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酸软无力,早已被汗水湿透的衣服和头发黏乎乎的,很难受,抬个眼皮都觉得似乎牵动了浑身的经脉。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幽芷、瑶冰师姐、苏南、苏延、梁添、楼懿懿,还有三位师兄都在,一个个看见我平安回来,又惊又喜。幽芷她们现在本该跟着静慈师太念经来着,估计是我的失踪动静太大,她们在邙山待不住了吧。

我扫视了一圈,唯独不见楼暄。心想,他莫不是跟叶倾天幽会去了?不对不对,我这是在想什么啊,这会儿叶倾天应该正在邙山念经呢。再说了,就算人家幽会,关我什么事,我这是瞎操哪门子心。

楼懿懿惊道:“咦,不是说白术不见了吗,怎么回来就变成苏染了?”

瑶冰师姐鄙视地瞪她一眼,她马上乖乖闭嘴,但脸上仍然写满了疑惑,估计是一下子接受不了白术变苏染的事实。

幽芷过来帮我把了脉,脸色大变:“糟了,她毒发了!”

“什么毒发?”苏南差点跳了起来,“她好好的怎么会中毒?”

“这……”幽芷不好开口。

我奋力挤出一个笑容,不过这样的笑肯定比哭还难看。我想说“七哥我没事的”,张口却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当真是有种呕心沥血的感觉。

“染染!”

“苏染!”

“……”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幽芷当机立断:“快把她抱回房间!”

秦浪闻言抱着我往楼上跑,爬楼梯的时候震了几下,我就被震晕过去了。再次醒来时我躺在床上,还是我原来住过的那间房,摆设什么都没变。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幽芷一人守在我的床前。

幽芷看见我睁开眼睛,大大松了一口气:“你可算是醒了,吓死我了。”

“幽芷,你跟我说实话,我会不会死啊?”我傻兮兮地问道。

“当然会死。”

幽芷这句话一出口,我的心咯噔一下,全凉了。谁知她又接着说道:“是人都会死的,你以为你是大罗神仙啊。”

“你的意思是,我没事了?”我大喜过望,从床上坐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刚才我被你吓死了。”

幽芷叹了口气:“我只是暂时压制了你体内的毒,随时可能会发作的。白术你跟我回医仙谷吧,我们等素女回来,她一定有办法的。”

“医仙谷无聊死了,当初我待了一年,差点给闷死。你都说了,素女找到能治我的法子马上会来找我们的。”

“可是这……”

“好啦好啦,跟个怨妇似的,我这不是没死吗。你别愁眉苦脸的,晦气。”我靠在枕头上,跟个山大王似的使唤她,“我饿了,去给我弄点吃的来。”

“你想吃什么?”

“嗯……”我冥思苦想,回答道,“什么都想吃。”

幽芷作出一个很无奈的表情,耸了耸肩。

门关上之后,我慢悠悠下床给自己倒水喝。其实我是故意支开幽芷的,想一个人静一静。忽然间有人跟你说你可能快死了,换做任何人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何况是我这么贪生怕死的人。我只能侥幸地希望素女能赶紧回来救我的小命,多活一天是一天。

许是昏迷的时候幽芷帮我针灸过,背上火辣辣的,头发披在肩上实在难受。直到现在我才注意,原来不知不觉中我的头发已经这么长了,如瀑布般垂到了腰间。

我从衣袖里拿出簪子,想把头发给绾起来。走到镜子前,蓦地看见里面有一个披头散发的青面怪物,像极了以前听说书人讲过的女鬼。

我吓得瘫在了地上,大声尖叫:“啊——鬼啊——”

门砰的开了,楼暄冲了进来:“染染,你怎么了?”

我没心思计较楼暄为什么会在这个时侯出现,连滚带爬地跑过去,一头扎进他怀里,边跳边叫:“有鬼,有鬼啊。镜子里有个怪物!”想到在镜子里看见的那张青色的脸我就毛骨悚然,紧紧抱住楼暄不肯松手。

“别怕别怕,没事了。”楼暄抱着我,轻轻抚拍我的背,帮我顺气。

他身上有种特殊的味道,像药味又好像不是,似曾相识,总觉的在哪里闻到过。

我惊魂未定,细细想来,猛的恍然大悟,一把推开他。

“染染你干什么?”

我扑到镜子面前,几乎崩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的脸……”

可笑,什么鬼啊怪物啊,镜子的人分明就是我自己。我竟然被自己吓得魂不附体,胡言乱语,楼暄心里肯定笑岔气了。一想到刚才的窝囊样,我羞愧地无地自容,捂着脸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又难过又难堪。

“怎么会这样啊……”

透过指缝,我看见楼暄走过来蹲在我的旁边,他揽过我,安慰道:“没事的,等你的毒解了就会好的。”

“走开,不用你管!”我推开他,“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我深的女神和梁添的真传,即便是在自己最没脸见人的时候也不会向对方示弱。我边抹泪边大声说:“楼暄你走啊走啊走啊,找你的叶倾天去吧!我让你看我笑话!第一美人喜欢你了不起啊!等我的毒解了,我比你们家惊鸿美人更美,美一百倍一千倍!”

楼暄先是愕然,然后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你给我走开!”我推他。

楼暄非但没有走开,反而笑得更欢快了。他按住我的双肩,说:“染染啊,你真不愧是染染,这样的话也只有你讲得出来。三年前我见到你,你说的话也和刚才差不多,想起来了吗?”

这回轮到我愕然。我连哭都忘了,一把抹去眼泪,呆呆地望着楼暄:“你是不是也中毒了?”

楼暄眯了眯眼:“我?中毒?”

我点头:“要不然你怎么会脑子不清醒啊?我脸成这样了,你不怕?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楼暄脸上的笑意退去,换上了一副认真的表情,“要怕的话,当年就已经怕了。”

我尚未弄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人就被他打横抱了起来,放到床上。他帮我盖上被子,又拂开我额前乱乱的头发,奸笑:“放心,等你好了,一定比我们家惊鸿美人更美,美一百倍一千倍,哈哈哈。”

他早知道我会发怒,话未说完就闪开了,我顺手拿起枕头向他砸去,结果没砸到,掉在了地上。

“滚!”我气晕了。

楼暄大笑不止,一个漂亮的转身坐到了凳子上,拿起桌上的茶杯喝水。

我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那那那……那水是我刚才没喝完的。

“你你你……”我喘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你这个人怎么……”

“我这个人怎么了?”

“你这个人脸皮怎么可以这么厚,我我我……”我抓狂。

自五岁那年被大哥苏峻气得七窍生烟之后,我一直认为苏峻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克我的人,因为每次不管是吵嘴还是打架,我都不是他的对手。如今,我的又一个克星横空出世了,楼暄这个人不仅脸皮厚,身上的皮也厚,苏峻跟他比那是小巫见大巫。

眼见楼暄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我打也打不过人家,骂也骂不过人家,只好躺在床上装尸体,用沉默来表示我对他的不满,不对,是极度不满。

“染染,跟我回京城去吧,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听他的话。

楼暄又说:“治不好也没关系,不论你变成什么样,我知道是你就好。”

我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捂住头。

“你真不记得了?三年前我去医仙谷恰好遇上你毒发,你也是像今天这般,容颜尽毁……”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掀开被子坐起来,怒视他大声喊了句:“你含血喷人!”

楼暄的话被我突如其来的反应给震回了肚子里,嘴巴都没来得及合上,十有八九被我一副受尽冤屈的样子给吓坏了。

“我以前根本就没有毁过容,没有没有!”我沸腾了,“这是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

强调了好几遍“这是第一次”,我心里舒坦多了。对,这就是第一次,楼暄想糊弄我,没那么容易。我苏染虽然没有叶倾天那般爱美成痴,但也是很在乎自己的容貌的,哪能容许他这般诋毁。

楼暄愣住了,好半天总算反应过来,不住地点头:“对对对,这是你第一次毁容,是第一次……染染你歇着,别激动,别激动。”

我越喘越厉害,胸口发闷,呼吸都觉得困难。刺骨的冰冷刹那间流遍全身。

“染染!”楼暄脸色大变,跑了过来,“是不是毒又发作了?”

“冷……”我的牙齿打颤。

楼暄二话不说,把我揽进怀里紧紧抱住。这个动作他做得挺熟练的,以前肯定抱过不少女人。我不是滋味,心里想着要推开他,可是根本一点劲儿都使不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幽芷站在门口,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难以置信的过往

“我们……”楼暄哑然。估计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这下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急着想跟幽芷解释,一激动,气血上涌,又吐出了一口鲜血。

“染染——”

“白术——”

幽芷和楼暄失声大叫。

楼暄抱着我的双手收得更紧了,在幽芷面前他竟然不怕有辱我的名声,好歹我也是个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啊。秦浪的逃婚已经够给我抹黑的了,再加上几次三番被楼暄占便宜,传出去的话,我还怎么见人!

想起幽芷看我们的眼神,她心里肯定认准了我和楼暄有那什么什么。瑶冰师姐说的对,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确有其事。我百口莫辩,干脆装晕,两眼一闭倒下了。

“染染,染染,你醒醒啊染染……”楼暄的声音很大,他又凑这么近,我的耳朵几乎被震破。

幽芷说:“楼公子你别摇她,让我来。”

她帮我把过脉,又翻开我的眼皮看了看。当她的手碰到我的眼皮,我觉得痒痒的,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只听她对楼暄说:“还好不是很严重,你快封住她的经脉,帮她运气,免得让毒扩散了。”

楼暄翻过我的身子,双手抵在我的胸前,跟上次救我的时候一样。这个杀千刀的又趁机占我便宜,气愤之余我感觉到一股暖流从他的手心缓缓汇入我的体内,寒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暂时稳住了,不过要赶紧帮她解毒才是,再拖下去的话,毁容是小,只怕……”楼暄把我揽进他怀里,好像一松手我就会逃掉似的。我们离得很近,我的脸也贴到他的脸上,火辣辣的。

他叹了口气,继续对幽芷说:“三年前素女侥幸帮她捡回了一条命,这次恐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幽芷你精通医术,你告诉我,究竟怎样才能救她?”

“这……”幽芷吞吞吐吐,“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等素女回来了。”

“以她现在的状况,根本撑不到那一刻!”楼暄很激动。

“楼公子,白术师妹此生能遇到你,已经是她莫大的福气,若真是天妒红颜,我想她也应该没有任何遗憾了。”

胡说胡说,幽芷你鬼扯!谁说我没有任何遗憾,我遗憾多得去了,比如说我要超越师娘,成为一代毒神。再比如说,我要敛银子,要敛比岳峰家多好多的银子……我才不要这么快就死!

当然,这是我心中所想,幽芷根本听不到。

楼暄的声音听起来失魂落魄的:“当年我第一次遇到她,她也是像现在一样,毒已攻心,容颜尽毁。撑了大半年后,连素女都说她活不长了,我便以为会从此失去她。好在老天开眼,让她活到现在。用那段记忆换她三年的命,也算值了。”

记忆?难道……

“楼公子,当年素女骗了你,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能解百毒的九瓣灵芝。她是不想让你难过,所以才找借口打发你出谷。你离开的当天,素女便以金针封脑,总算是保住了白术一条命,不过与你相识的那段记忆也因此失去了。金针封脑是苗疆巫蛊之术,危险至极,若不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素女是决计不会用的。当初她答应过蜀山掌门及夫人,一定会把白术医好,是以只能兵行险招,拖延时间,好让她找出能真正解毒的方法。”

“难怪我在西域奔波一年,始终找不到传说中的九瓣灵芝。”楼暄叹气,“那后来呢,我回来之后,素女为什么要骗我说染染已经死了?”

“素女本来想对你说明实情的,但是你对白术师妹的感情我们都很清楚,与其告诉你真相,还不如让你忘了她来得干脆,就像她忘了你一样。于你,于她,这样都好。两两相望却无法厮守,是件比死更痛苦的事。”

“好事?这就是当年你们不肯对我明言的原因吗?那为什么不久前我在风云客栈遇到易容后的染染,你要暗示我她就是三年前我爱过的月影?”

暗示?我忽然想起,幽芷的确在楼暄面前说过,我是她的小师妹白术,三年前中毒在医仙谷呆过,瑶冰师姐就是因为这句话认出了我。原来楼暄也是在那个时侯知道我就是苏染,只不过我一直没有自觉罢了。他说我是月影?从小到大,大家对我的称呼很多,我掐着手指数来,有染染、苏染、白术、十小姐、十丫头、师妹、十妹、表姐、表妹……反正数到断气,就是没有谁叫我月影的。

这时幽芷忽然抽泣起来:“是我错了,我不该一时心软,本来我是想帮你们,谁知竟然铸成了大错。其实……其实白术师妹她是不可以想起以前的事的,绝对不可以!如果你真的是为她好的话,请你以后不要再骚扰她了,就当我求你,让她安安静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吧。”

我一口气尚未呼出来,差点呛住。没错,我是怕死,但现在还不是贪生怕死的时候。听幽芷这么说来,我的确是失去过一段记忆,而那段记忆正是和楼暄有关的。她说我绝对不能想起以前的事,这又是为什么?我的心痒痒的,耳朵都竖起来了。她不想让我回忆起来,我偏想知道。

“到底你们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楼暄比我还着急。

幽芷迟迟不开口,房间里鸦雀无声。要不是因为装晕,依我的急性子,早就冲上去对幽芷软磨硬泡了。

“幽芷姑娘,你就说吧,当年连染染的死我都能接受,试问还有什么事情是我承受不了的。”

“素女当初用了三根金针给白术封脑,而白术之所以会忘记一些事情,是因为……是因为……”幽芷吞吞吐吐,话卡在喉咙里半天出不来。

“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她的脑袋里还有一根金针没有取出来!”

天啦!饶是躺在床上,我的身子还是禁不住颤了几颤,若是站着,定会摔个四仰八趴。幽芷的话太有震撼力了,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的脑子里竟然有根针?苏南常常骂我脑子里少根筋,他真是笨得可以。谁说我脑子里少根筋了,我脑子里明明还多了一根筋,不对,是多了一根针。不过好像都差不多吧?

楼暄没有说话,估计也被震撼住了,没缓过来。

只听幽芷接着说:“正是那根金针暂时压制了白术体内的毒,再配以挽香丹内服,白术才得以支撑到现在。”

“我知道,我也是闻到染染身上那股熟悉的药味才认出她来的。素女当年给染染服用了挽香丹,所以她的身上一直带着这股味道。那时我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个死去多时的人竟然又站在了我的面前……为了证明我的猜测没有错,我还找借口拿走了她身上的药。”

“药已经没用了,关键还是她脑中的那根金针。你不应该企图让她回忆起以前的事的,只要她的记忆一恢复,金针就会自动脱落。金针出脑之时,也就是白术丧命之时。”

好想伸手摸摸我脑袋里的那根保命金针啊,真神奇,跟神话故事中的擎天柱一样。难怪每次我顺着楼暄的话去想那些忘记了的事,头就会痛。楼暄差点害死我了。

过了好久没人讲话,我以为他们都出去了,仔细一想,好像没听见开门的声音。这两个人真沉得住气,但我沉不住气了,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瞄了一下。楼暄坐在桌子前面喝茶,神情恍惚,眼神涣散。幽芷靠在门边,眼睛红红的。

楼暄似乎感应到什么,回头看了我一眼,好在我机灵,赶紧合上眼皮。

“幽芷姑娘,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和任何人说起过。当年我去西域找九瓣灵芝的时候,你知道我碰到了谁吗?”

“谁?”幽芷问的就是我想问的。

楼暄清了清嗓子,吐出足以令我癫狂的四个字:“逝水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