的身份,能压得住福气。请她上头,好运道统统盘进她头发里去。

  

  至于有司和赞者,几个从父家的阿姊都是现成的。她们年纪大,比她早受礼。算上佛生那回,六趟大礼流水席一样的轮转,早就熟门熟道成了行家。先料理她沐浴,换好了采衣采履推到双鸾葵花镜前,再由十全的婆子扯红线开脸。说起来这开脸,是个比较痛苦的过程。脸上汗毛秋风扫落叶似的被成片拔起,铮铮的扽断,那声响犹如调弦。

  

  外面厅堂里父母亲正迎接前来观礼的人,客客气气的道谢让座。房门上婢女来往,偶尔打起门帘,门槛正对面坐的就是夫子。他穿皂纱镶红滚边礼衣,偶尔和他姑母谈笑两句,眉舒目展的时候分外动人。

  

  边上托着手巾的昙生早被几个姐妹调侃得面色赤红,道生还在笑,“昨日二伯母同我阿娘说,埋怨大娘没有事先说一声,只顾自己领人去宗圣寺上香。但凡露了点口风,好歹叫她带着昙生姐姐一道去。男女相处,多接触总是好的。何况咱们昙生长相又不差!”她拿肩头拱昙生,“那位殿下相貌真是顶顶好的,阿姊你看!啧啧,生得这么匀停,若是招郎子,再齐全也没有了。”

  

  昙生忌讳她的话被外面人听见,回身对道生的婢女抱怨,“你还不拿手绢来堵住你家女郎的嘴!这种浑话乱说,万一宣扬出去,叫我怎么有脸见人!”

  

  开脸的妇人在一旁笑,昙生愈发尴尬了,吃吃艾艾自己解释了一番,“都是大人的主意,我可没有张过嘴。咱们姊妹私下里玩笑就罢了,别朝外头说,看叫人笑掉了大牙!”

  

  弥生疼得眼泪汪汪还要插嘴,“那有什么!哪家女子不嫁人?殿下是无双君子,多少闺中女郎惦记着他呢!”她咝咝的吸气,对那十全妇人道,“做做样子就是了,别这样当真,实在是疼得厉害。”

  

  那妇人道,“不成!就是要绞干净,打从今天起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她听了合什一拜,“阿弥陀佛,鄙人决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从今往后告别红尘,世人莫劝,劝也无用矣。”

  

  大家都笑,“这副脑子倒有,夫子面前怎么不敢胡诌?”

  

  她吐吐舌头,“的确是,借我个牛胆也不敢。我家夫子是一等一严厉的尊长,若是昙生姐姐要配给他,可要好好仔细了。”

  

  里面聊得热闹,门外雅乐大作起来。莲生掀起帘子一角朝外看,喃喃道,“笄礼要开始了,备着初加吧!”

  

  弥生屏息静待,只听父亲致辞道,“今日是我幺儿喜日子,我与内子盼了十五年,方守得云开。诸位赏脸前来观礼,谢某感激不尽!”

  

  这算开场白,昙生是这场大礼的赞者,协助主宾司礼的。她率先打起膛帘子出去,在铜盆里盥了手,到西阶处侍立。

  

  上头礼是女孩子成长过程中比较重要的一场正规大礼,弥生看这阵仗真有些紧张。起身紧了紧束带,方由玄生陪同着出了东房。谢家面子大,观礼者把堂屋挤得满满当当。她也没敢抬头,垂着眼走到高座前,敛神向宾客长揖道谢。然后到席垫上,面对西方跽坐,由玄生拿犀角梳给她抿头。

  

  巧倒是巧,她面对的堪堪又是夫子。这下更叫她大气不敢出了,总疑心自己哪里做得不熨贴,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偷着往上瞄一眼,他在交椅里端坐着,嘴角竟有和暖的笑意。这却让她纳闷,他似乎很是欣慰。转念想想,这三年夫子看着她长大,大约此刻的心情和爷娘是一样的吧!

  

  主宾盥好了手过来,她自发调转个方向背对夫子,安安心心听主宾高吟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主宾撩起她的满头黑发,含笑与她梳头加笄。她抬起眼,看见母亲含着泪望她。她突然鼻子发酸,自己又觉好笑。成人要哭,将来出阁为人妇,岂不是要哭得翻江倒海么!

  

  初加礼成了,众位宾朋都起身道贺,她还了礼,仍旧循着来时路返回东屋里。玄生从昙生手里接过素衣襦裙跟进房内,边给她换上边吃吃笑,“昙生姐姐脸红得这样,想是看乐陵殿下极中心意。你说若是趁着这趟机会请表伯母出来说媒,可有胜算?”

  

  莲生一旁道,“这九王如今是香饽饽,亲要娶,但也未必一定在谢氏里头选。”

  

  弥生唔了声,“表伯母不会出来说媒的,万一不成可是折面子的事。再说外头对谢家女儿有这样的传闻,任是谁,都不敢轻易娶。”

  

  道生瞧她一眼,暗忖平时看着大剌剌,原来也是懂经的人嚜!

  

  弥生换好了襦裙又给牵出去,父母亲面前的地上铺了垫子,她整整仪容上前行参拜大礼,感念父母十五年的养育之恩。

  

  二加流程同初加基本一样,只是改了祝词。昙生双手呈上步摇,正宾复又吟诵,“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跽坐下来替她去了发笄换簪,礼成又是一番道贺。再回厢房,换曲裾深衣。

  

  如此这般一番倒腾,真有些疲于奔命的感觉。等三加过了,戴钗冠,换了钗钿礼衣。出来还有一道流程要走,叫“醮子”。就是撒祭酒,答拜正宾。象征性的呡口酒吃口饭,就算完了。

  

  接下来爷娘给她取小字,说真的,细幺这名字委实不上台面。家里人私底下喊喊是可以的,若是将来过庚帖过婚书也用这个,就有点掉价了。父亲大礼之前还在翻书呢!嫌这个拗口,那个寓意不好。她听说了心里很是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阿耶看着端严,其实还是很疼爱她的。

  

  提字也有套路,谢尚书拢着衣袖,把这段说得声情并茂,“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无咎甫。”她正式的小字叫无咎,这个是有出处的。鼎卦里有个初六卦,无咎是企盼平安,不发生灾祸的意思。

  

  等这一步过去,笄礼也算到了收梢。母亲对她的训诫有专门的一套范文,横竖就是谨言慎行,孝顺曲从。她的答辞同样约定俗成,“儿虽不敏,敢不祗承!”心里大大的欢欣雀跃,对上座的爷娘行完稽首礼,这场仪式就彻底完成了。

  

  宾客们对谢家家主道喜,对弥生道喜。如今四海升平的年月,所有人都重新开始对礼仪精雕细琢。若像前几年里,换皇帝比换衣裳都快,谁还有闲情考虑温饱和安危以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