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夏嗳了声,三步并作两步纵进小店里去。因是熟门熟道的,对那跑堂的招呼道,“博士,来碗汤饼!”

  

  前朝传下来的习惯,称呼有些混乱。太学里的师傅有博士这个名头,店铺里打杂的活计竟也这么称呼。店家很热情的迎上来,打量弥生,奇道,“不是乐陵殿下嚜!这位郎君是太学生?”边往座儿上引,边道,“郎君要吃什么口味的?如今有新鲜的莼和葵,还有寒具、昆味、鲵鱼。郎君若吃咸,可要来几样浇头么?”

  

  弥生想了想,仰脸笑道,“不用麻烦,来份乐陵殿下常用的就好了。”

  

  博士响亮的高唱起来,“桂花蜜汤饼一份随客喽!”

  

  弥生在邺城三年,以前不常出来,也没有在街边上吃小食的习惯。如今难得有雅兴坐在堂角上看风景,别有一番松快惬意的滋味。

  

  街口上人来人往,不说看景,看看众生相也是好的。一个穿黄布右衽衣的跛脚和尚正在街市对面挨家挨户化缘,手里的钵比她以前看到的都要大,几乎赶得上盥洗的银盆。大邺尚佛,通常一圈跑下来,功德化得也颇可观。有钱的给钱,没钱的布施年下余留的茶食。那僧人经过窗口的时候弥生望了眼,大钵委实大,里面杂乱放了各种东西。五铢钱、馒头、香烛、甚至还有缫丝缎子和环佩。

  

  渐渐到了汤饼店门前,那僧人是不正眼看人的,耷拉着眼皮子喃喃念上一段经。佛门讲究随缘,万事不强求。愿不愿意施舍全凭个人,你高兴就往那钵里放上点东西,不愿意,他念完了经马上走,片刻也不停留。

  

  饼店老板一张倭瓜脸,边端着托盘过来,边给跑堂的打手势,意思叫给钱赶紧打发。等人走了方一叹,“邺城东南西北全是庙宇,一天不知道要来几拨化缘的。不给又不成,显得对佛祖不敬。若是给,当真是应酬不起啊!”一头说,一头对无夏笑,“阿郎是乐陵殿□边的人,也和殿下说说,看朝廷能不能对这些寺院收管些。逢着节气走方也就罢了,不年不节的整日讨要,咱们信佛是要信不起了。”

  

  无夏嬉皮笑脸的搭着另一桌的桌角,“你同我说,我是不给你传话的。佛门里的事连圣人都撒手不管,你叫我家大王怎么样?”

  

  那店主其实就是扯闲篇,见无夏不兜搭他,转过来又问弥生,“郎君可再要加些蜜?够甜了么?”

  

  弥生忙道,“够了。”这甜汤吃上三五勺还很有味道,但进得多了就感到腻。也不知夫子怎么会喜欢的,说到底还是咸的比较好入口!  这里吃汤饼吃出汗,卷着袖子擦脸。不妨边上人笑起来,“这叫什么典故来着?何郎啖热汤饼,以衣拭,色转皎然乎?”  弥生抬头看过去,隔壁食案前歪着个年轻公子,华服美冠,托腮趺坐。五官满秀气,长眉过鬓。只是眉峰弯弯如新月,莫名显得女性化。  这算搭讪还是调戏?她眼下着男装,不开口,别人看着至多觉得她娘气。如果这样都能受到调戏,那眼前这位大抵有龙阳之好。她懒得理睬这种人,付了饼钱对无夏道,“时候差不多了,走吧!”

  

  正要出门,那少年站了起来,挡住了她的去路,笑道,“郎君是太学生?哪里人氏?家中可有妻房?”

  

  弥生愣了愣,复打量他一眼才道,“你我素昧平生,郎君这话问得太冒昧了些。”

  

  那少年嘻嘻一笑,“做什么那么认真呢!我游历四海,到处结交朋友。年下才到邺城,不想今天遇见个合眼缘的,可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嘛!”

  

  大冷的天,他手里竟还拿着羽扇,摇啊晃的,带起一股冷风。弥生自发后退一步,拱拱手道,“承郎君青眼,在下感激不尽。只是现在要往学里去了,耽搁久了不成,郎君且自便吧!”

  

  她绕过他,觉得这人真是轻浮孟浪。不过倒还好,没有追赶上来继续纠缠。等走到店门外才听见他喊,“在下姓韩,表字云霁,吴郡富春人。今得遇女郎,三生有幸哉。改日必当登门造访,女郎定要等着我啊!”

  

  弥生都要羞死了,狠狠骂了句“登徒子”。无夏原本准备撤开轮下的轫木,听见他这么一嗓子,捞袖就要扑过去,嘴里叫骂道,“杀才,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敢在小爷跟前满嘴腌臜,仔细小爷打断你两根骨头!”

  

  弥生吃了一惊,忙伸手拦住了。回身一瞥,那少年老神在在,看来也不是吓大的主儿。便拉着无夏道,“别惹出事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赶紧走吧!”

  

  无夏这才作罢,骂骂咧咧上了车,气愤道,“吴郡韩氏,看我回头告诉殿下,不找个由头整治死他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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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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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太学和以前不一样,从御道东起,还没过百尺楼就已经满目的香车宝马。弥生算了算,大概女学筹备好了,今天是头一天,这些金枝玉叶们都来入学拜师了。

  

  她看着好奇,快步进了太学大门里。迎头正遇上魏斯,忙兴匆匆问,“四兄,南边都筹备好了吗?”

  

  魏斯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整天脸皮绷得紧紧的。顺着话头子嗯了声,“先前庞师兄还在找你呢,你往官署里去,看看他在不在。”

  

  弥生料着肯定是要和她说转学的事。以前太学不收女子,她只好混在男人堆里。夫子不是三令五申让她多避讳吗!如今正好,把她拨到女学里算回到正途上了,估计夫子早就下了令,这会儿不过差庞嚣传个话。

  

  她应了,绕过影壁朝官署方向去。刚到红门那里,又和边走边回头的载清撞个满怀。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载清手忙脚乱的捞住她,笑得异常开怀。弥生揉揉生疼的肩头,鼓着腮帮子道,“笑成这样非奸即盗,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没有。”载清答得飞快,稍一顿朝长廊那头的槛窗指指,“那里看得见南院,女学生好多啊,樊家女郎也在。哎呀,近了看更漂亮了!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他斜眼瞥她,“弥生,咱们是不是朋友?”

  

  一听这话准没好事!弥生扭过头,“不是。”

  

  载清窒了下,“你这人真是无情无义,咱们平常处得不好吗?那我问你,我是不是你师兄?”

  

  弥生被他弄得发毛,拉着脸道,“你想干什么?莫非叫我给你递情诗什么的?”

  

  “啧,谁说你脑子不开窍了?我看聪明得很,一点就透的。”载清腆着老脸凑过来,“我心里爱慕樊家女郎,你若是换了学堂离她近了,就常帮我传个话什么的。咱们同门一场,你总不忍心看我为情形如枯槁吧?”

  

  弥生强烈的鄙视他,“你是疯了么?人家心仪的是夫子,太学里谁不知道?偏你诈聋,全当没听见?我不去讨那没趣儿,庞师兄前阵子升了博士,少不得两边跑。你去托他,看他答不答应你。”

  

  载清把舌头吐得老长,“你这是在说笑么?庞嚣活像个阎王爷,谁敢轻易去惹他!你叫我托他帮着鸿雁传书,非被他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言罢立着两个眼睛瞪她,“不帮就算了,横竖我看错了你,白拿你当朋友!”

  

  弥生烦透了,踹了他一脚道,“不用庞师兄打,你本来就是个狗脑子!瞧见樊家女郎看夫子的眼神么?我觉得她作配夫子很好,若是跟了你,那才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你行行好放过人家吧,再说夫子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万一他两个有情,你敢挖夫子的墙角,当心罚你到广场上去拿大顶!”

  

  载清反应得有点慢,半天才喃喃,“夫子同她有情?不能够吧!我只有一回见夫子同她说过话,倘或夫子与她相处的时间和你一样多,那我还有些信呢!”

  

  弥生啐了口,“你是人头猪脑,懒得和你说。”再不搭理他,径自往官署去了。

  

  庞嚣的话果然和她事先料想的没差别,让她挪到南院去读书,但是下了学仍旧回耳房里来。她搓着手问,“那夫子也上南院授课么?”

  

  庞嚣拢拢桌上的字帖,垂眼道,“夫子不教女学,昨日说了,你的课业单独给你另上,旁的人自有太学博士料理,那边他是不管的。”

  

  也就是说女徒弟只收她一个,弥生听庞嚣这么说,登时欢喜起来。甜丝丝的感觉,直沁进四肢百骸里。松了口气,心里总算踏实了。转头一想,自己似乎幼稚得可笑。像个争宠的孩子,唯恐大人的注意力被别的兄弟姊妹吸引,分散了原本专属于她一个人的关爱。

  

  这也算是种占有欲吧!只不敢说出来,闹得夫子像她的私有物似的。她有些脸红,又想起昨晚上夫子对她又搂又抱,她虽然后知后觉,总归是个女孩子。面上装大度,心里还是很计较的。躺在床上纠结了大半夜,各种奇怪的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也只剩惆怅。

  

  庞嚣抱着一摞书出门,走了几步没见她跟上了,踅身叫道,“十一娘,快随我来!”

  

  弥生才回过神追上去,看见庞嚣拿的书太多了,便热络道,“我替大兄分担些”

  

  庞嚣转过脸来冲她一笑,“不用,你不给我惹麻烦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昨夜在夫子府上怎么样?可还住的惯?”

  

  她含糊唔了声,“住得倒还好,可是乐陵王府怎么建在东城马市口呢?那地方偏僻得很,当年还做过刑场。我上回去晋阳王府,那宅子的风水多好!在金墉城那里,离邺宫又近,一看就是个潜龙邸。”

  

  “你还知道潜龙邸?”庞嚣仰着脸,边走边道,“你不懂,诸王间的明争暗斗实在是太激烈。就如同你看见一片海,表面是风平浪静的,底下却暗流汹涌。夫子是澹泊的人,不愿意同他们争,在城外建府也是一种示弱。但是世事总无常,不存着害人的心,但是难保别人不来害你。我常劝夫子,当出手的时候不要心软,可惜夫子不听。他太重情义,这样势必吃亏。我们做学生的空替他着急,他自己倒不放在心上。他是世事洞明的,有什么看不透?只是顾念情义,不愿拔刀相向罢了。”

  

  弥生想起他在回程的马车上也曾提起过,眼下庞嚣一说,就更明白了。心里也隐隐担忧起来,“夫子竟这么老实么?他是大邺出了名的贤人,料着诸王争斗也不会祸及他吧!”

  

  “愈是名头大,愈是要打压啊!”庞嚣转过眼灼然望着她,“古来立储君,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他日登龙的必定是晋阳王。可是晋阳王少壮气猛,一旦御极,只怕别的兄弟日子艰难。我曾听夫子提起你的婚事,夫子疼爱你,有心成全你们谢家的名声。自然不是为他自己,全是为了抬高你。所以我想,如果将来你当真跟了晋阳王,万一哪天夫子有难,好歹顾念师徒之情。”

  

  弥生飞红了脸,“大兄这话叫我惶恐,我怎么可能嫁给晋阳王呢!”

  

  “怎么不可能?那萧妃是前朝公主,大王御极册封皇后,朝中大臣自然要劝谏。你是王谢的后人,立你为中宫,名正言顺。”他说,然后调开视线,“其实认真论,千般防备万般自保,到底不及自己为王。与其让别人主宰生杀大权,何不把大权揽在自己手上?以夫子的人才学识,执掌乾坤绰绰有余,你说是不是?”

  

  庞嚣这算先露个口风,将来成大事也少不了她的帮忙,总避讳着不成。既然事情上了正轨,她这头也该预先有交代。夫子不方便说的话全由他代劳,旁敲侧击的提点一下,总比临阵磨枪要好。

  

  弥生不懂那些政治权谋,她只知道她是夫子的学生。夫子有什么困难,只要她有能力,一定会倾力相帮。可是要她嫁晋阳王……

  

  她没接话,转眼到了南院垂花门前。庞嚣略顿了步子,“这些都是咱们师兄妹的私话,你不要往外传。走漏了风声对夫子不好,记住了吗?”

  

  她忙点点头,“大兄放心,我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你多留个心眼瞧瞧晋阳王吧!横竖夫子有这意思,也不是拍定下来的。你若是不愿意,没人会强迫你。”庞嚣话毕,自回身进了园子里。

  

  弥生被他这一通说得晕头转向,静下心来想了想,大致理清了一点——若是她能嫁给晋阳王,对夫子是有好处的。庞嚣话里话外仿佛是要她多斡旋,顺带又透出另外一层意思来,“千般防备万般自保,不及自己为王”。说得蛮有道理,可是跟她交代这个,她是个闷吃糊涂睡的人,又有什么帮助呢!

  

  她郁结了会儿,不过很快就抛到了脑后。提着袍子拐过转角,还没走近,便听见女孩子们欢快的笑语。银铃样清脆,一缕缕,一串串,充满了新鲜感。

  

  再往前去才看清,这些金枝玉叶都聚在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总有二三十个人,统统换了太学里的广袖衫子。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穿出来也是不一样的风致。她远远立着看了一会儿,今天是拜师大典,先拜孔子后拜授业恩师。十二位博士都到了,齐齐掖手站在廊下。脸上虽然自持得很,姿势却和往常不同。脊背挺得不那么直,微虾着身子。到底里头有七八个公主,还有各蕃留在京畿的郡主县主们。右侧那两排女郎,随便点一个都比他们品阶高。看夫子们的模样,女学往后办到什么程度,还真有点不好说。

  

  她正抱着胸窃笑,不防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把。她回身看,来人着绛纱袍,里面透出皂缘白纱中衣来。远游冠两侧大红镶金边的绶带低垂在胸前,越加显得风姿亭秀,气宇轩昂。

  

  “夫子散朝了?”她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朝广场上看一眼,“孔子像和大炉鼎都设好了,快要行拜师礼了,夫子不换衣裳?”

  

  他略侧过身子,脸上笑意一闪而过,“换衣裳?你伺候我么?”

  

  弥生瞠大了眼睛,简直恨自己的不沉着。原来什么都不在意的,近来居然容易脸红了。

☆、春寒

  慕容琤整整冠服,敛尽了笑意,“我不给她们授课,眼下顶着祭酒的身份过去做个见证,换衣裳干什么?公私分明,这样打扮最合适没有。”

  

  弥生嘴角掩不住上扬的弧度,偏还要装作无知,“为什么呢?好些师妹都是冲着夫子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