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跟你说了,听说你潜水很好。”

“还好,还好,我还是奇怪,要说水性好的,你们江京又不是没有。你们这里又有江、又有湖,肯定有高手的。”

“有有有,多着呢。不过,这件事,找本地人做不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弄不好关系搞僵就不好了。找你,就像做生意一样,明算账,公事公办。”

“这么说,你要找的人,最好都是外地的。”

“甚至流动性人口,民工什么的,都可以,只要水性好,人老实,那种油头滑脑的,一定不能要。”

“要几个人?”

“不用多,你算一个,再找三四个就可以了。我们老板比较低调,不希望太声张。”

“噢,你还有老板。”

“没告诉你我只是普通员工吗?”

“如果找到那些人,怎么跟人家谈呢?金钱美女什么的?”

“哈哈哈。这样吧,你就跟他们这么说,说只要项目成功,他们下半辈子就不用到处跑着去打工了。具体怎么花言巧语,你肯定会。”

“他们肯定会问,是什么样的项目。”

“实话实说呗,你不清楚。不过呢,傻瓜也能猜个几分,对不对?找潜水好的,干吗呀?当然是去打捞啊。捞什么呀?这么跟你说吧,以前中国有本奇书,叫《天工开物》,知道不知道?”

“好像没怎么听说过。”

“是关于中国古代科学发展的,里面讲到潜水的,猜猜那些潜水员是去干什么?”

“不知道。”

“采珠,采贝壳里的珍珠。”

“哦…”

“明白了吧。”

“这个项目,和采珠的性质是一样的。”

一人一只耳机,空调开到最大,那兰和秦淮坐在车里听完了录音笔里的对话。其中一个是冯喆,就是主要问问题的那个。很明显,冯喆受人之托,去全国各地雇三四个潜水高手,加上他,一个潜水队,去采珠。

当然,采珠只是喻指。那兰摘下耳机,说:“看来,我们猜得不错,五尸案好像真的和伯颜宝藏有关。”

不知为什么,车里空调虽然开得足,秦淮的额头上还是冒出豆大汗珠,他哑声说:“而且,也一定和亦慧的失踪有关。”

“为什么?”

秦淮却不回答,默默地换挡倒车。

夜色黑透后,也是秦淮和那兰上路之时。两人和秦淮的那位作家朋友一起吃了晚饭,换回车,开往绿坞世家小区在湖边的那个小停车场。

一路无话。

奥德赛开起来本身噪音就小,于是空落落的车子里更显得沉默难捱。这时候,如果有谁打开窗子,听听呼呼的风声,也会更自然些。

“对不起。”快下高速的时候,秦淮忽然开口。

“你又做什么坏事了?”那兰明知故问。

“多了去了…”秦淮哽了一下,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比如说,沉默,把你晾在这儿,不说话…”

“你知道,方文东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跟我说,秦淮这个人,就是有时候有些古怪脾气,本性还是好的。”那兰笑笑说,“你这个人也是,这种事也要道歉,换作别人,有了今天这样的遭遇,可能已经崩溃。”

秦淮说:“可是我一直觉得自己挺坚强。”

那兰说:“巧了,我对自己也一直有这种错觉。”

说话间,车已行驶在两年前扩建的隆青路上。隆青路一路向前,再右拐就是绿坞路,直通绿坞世家的大铁门。时过晚十点,路上车流渐稀,更是一路绿灯,奥德赛可以畅快开到时速60公里。

快到绿坞路口时,那兰忽然惊呼:对面一辆中型载货卡车,似乎落入酒醉司机之手,猛然越过中线,向奥德赛急驶而来!秦淮应变奇快,忙将方向盘右转,开向路边,随时准备刹车。也就在这时,两人意识到今夜此劫,已远非高明的驾驶可避免——右侧一条小路上,一辆深色的大型SUV似乎从地狱里突然升起,向奥德赛拦腰撞来。

秦淮唯一能做的,只有猛踩油门,希望能从左右夹击中疾冲而出。

但已经太晚,两声剧烈但沉闷的钝响后,那兰的心头和身体,同时觉得猛烈一振。

然后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兰惊奇地发现,虽然整个人如在云雾中,晕眩不已,头脸部更是疼痛难忍,但她的意识完全清醒,一定是求生的本能。她此刻不能视物,是因为整个头埋在弹出的气囊中,但她耳朵还听得清,是秦淮在大叫:“快出去!快逃!危险!”同时觉得秦淮在使劲推着自己。

那兰立刻明白秦淮的意思,刚才两辆车是存心来撞袭,不管是谁,目的是要置她和秦淮于死地,所以不会只一击就罢手。

她茫然伸手,解开安全带,然后摸到车门把手,用力推开。虽然眼前还是昏黑一片,但双脚已经开始飞奔。

同样飞奔的脚步声在脑后响起,有人在叫,“站住!”“往那儿跑了!”那兰知道,此时最不能做的,就是“站住”,继续奋力狂奔。

她的双眼逐渐能将前方看清,误打误撞,跑的正是绿坞世家的方向。追赶的脚步声还在身后,但那兰知道自己还是领先了一程,更具优势的,是她这些天来对附近环境的熟识。

绿坞世家正门是铁栏大门,外面一圈高高围墙——围墙其实只有大半圈,因为整个小区的一面正对昭阳湖。从绿坞路还分出去几条小径,绿化颇佳,傍晚时绿坞世家的业主常会出大门,在这些小径上散步,或者去超市。

更重要的,是这些小径也可以直通昭阳湖边。

更确切说,小径只是通到湖边的一小片树林边,穿过树林,就是白沙湖滩。小径本身就有点像简化的迷宫八阵图,那兰也是有几次早到后天没有全黑,在此徜徉,才摸熟了路径。此刻她本能地从绿坞路跑入了小径,希望小径的兜兜转转足以迷惑追兵。

“那兰,你不要跑,跑不掉的,我们不会害你,只是想谈谈!”有人在叫,完全陌生的声音。这说明,追赶者有些心虚,试图挽回空手而归的结局;或者,是在麻痹她,让她以为追赶者束手无策,掉以轻心。

她顾不上回答,顾不上深究谁是追兵,求生第一。她的手机还在包里,包还在车上,她赤手空拳,她唯一的希望就在前方。

那一片湖水。

她知道那湖水,看似平静,看似清澈,但吞噬过无数个生命,吞噬过不敬它的冒险者、离奇被害的冤魂。但今晚,它是她的归宿,是她的保护神。

双脚仍在飞奔,身后的捷足仍在紧跟,至少有两三个人,手电光柱纵横,探寻着那兰的身影。他们根本不心虚,他们有足够的自信,凭借男性强壮的体魄和速度,在不远的脚程中追上那兰。

但他们没想到,那兰并没有在曲径上通幽,而是跑了几步后,直直地越过草丛、灌木,径直没入树林。这就是那兰的优势,通常人,即便在追逐时,也不会轻易“出轨”,总是习惯性地沿着铺好的路行进,只有熟悉环境的人,才会有把握别出心裁。

所以等追赶者终于明白那兰已不在小径上时,她已经跑到树林中央。等追赶者跟着追出树林,那兰已经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视野。

追赶者犯的另一个错误,仍然是本能的反应,将找寻的重点放在附近的沙滩和林边,徒劳了一阵后,才想起另一个可能,那兰会不会跳进了水里。

“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如果她真在水里,看她能憋多久,总是要游回来。”其中一个人并不以为然。

“你知道什么!她不会游回来,而是会游过去。走吧!”另一个人恨恨地踢起脚下的砂石。

第三十五章亡命江湖

追赶者猜得不错,那兰的确在向湖心岛游去。虽然无法换上潜水衣,但经过一天曝晒的湖水仍留温存,逃生的紧迫感更让她无暇顾及湖水的冷热。

她只觉得孤单,孤单得无法消受。

虽然是独女,理智父母的熏陶和自己的成熟,都防止她成为一个极度有依赖性的女孩子。高中时父亲的身亡更是让她过早领会坚强的内涵。性格使然也好,有意适应也好,无论什么样的新环境,那兰都会立刻交上朋友,甚至成为知交。

也许是和陶子太多时日不曾见面,也许是和母亲太久没有围炉促膝,也许是近日一次次险情对心理的冲击,她忽然觉得孤单,偌大的一个湖面,只有她踽踽独游。

也许是因为秦淮不在身边。

也许是已经习惯了和秦淮同游,即便有时一个人往返,她至少知道,秦淮会在岛上,或者岸边,等她。

他怎么样了?会不会落入那些人的手里,会不会已遭不测?

那些人,绝非只是来和他们“谈谈”,他们是要制造一个车祸,肇事逃跑的假象。

想到刚才在车中,可能是和秦淮的最后一次见面,那兰让眼泪溶在湖水中,浑浑噩噩了片刻,直到脚尖一阵剧烈的疼痛将她唤醒。

她这才发现,右侧从脚趾到小腿,突然变得疼痛而僵硬,膝盖佝偻着,全然无法维持身体在水中的平衡——她遇见了游泳者的梦魇,突发的抽筋。这显然要归罪于刚才高度紧张剧烈的奔跑。

好在她知道应付的办法,立刻让心情平静下来,迅速转过身浮在了水面,高高仰着头,保持身体的平直,然后伸出左手勾住右膝,缓缓将膝盖放直,又来回屈伸数下,疼痛感终于渐渐消去。

这个时候,生存,是唯一的真理。那兰翻过身,专注地吸了口气,闭上眼,让全身肌肉放松,修长手臂划破阴暗笼罩的水面,继续前行。

但远处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在这样的深夜里不应有的声音。那兰隐隐觉得不安,加快了游泳的速度。

就在湖心岛在夜幕下的面目逐渐清晰的时候,那声音已由远及近,听得更真切。引擎声!

一支小艇正朝湖心岛驶来!

诚然,不是没有人在湖上踏月放舟。但因为刚才的经历,那兰绝不认为这小艇的出现是任何的偶然。甚至,会是刚才那几个追兵,执意要上岛“收拾”自己。如果真是那样,为了除掉她和秦淮,对方动用了两辆大型汽车,一艘游艇,可谓“实力雄厚”,难怪冯喆几年来一直对“他们”畏惧有加。

当小艇上射下超强光束的时候,那兰对自己的猜测更有把握。

她顾不上寻找绝望的感受,深吸口气,沉入水中,开始潜泳。她知道,只要自己最大程度地浸没在水中,并且不断改换方向,追者找到她的可能就很小。

感谢多年的游泳训练,她的肺活量可以让她一口气撑很久,只不过因为没有潜水器械,她还是必须到水面上来换气。

小艇开始在她的身边逡巡,大概不久前自己的行动、激起的浪花,已经落入某些人尖利的眼中。最后,小艇索性息了引擎,在一片寂静中寻找那兰的举动。

那兰在水下可以看清水面上光圈的移动,一定是小艇上的灯在搜索着水面。她根据灯光游走的规律,在黑暗区露出水面换气,然后继续潜游向前。

终于,小艇上的人大概猜到了那兰的战术,又发动了引擎,缓慢向前开,至少有两盏大灯在水面上纵横。此时那兰离湖心岛已不到百米远,按照这个速度,尤其在没有发现她踪迹的情况下,小艇不可能对她造成太大威胁。

但她随即发现自己的乐观来得太早,耳中似乎传来了叫声,身后小艇上两束强烈的灯光,竟同时对准了自己头顶的水面!

这怎么可能?

一个念头闪过,她在水下回头,果然,两道强光,在水下也对准了自己,原来有人从艇上下水,当然是游泳的好手,在水下搜寻自己。一定是水中的追兵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将方位报给小艇上的人知道,于是自己完全暴露。

小艇开始加速,那兰知道再想也没有太大意义,开始露出头,以最快的速度游向岛边。

身后小艇逼近的声音和水浪拍打的声音并起,显然水下的追者也在加速,试图在水中将她生擒、或者击倒。好在离岛岸越来越近,而且那兰知道,自己要上岸的那一角,礁石突兀,是停船者的恶梦。

上岸后呢?只能再次靠环境优势。

身后两人果然也是游泳好手,但不如那兰“专业”。那兰上岸的时候,他们和小艇一样离岛边仍有十余米左右。那兰飞身跳上岸,赤足飞奔。

这处岛岸,是那兰刚才水下潜泳时在脑中“精选”的上岸点,不但是可以为难小艇靠岸,而且由于礁石多,便于藏身。她上岸后迅速向坡上跑,脚下很快被不平的乱石磨得如万刺穿心般痛。到了坡顶的刹那,一道强光再次照在自己身上,回头看去,三个人影正向坡上跑来。

上坡后不久就能上小路直通秦淮的别墅,但这已不重要,这样跑下去,三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迟早会赶上。

追上坡来的人也有同感,他们抬头借着手电光看见那兰,虽然已在坡顶,但距离不过二三十米,只要他们方向追得正确,那兰死路一条。他们更希望那兰呼救,这样可以更精确地知道她的方位,等真有见义勇为的人出现——这年头更大的可能是没有人会出现——他们早已完成他们该做的事。

可是当他们跑上那兰经过的坡顶,附近却看不见那兰的影子。前面就是条小路,小路上没有人影。四下里,一些怪石,一些乱草,电筒仔细扫一遍,也没有她藏身的痕迹。三个人沿着小路追了一阵,终于,其中一个叫道:“看见了!就在前面。”

奇怪的是,那兰加快了脚步,却并没有奔跑。

“站住吧,你跑不掉了!”

那兰站定了,开始尖叫,挥舞着手里的手机。同时,她身边传来一阵疯狂的犬吠!

“妈的,错了!”

前面的女子虽然也是短发短裤,但绝非他们照片上见过的那兰。那女子上身是白衫,也不是那兰穿的嫩黄衫。她身边,是条德国牧羊犬,张嘴咆哮,露出利齿参差,随时准备亡命一搏。

这只是一个晚上出来遛狗的业主。

那兰呢?

仿佛在回答他们的疑问,远处湖边传来了引擎启动的突突声。

那兰到了坡顶后其实并没有继续往前飞奔,而是向前走了几步后拐到另一条根本不成路的乱石堆中,小心向下爬,努力忍住脚底的剧痛,她不久又回到了湖边。

如她所料,小艇上空空如也,牵出的绳子放得长长的,栓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她将绳子解开,又没入水中,游到了小艇边,爬上小艇。

不久前方文东曾租过一条可载五人的小艇,带着君君、秦淮和那兰在傍晚夜色下兜了一圈,那兰依稀记得他是怎么操作,好像不比开车更难。十分如愿的是,追兵急于游水上岸,虽然熄了火,钥匙仍插着,那兰仔细看了一下小艇上的表盘,回想着当初方文东如何加速减速。

一阵吼叫声传来,接着是个女子尖叫。

一定是他们认错了人,随即发现上了当。

那兰打起引擎,掉转船头,扬长而去。身后落下无数咒骂声。

第三十六章敲警钟的老人

机车的轰鸣声和倒车的警告喇叭扫荡走了如潮水般涌来的睡意,那兰睁开眼,定睛,看见一辆卡车正缓缓倒车,一个汉子在招手指挥着司机。快到水泥斜坡匝道底端时,那汉子示意停止,然后打开卡车的后挡板,摆平,拽下一个四轮拖车。被那兰“抛弃”的小艇懒懒地晃荡在岸边,司机也下了车,和指挥倒车的汉子一起用长钩将小艇拉到水泥斜坡边,然后拉上拖车,用绳索将小艇固定在拖车上,又将拖车连在卡车下部的一个拖车接口上。

两人确定一切就绪,双双上车。

那兰盗船,开回江京的湖岸后,有意将小艇搁浅在公众容易接触的开阔处。她躲在暗处,想看看究竟是谁来取船。

开小艇的时候,她倒是发现了一个无线电传呼机,但她不敢打开,唯恐露了马脚。她猜测无论谁拥有的这个小艇,一定已经接到了那三个被撂在湖心岛上的笨蛋打去的手机,也一定会在湖边密切注意。好在昭阳湖远非弹丸小湖,湖岸连绵数十公里,那兰倒不用担心一下船就被截获。

她倒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来拖船。唯一的解释,是小艇上的卫星定位系统向主人呼救。

卡车一起动,那兰就从隐身的树后走出,向前跑了几步,弯腰去看卡车尾巴上的牌照,看得真切,“江J4280”,这是最直接的线索。凌晨时间,又是地僻荒远,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打到一辆车,一路跟上那卡车,但有了这牌照号,等会儿就可以设法找到电话,通知巴渝生。

又跟着卡车小跑了一阵,卡车转上平直沥青路,开始加速。那兰望着卡车逐渐远去的影子,焦急地左右巡视,看是否有好运气,碰上位勤恳熬夜的出租司机。

大概是对她一夜逃亡艰辛的补偿,一辆头顶“出租”灯牌的白色小面包车在她身边停下,似乎并不介意这位“蓬头垢面”的美女。那兰不加思索,拉开门上车,对司机说:“前面那个拖船的卡车,快看不见的那个,麻烦您跟上它!”

司机二话不说,开始飞驰。

“不用担心,那兰小姐。”

那兰觉得自己陡然坠入冰河。

那声音来自车子的最后一排。她回过头,看见两个黑影,这才知道不该去相信所谓的好运。

“你们是谁?要带我去哪里?”那兰努力保持镇静。至少,她知道,这些人不会立刻伤害她,否则,用不着等这么久。

后面的人说:“不要紧张,那兰小姐。你瞧,别人用游艇去请你,你不给面子。我们这辆一点儿也不光鲜的小面包车,你却毫不犹豫地钻了进来,让我们的工作很好做,老人家会很高兴的。再说,我们要伤害你,还用得着和你打招呼吗?我们甚至没有把你绑起来,眼睛上蒙黑布,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嘛!”

这么说来,这伙人,和前面卡车、游艇追逐自己的人,并非来自一个阵营。

我何德何能,引来这样的“重视”?“老人家”又是谁?那兰已经彻底晕眩。

但车中人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再问也是无用,不如闭嘴。

可惜那兰不是轻易退避三舍的人:“难道,你们不想知道,用游艇追我的是谁?”

“我们为什么需要知道你的私人恩怨?”听得出身后那人在冷笑,“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其实也是真的对那些追你的人、撞你们的人很好奇。我们在查,不过没有太大把握能查出什么。比如说,前面的卡车,车牌号十有八九是假的,那艘小船,索性连牌照都没有。那辆卡车会去哪儿呢?我除非活腻歪了才会去跟梢——原因很简单,如果这些人够专业,不会只来一辆车,一定有暗中保护的。”那人敲了敲车窗,那兰侧过头,虽过半夜,黑漆漆的路上仍时不时有汽车往复,“你看这外面,任何一辆车,都可能是那辆卡车的护翼。”

“那真要敬仰你们一下,他们一晚上都没有‘请’到我,你们是黄雀在后。”

“每个人的思路不一样。你要是熟悉我们老先生就知道,他老人家从来不会很冲动地做事,而是后发制人。一般都会以为,你仓皇弃船,会逃得越快越好。是老人家告诉我们,以你的性格,非但不会飞快逃开,反而会试图查明白凶手,而在附近等候船主人的出现,所以我们才会有此收获。”车后排的那人不无得意。

那兰纳闷,自己还不知道,在江京有位神秘老知音。

大概是因为天黑,车子所经过之处,那兰觉得陌生,不由感慨江京之大,自己在这儿生活了四年,仍只走过小小的一个部分。不过她有感觉,一路来好像离昭阳湖都不算太远。车子逐渐放缓的时候,那兰再次望向窗外,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小面包车先是过了一个铁栏门,门口有间小保安室,没开灯,但门口黑暗中笔挺站着一个人,和司机打了声招呼,铁栏门渐渐开启。面包车继续前行,左侧一片无尽的开阔水域,一定是昭阳湖。

车子在一幢别墅前停下。虽然在黑暗中,那兰仍能看出,这别墅绝非近几年新建的那些仿欧式样,而是一看就上了岁数的老式洋房,在江京市中心的原租界区仍能看到的样式。她不由多看了两眼,刚才车中的那个声音已在车外:“这房子还算入眼吧,三十年代初一位英国外交官的周末度假住宅,老人家还是托司空竹先生做的媒,才从一位香港人手里买下来。”

下车的时候,地上已经摆放了一双拖鞋,算是让那兰淡化了一点原始部落女子的形象。

楼外有盏锈迹斑驳的八角壁灯,灯光幽幽,那兰这才看清和自己说话者的样子,四十开外,头发齐刷刷地向后梳,露出写满了谢顶迹象的脑门。他穿戴休闲,举止优雅,加上刚才有致的谈吐,让那兰想到了樊渊。

等那兰见到那位“老人家”,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老人家看来等了那兰很久。那兰见到他时,他坐在客厅里喝茶,读一本线装书。他显然很怕冷,闷热的夏夜里也只是让头顶的吊扇悠悠地转,身上裹着质地厚重的真丝睡袍。可惜华丽睡袍也难掩他枯萎的身躯,更掩不住凋零的神采。毫无疑问,这是老人家“卸妆”后的样子,因为他比照片上、电视新闻里苍老了不止十年。

“那兰?坐,喝点茶?”老人家摘下了老花镜,瞩目那兰,眼光随着她,挪两步,在一张雕花木椅上坐下。

轻轻一叹。

“细阿妹小的时候,好像是初中,有一次为了游泳比赛,自作主张到发廊把头发剪短了…很像。后来,她一直留长发,直到大学快毕业的那年,又开始整天在水里泡,又剪短了头发…很像,真的很像。”大概是为了掩盖陡然泛起的悲伤,老人家呷了一口茶,握着小小茶盅的手在颤抖。

此刻的邝景晖,不像是叱咤风云的岭南第一人。

“邝老先生,我理解您难过的心情…”

“我知道,你也遭遇过不幸。”邝景晖又呷了口茶,仿佛那兰的到来突然让他觉得口渴,“但是,改一句《安娜卡列尼娜》里的陈词滥调: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我们对失去亲人的感受,会有天差地别。”

那兰不得不承认,邝景晖的话没有以偏概全,他失去了女儿,如多米诺骨牌效应,又失去了发妻,失去了整个家庭。

“我想说的是,亦慧的失踪并没有定论,很多人都没有放弃找到她的希望…”

邝景晖不置可否,冷笑说:“但据说有人已经抹去了对她的所有记忆,混迹在美女花丛之中!”难得他提到臭名昭著的秦淮仍旧保持着镇定,老人家给人的感觉永远不会发怒。“岭南第一人”显然不是靠一把火烧出来的名头。

那兰知道邝景晖话音的余韵:你却和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混在一起。她索性直问:“您这么关心我,专门请人半夜找我来,一定也知道,我其实一直想查清,亦慧失踪的真相…”

“这是你跑到我老家去的原因?”

原来他已经知道。那兰一凛,如果他还知道樊渊掘了邝亦慧的衣冠冢,他还会这么心平气和吗?

“是的,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宁雨欣…”

“那个和秦淮不清不楚的女子。”

“她的死,很离奇。”

邝景晖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前倾:“你难道没有觉得很巧,亦慧失踪、宁雨欣身亡,秦淮身边的人好像都没有特别好的运气…还有他妹妹,他姐姐…”

“我最初主动接近秦淮,其实正是这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