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了点头,“你一个人来的?”

  佛生道是,“宫里派了个圣手来给殿下推拿,我在府里也是闲着。想起来今天弥生回门,便过来凑个热闹。”

  他蹙眉打量她,眼神锐利得要撕拉开人的皮肉似的。佛生见她那神情,心里没来由的一跳,待要探个究竟,他却扯着嘴角笑了,“十一王的腿疾当真是麻烦得很,害得你四国楼里点了菜都顾不上吃,难为你了。”

  佛生听他这话,脑子里轰然炸了雷。那次明明都部署好了的,谁知最后莫名其妙就叫弥生逃脱了。原本过去的事,平息下来相安无事,谁知水被他一搅又浑了。他提起四国楼,知道她点了菜没来得及吃,就这么简单?还知道些别的什么?她如临大敌,虽然弥生这会儿过得甚得趣。但那桩事抖出来定会坏了姊妹情义,他日二王登了基,弥生心里记恨起了她,她能落到什么好处?

  “那回是凑巧得很。”她敷衍着打哈哈,“我那时乱了方寸,把弥生一人留下了,怪不好意思的。”

  他慢吞吞说,“她没有带人,你应该留两个婢女送她回来。”

  “是是,九兄教训的是。”佛生心里仓惶,一迭声应着,“我疏忽了,所幸有惊无险,否则可要叫我悔青肠子了。”

  她是脱口而出,女人么,一害怕就容易说错话。他抿起唇乜着她,什么叫不打自招?弥生遭掳,论理只有大王和韩云霁知道,她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不出声了,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骇然白了脸。他疏淡一笑,“你去吧,她瞧着你呢!”

  他摇着扇子翩翩然走远了,佛生这才缓过劲来,心里一松,发现亵衣竟都湿了。弥生来迎她,同她搭讪她也是失魂落魄的。九王这人一向不可窥探,肚子里打什么算盘谁也说不准。今天和她旧事重提到底是何用意?

  她转过脸看弥生,她还是热热络络的样子,想来九王并没有和她透露。眼下不能自乱阵脚,便勉力把持住了问她,“昨儿夜里可好?那修珍方可有用?”

  弥生有些难堪,“阿姊别问这个……我瞧你面色难看,身上不好么?”

  佛生脸上一红,把她拉到旁边,悄声道,“我今早不太舒服,传了医官来诊脉……”顿了顿,更显得羞怯了,压低了嗓子道,“医官看了脉象,说是喜脉。”

  弥生听了高兴得了不得,“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这些年好容易怀上了,往宫里报了吗?阿耶阿娘那里说了么?”

  佛生扭捏道,“十一殿下写了奏表递上去了,阿耶和家家那里还没说,不好意思开口呢!”

  “这有什么,也叫家里人高兴高兴。”弥生想了想,抚掌道,“快些生吧,生了可有人叫我姨母了。家里阿兄们的儿女都不亲近,你要是生了就在跟前,若带不过来我替你带。”

  佛生笑起来,“我可不敢劳你大驾,过阵子封了皇后,替我带孩子不是大材小用么!”

  姊妹两个胡侃了一阵,弥生怕她劳累,吩咐仆婢来搀她。自己还惦记着卬否里几样割舍不下的物件,便道,“六兄上次送我的孤本还在园子里,我这会儿过去拿。你上里头歇着去,看时候快开宴了,我拿了就过来。”

  到底有前车之鉴,不敢一个人走,索性让人去寻了她母亲来。没有什么最好,万一有个闪失,母女两个也好有照应。

  谢大妇还是担心她的洞房花烛夜,边走边问,“二王究竟怎么样?中用么?”

  弥生尴尬的嗳了声。

  “嗳什么?”她母亲直皱眉头,“你还装么?要是中用,今天能这么太平?”言罢叹息,“真是委屈你了,大好的年纪摊上这个,以后几十年可怎么办。”

  见她母亲哭天抹泪,弥生反过来劝慰她,“我不计较,他也怪可怜的。再说那个……有什么好的。”

  她母亲被她回得窒住了,怎么同她说里面的好处呢?思量了半晌道,“天地也分阴阳极,这是伦常,男人和女人都少不了的,要靠他传宗接代的。”

  推开卬否的院门进去,莫名有种萧条的感觉。她唏嘘起来,沿着青石板到廊下,嘴里只含糊应着,“他那长子过继到我房里了,以后当他亲生的就好。”走到帷幔前停住脚道,“我进后身屋,阿娘在外间等我。”

  沛夫人知道她不愿意叫人看见,左不过是往日留下的一些东西。嘴里再强硬,第一个占了身子的人,实在是想忘也难忘的。

  回身在圈椅里坐下,思量着她说的二王长子过继的事,不由嗟叹起来。别人肠子里爬出来的,能和自己贴心才怪。这二王害人不浅,倘或能给她个一儿半女倒也罢了,如今这样,还不如将皇位让给九王的好。

  正琢磨着,门前的光影被人遮住了。还没等她开口,慕容琤叫了声大人,对她俯首长揖下来。

  

☆、声尽

 

  沛夫人意外的站起来,“殿下怎么来了?”

  他不答,只是往里间看了眼。沛夫人枯起了眉头,他在这里出现,肯定又是为了来见弥生。这可万万不行,二王就在前院里,倘或寻到后面来撞见了,叫弥生接下去日子怎么过?错犯了一回就罢了,断不能再犯第二回。大家身份尴尬,阿嫂和小郎纠缠不清,要担的风险委实太大了。

  “殿下请回吧!人多眼杂,今时不同往日了,当避嫌才是。”沛夫人道,“咱们在这里叨扰,连弥生回门都在师严府上,真是失礼透了。若宫里的旨意早些发,咱们来得及修缮老宅,也不会给殿下添这么多麻烦……”

  沛夫人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慕容琤听得不耐烦,拱手道,“大人不必客气,撇开我和她的事不论,外人眼里也是师尊同父。出阁和回门都在我府上,道理上说得过去。只是大人,琤心里念她念得紧。我和她究竟怎么样,前后都没有瞒着大人。请大人允我进去同她说两句话,我担心昨晚上……”

  沛夫人别过脸,“她既然嫁了人,你就该做好准备。她夫主是活人,有点什么都是应当的。至于你要见,我看还是不必了。叔嫂独处不合礼数,传出去弥生做不得人。殿下心里有她就要体念她,女人和男人不同,名节要紧。殿下隔几日就要迎娶琅琊王氏,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好。”

  他心口滚水煎熬似的,她就在里面,谢大妇横梗着不让见面,咫尺天涯简直生不如死。沛夫人是弥生的母亲,他口口声声叫她大人,便是拿她当岳母的。若是话说得重了对不住弥生,可她这样阻挠着也不是办法。他到底耐不住,心里着急,面色一时冷下来,只道,“大人是知道的,但凡我要做的事,没有一样做不成。大人别逼我,免得闹出来,大家脸上难看。”

  他这是恐吓?横竖他贤名在外,不怕人作践。难不成还打算反咬一口?

  “殿下是要逼奸?”沛夫人铁青着脸看她,“殿下是君子,君子便做这样不顾廉耻的事么?我谢氏虽不济,也不会坐看着女儿任人鱼肉。”

  弥生的脾气其实和她母亲很像,同样的吃软不吃硬。既然没办法像口头上说的那么强硬,只有迂回渐近。他忍气吞声的揖手,“大人误会我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大人也曾年轻过,定然能够体谅我现在的心情。看见她和二王那么亲近,我的心都要抻开了。我没有别的图谋,只想见她一面。外头人多,我没法子接近她,如今是看大人在,才斗胆来求大人。大人是吃斋念佛的善人,好歹救救我吧!”

  他越说越下气儿,到最后几乎要跪下来,唬得沛夫人忙一把担住了。暗里也替他难受,情这东西太熬人。年头上他来阳夏,何等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再看看眼下,确实是六神无主可怜得紧。她喟然长叹,“放你进去也不是不能够,有一条你得答应我,只管说话,不许动她分毫。我就在外面听着的,你要是有半点不尊重,别怪我顾不得脸面,毁了你的基业。”

  这话在他听来是既难堪又无奈,像这么被个外姓人警告,真是自打出娘胎以来头一次。可是别无选择,要见她,就得打这儿过。他忍辱道是,方穿过穿堂往后身屋里去。

  弥生还在对着那方鸡血石印章愣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割舍不下,明明连人都放弃了,还留着东西做什么?大约只是对往日的一点眷恋吧!毕竟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足够留待下半辈子咀嚼回味了。

  她抚了抚章面,无咎两个字笔力雄浑,比那三体石经还要用心思。想起刻章的时候就觉得可笑,她的刀法上不得台面,又很具有大无畏的精神,冒死刻了个叱奴,还刻得很糟糕。刀头打滑挖掉了一捺,字都不成字,亏他还带在身上。

  她低下头,慢慢把印章卷进帕子里。不无遗憾的想,如果没有那些算计,他们一路顺风顺水的走下去,该多叫人欣慰啊!可惜了,再无可能了。

  又去开屉子找她的金奔马,那是她及笄的时候他送的贺礼。原先是一对,后来单拆了一个给她。她吊起那细细的缨绳就光看,看着看着洇洇落下泪来。只恨自己记性好,不该记住的记得那么清楚。站在那里思量了一会儿,重又抖出印章放回原处。这些东西不该带走了,带走了又要空自牵挂,与自己不利。

  那么就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她撑住桌沿缓了阵子,转过身准备离开,却看见他掖着广袖立在门前。

  她吃了一惊,没想到阿娘居然会放他进来。他又要做什么?她戒备的看着他,“夫子有事?”

  “你一定要这样么?”他把视线调到案上,“我送的东西,一样也不带走?”

  她嗯了声,“你的东西都留下,我就不亏欠你什么了。”

  他走进来,走到她面前,“你从来不亏欠我,是我亏欠了你。”说着,试图去碰触,“昨夜都顺遂么?他有没有为难你?”

  她让了让,颇有些反感,“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也晓得他这个人,就是吃了哑巴亏都不言声的。他是我见过的最善性的人,没有为难我,可是我却没脸面对他。我原本坦荡荡处世,如今畏首畏尾,都是拜你所赐。所以请你离我远些,算是顾念我了。”

  他脸色灰白,气得不轻,胸膛上下剧烈起伏着,“他是好人,我是十恶不赦的恶棍。可是就算我再坏,对你的心从来没变过,难道要我挖出来给你看,你才能相信么?”

  她撇开脸冷笑,“学生无德无能,蒙夫子不弃,做了两日夫子手上的棋子。如今晋阳王已死,二王对你也构不成威胁。哪天你想篡位夺权,必然不费吹灰之力。论理说我也该功德圆满了,夫子还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还有什么可供夫子索取的?”

  她说话再不留情面了,那些掩藏的隐情像撕掉了皮肤的肌肉,鲜血淋漓暴露在空气里。他意气起来,皱着眉道,“你的人,我要不够,这样回答你满意么?我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你等的可是我这句话?”

  弥生气恼的红了脸,咬着后槽牙咒骂,“你简直无耻之尤!”

  他笑得很不愉快,恶意的上下打量她,“你是我的人,这辈子都改变不了。同他睡在一张床上能表示什么?睡在一张床上够得上称夫妻么?”

  似乎爱到了尽处,求之不得便会反目成仇。两个人都不遗余力的拿刀子扎人,全看谁的刀更锋利,谁扎得更深。弥生又羞又愤,“你派人监视我?”

  “那又怎么样?莫说现在,就是将来你入主正阳宫,照样摆脱不了我的眼线。所以我劝你一举一动小心些,惹毛了我,不问青红皂白报复到你的珩身上,到时候你可别心疼。”越说越激愤,猛伸手拉她腕子,“昨晚他碰你哪里了?你说!”

  她奋力反抗起来,“你管得太多了些!我和他名正言顺,他碰我哪里还要告诉你么?你别欺人太甚,快撒手!”

  他默不作声,手上动作却愈发大。正要去扯她的锦绣裲裆查看,外间警告式的咳嗽了声,他一顿,只得怏怏停下来。心里又不屈,死死瞪着她道,“你为什么这么倔?随性些不行吗?你问问你的心,难道半点也不爱我了?”

  “我的心早死了!”她接口道,“我若再对你动情,受的那些委屈就成了罪有应得。一个人经得起多少伤害?我年纪不大,心却已经老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我再帮不上你什么了,你就由得我自生自灭吧!以后是锦上添花,还是悬梁枉死,都不和你相干!”

  她这么绝情,他还有什么理由坚持下去?惶惶退后几步,他点头,“好,这是你说的!今天起一刀两断,再无瓜葛。日后朝堂之上有些什么,你也别怪我无情!”

  他终于说了这话,虽然是她期盼的,可是为什么心那么疼?满腔苦涩催发,眼泪滔滔落下来。忙背过身去拿袖子掖,然而止不住,像湖泊绝了堤,堵都堵不住。

  他还是想挽回的,“你哭什么?不是应该高兴么?高兴摆脱了我这个大累赘,从今以后可以展翅高飞了。”

  弥生眼泪封住了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真正要决断,才发现对他的感情是长在身体里的,要割舍形同剜肉。她也不知道何时爱得这样深了,也许是他手把手教她写字起,也许是他站在丁香树下替她摘花做头油起……想不起来了,也不必再想,就这么烟消云散吧!

  她舒了口气,“是的,我是太高兴了。以后若有机会再见,请小郎绕道而行,免得见了面两下里尴尬。”

  沛夫人站在门前听壁脚,突然见他风一样的旋出来,倒把她吓了一跳。再看他,已经跨出门槛扬长而去了。她忙进里屋看,果然见弥生趴在案上泣不成声。她束手无策,垂着双肩道,“既然到了这个份上,哭也无益,就这样吧!”

  弥生调过头来扑进她怀里,呜咽着,“阿娘,我心里好难过。”

  沛夫人红了眼睛,一遍遍抚她的头发,“痛不过一时,日久年深,活得自己都忘记了自己,还有谁惦记当初的年少轻狂呢!只是孩子,你太无远见,将来堪忧。我在外头听见你们的话了,直听得心惊肉跳。且不说他这刻夺不夺位,我敢肯定不出十年,这大邺社稷就会落进他手中。到时候你怎么办?当真形同陌路,你无依无傍靠谁去呢?”

  弥生只顾抽噎,“阿娘别说了,我恨死了他,没有他我还不活了么?不管怎么样,广宁王府总还有我容身之处。”

  沛夫人一味的摇头,“我旁的不怕,惟怕广宁王靠不住,你们这半截子夫妻,能有多少感情呢!大难临头了,他保得住你么?”

  “想那么远的事情做什么。”她擦了泪渐渐平静下来,想起佛生的喜信便岔开了话题,“佛生阿姊有了身孕,阿娘知道么?”

  沛夫人缄默,半晌哼笑一声,“可不么,你六兄到邺城也有五个月了。这会子把出脉来,正是时候。”

  

☆、无题

  

  弥生怔忡着,“阿娘的意思是……”

  “你没见他两个眉来眼去的么?十一王是个半僵的人,你只当他还有能耐生孩子?佛生过门那些年肚子都没动静,真真邺城风水好,一到就怀上了。说出来晦气,六郎虽是外头带进来的,到底登在谢家族谱上。兄妹俩不清不楚,传出去你阿耶老脸是顾不成了。”沛夫人撇撇嘴道,“横竖这事要兜住的,你别掺和进去,省得到最后弄得里外不是人。我如今就在想,可惜了你那夫主不中用,但凡还有一点半点的能耐,上回的避子汤就不用喝了。”

  弥生被她母亲几句话说得噎住了,不愿意再提起,扭身道,“这事阿娘也忘了吧,若是有了那些牵搭,这辈子都安生不了了。”

  沛夫人叹了口气,如今走到了窄处,多想也是枉然。母女两个相携出了卬否,又道,“我们明日就动身回陈留去了,你一个人在邺城我真是不放心。还是九王想得很周全,说要调你阿耶回京畿来。眼下你和他闹翻了,也不知他还拿不拿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瞧你在二王跟前吹吹风,时不时提个醒儿,靠别人还不如靠自己的夫主,他手上有权,想个法子就办成了。”

  弥生应了,复穿过夹道进花厅。宴已经备好,只等人到齐了。慕容珩看见她进来,忙迎上前低声道,“我找你半晌,你到哪里去了?”

  弥生笑了笑,“我回以前的园子里取些东西,你找我做什么?”

  他支吾了一下,“也没什么,就是一转眼人不在了……”见他丈母在边上,太积糊了怕惹人笑话,忙道,“九郎的婚事近在眼前,府里也开始筹办了。我想同你商量商量,咱们回头出两份礼的好。一份是我们兄弟随的份子,另一份是你谢师的礼,你瞧行不行?”

  二王如今有了讨主意的人,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想起什么就颠颠的跑来请示下。弥生点头,“在理,就按你说的办。”

  “那还得你操持,我不懂那些个。”他对她咧了咧嘴,“你是内当家,以后这些琐事都要麻烦你了。”

  沛夫人听着挺不受用,女人持家倒是应当的,可是男人太不管事,今后的日子且有罪受。因敷衍着一笑,“弥生年纪小,家里拿了注意,外面还要殿下把持着。万事由得她,殿下放心么?”

  慕容珩虽不声不响的,也咂出了里头的味道。世人都知道丈母娘难应付,只不过他爱慕着弥生,那点小呲达压根不算什么。陪起了笑脸对沛夫人作揖,“大人说得是,我也不能叫她一人受累,她要是张罗不过来,我亲自过问也是一样的。”

  这里你来我往,花厅那边仆婢来请入席。人多,嫌分食麻烦,便男女隔开了坐。一边三张长食案首尾相连起来,大家团团落座。弥生的位置对着男宾的一桌,抬起眼正看见对面的情形。夫子同谢集他们坐在一起,实在是掩藏得太好,脸上言笑晏晏,竟然没有半点蛛丝马迹遗留下来。她倒有一瞬恍惚,仿佛之前种种不过是南柯一梦,她和夫子原就什么事都没有。

  心里坦然了,同家里人一道吃饭更加舒坦。席上酒肉多,一肥腻就拿荔枝酒当茶喝。她母亲笑着来抢杯盏,“新妇回门吃醉了要叫人笑死的,还不自省些!”

  婶娘贺氏道,“叫她喝吧,鲜槟榔上了市,醉了有槟榔解酒,怕什么!”

  “女孩家嚼槟榔成什么体统,还是少喝些的好。”沛夫人着人重拿蕉叶杯来给她续上水,一头又笑谈起来,“丹阳尹刘穆之你们可听说过?据说少时家里穷,常爱到妻兄家里乞食。时候长了人家不待见,家里主妇不叫他去,他死活也不听。一回宴上吃得多了,问妻兄要槟榔,江家兄弟戏弄他,说槟榔是消食的,郎君常饥,要那个干什么。不久刘穆之高升了,打算提拔妻兄。刘大妇知道了哭着稽首感恩,他嘴上大度,最后酒毕叫厨奴把一斛槟榔杵碎了,全灌进了他妻兄嘴里,险些把人坑害死。”

  大家听了不过哄笑,说刘穆之是太学里出去的儒生,怎么也学得睚眦必报。

  弥生间或朝那桌看,男人们喝酒正喝得热闹。二王夹在谢集和慕容琤中间,被他们一搭一档的劝酒,竟灌得上了脸。她有点不高兴了,对她母亲道,“我二兄是个傻子,分不清亲疏的!阿娘快叫人过去传个话,把他灌醉了好看相么?好歹是我夫主,还拿他当外头人,看他出丑不成!”

  沛夫人一看了得,忙打发人给谢集传话。那头三个人都看过来,弥生也没什么可避忌的,对慕容珩摇了摇头。他领会了,立刻放下了酒盏。

  阻止得早,却也已经有了七分醉意。天将黑的时候拜别爷娘,弥生先登车,他后面踩着小子的背上来。一个踉跄,连滚带爬的跌进她怀里。阀阅下满是送别的人,他这样弄得她很难为情。心里有火气,只是勉强忍住了。看见慕容琤也在场,越发显出好脾气来。整整他的衣领叫他坐稳,自己杳杳打拱,拜别了家下一众亲眷们,高辇调个头便往城里去了。

  晚风吹进车厢里,他才渐渐醒过神来。扶着额懊恼道,“一高兴喝多了,头昏脑胀的。”

  弥生嗯了声,“下回少喝些,喝多了对身子也不好。”

  叫她这么一说他打了个激灵,惶惶道,“我知道,明日就传宫里的医官来请脉……换个人瞧,兴许会有点起色。”

  弥生愣住了,才发现他是太过敏感,把那两桩事扯到一块儿去了。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她也不落忍,便宽慰着,“我说的不是那个,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担心你的身体,和那个不相干的。”边说边红了脸,“你这样看轻我,我是那样的人么!”

  “不是、不是!”他慌忙摆手,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脸上讪讪的,“我是过意不去……”

  “什么过意不去?”她作势拉下了脸,“下回不许说,说了我要生气的。”

  他一怔,唯唯诺诺道是。弥生没见过他在官衙时是什么样,可是一个二十九岁的男人,这样的反应确实叫她有点懊丧。她垂着嘴角看他,然后转过脸把视线抛到车外去。

  邺城的晚上自有白天没有的热烈丰满,铜驼街上设夜市,形形色色的杂货摊铺排满了道路两旁。辇车摇摇晃晃前行,不远处娼门林立,高楼上结着彩带,一溜绡纱灯笼映红了夜幕,也照亮了对面寺院的墙头。大邺和历朝历代都不同,城内外庙宇成行,挤不下了便和奚官做邻居。女乐声妓们的钱来路虽不堪,却不影响她们朝圣的心。越污糟越迫切的需要被救赎,所以邺城的妓业和佛道不冲突,常年的相安无事。

  走过一片低吟浅唱,渐渐寂静下来。探身看,早已到了四夷馆附近,再往前就是归正里了。

  弥生靠着围子,有点提不起精神来。想起头一回上乐陵王府去,大雪纷飞的天气,两个人打一把伞。百尺楼离建阳里那么远,硬是一步步的走回去。那时候身上冷,心里是暖的。到现在不过四个月,物是人非了,心也憔悴了,格外的伤感难以自抑。

  慕容珩心里七上八下,她不说话,看样子是真的生气了。他呆呆的看着她的后背,自卑而无奈。

  下车的时候她仍旧沉默着,府里的仆妇迎她进去,他便怅惘的跟在她身后。到了门上停下来裹足不前,目送她进了园子,他背靠着门框,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也许在书房里过一夜吧,否则还能怎么样呢!

  他垂着手踅过身去,刚想迈步听见她叫了声珩。她站在斗拱下微扬起声调,“夜深了,到哪里去?”

  他窒住了,找不到话来回答。

  她重又退回屋子里,他顿了会儿,只得跟进去。进门的时候她坐在梳妆台前抿头,就着镜子瞧他,慢声慢气道,“这几天就歇在我这里吧,我怕别人背后嚼舌头呢!”

  他脸上颇难堪,把屋里人都打发出去,反手关上了门。两个人单独相处,尴尬的成分大大的增加了。他站在地心进退维谷,犹豫的看着她道,“那我睡在外间,等过了这阵子再搬回自己院子去。你半夜要喝水什么的,只管叫我。我睡得浅,你喊一声我就听见了。”

  弥生搁下篦子转过来,心里觉得酸楚,脸上勉强笑着,“要你一个王来伺候我,那我得有多大的脸子啊!殿下,咱们相处不要那么拘束好么?我嫁了你,就是你家的人。我拿你当亲人,和谢洵谢集他们是一样的。你不要如履薄冰似的,我瞧着心里不好受。”

  她没有嫌弃他,拿他当兄长。他很失望,可是无权表示不满。一个半残的人,还能要求她来爱他么?只要她还愿意留在他身边,这样对他来说已然够赏脸的了。自己摆正了位置,什么都能看开了。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有时自己想得比较多,反倒放不开手脚了。”

  他笑了笑,一头说一头挽起袖子替她打水。弥生看在眼里,心头唯感遗憾。这么恭勤真诚的人,运气却那么不好。他绞了帕子递给她,她接过来放在一边,径自去牵他的袖子,低低道,“殿下,其实咱们的婚姻里,有福气的那个是我。你那么好……”

  他有些压抑,喃喃道,“我有什么好,等同废人。”大约是嫌话题太沉重了,自顾自展开帕子给她擦脸。左一下,右一下,放轻了手脚,像在照顾孩子。

  她到底不好意思,接了手道,“我自己来。”

  他笑吟吟看她,即便只是看,也是心满意足的。稍隔了会儿道,“九郎下月成亲,我那时候怕是不在京畿,到时要你一个人赴宴了。反正十一王妃也要吃喜酒去的,不怕没人做伴。”

  她愕然抬起头来,“怎么偏是那个时候!外埠出了事么?”

  他点了点头,“南苑一个刺史作乱,里头牵扯了些事,要我亲自去处理才成。对不住,大婚没多久就撇下你一个人。你且耐下性子来,毕竟大王死后圣人还未立太子,这趟是我建功的好机会。倘若一举拿下,那我便能还你个皇后的衔儿了。”

  

☆、难留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奉命出京了,弥生替他准备好换洗衣裳和细软,原想送他出城,他一百二十个不答应。只说不愿意她劳顿,天热起来了,还是在家里将养着好。临时走鼓起勇气在她颊上亲了一口,弥生没说话,却有静而温暖的细流流过心头。

  她送他出门,他身边的小厮是她新挑的,心眼很是伶俐,在他跟前伺候她也放心。也没旁的可嘱咐,单叫他仔细身子,闲了写信回来,快些回转。

  他骑在马上低头看她,她云髻高盘,眼波明媚。站在日光下,那点从容淡定的作派倒像寺里的菩萨,莫名叫人平静安宁。

  “等着我回来。”他说,脉脉一笑。

  还没走就开始想家,早些把事办妥,也好早些回来。他转过脸去,在马臀上抽了一鞭,那马直往城门方向纵开去。弥生目送他,奋起的马蹄后扬起漫天尘土,渐渐走远了,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