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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打前头推开了门,淡梅叫跟来的妙春妙夏在外候着,自己便带着慧姐进去。见围墙里光秃秃一片,中间竖了间四四方方的屋子。

慧姐跟着淡梅前行,越靠近那屋子时,便似是越发害怕了起来,紧紧捏住了淡梅手不放,倒是弄得她有些不解起来。只是待亲自推开了门入内,这才有些明白了过来。

屋子里阴暗一片,扑鼻的一股霉味。灵案前虽点了两支烛,光线却仍很暗。淡梅站了一会,眼睛适应了里面的光线,才看清了摆设。正中一个黑沉沉的灵位,桌案前香炉里点了香,摆了一碗饭,上面插了双筷子,四面拉了暗红色的灵布,地上放了几个蒲团。方才她几个进来,带出的风扇动了烛火,照得投在墙上的人影晃个不停。

这般的一间屋子,莫说是慧姐,便是淡梅也觉着自己有些竖起寒毛。

“夫人!往常都只是我这老奴婢来看望你,陪你说话解闷。夫人你也一定觉着寂寞吧?只是今日慧姐又来了!老奴婢把她又带到你面前,你看了一定很是欢喜吧?夫人我晓得你在这里,你必定看得到的!你瞧慧姐比起去年又长了不少呢……”

周氏突然跪到了一个蒲团前,对着灵位嘴里便这般念念有词,声音听起来有些瘆人。

淡梅吓了一大跳,后脑已是凉飕飕的一片,身边慧姐更是紧紧扯住了她手,拼命往她身边挤。

淡梅稳住了心神,摸了下慧姐的头,从边上香案上拿了几根香,尽量稳住手,凑到烛火前点了起来,这才交到慧姐手里,对她柔声道:“去拜下你娘亲,然后插起来。”

慧姐看她一眼,这才跪到了周氏身边中间的那个蒲团上,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插进了香炉里。

“夫人啊……似你这般贤良的人,怎的会如此命不济啊……人活着,还有几分人情,人没了,那些恩情也就都没了……,婢子想起来就难过啊……夫人你在天有灵,想必也是难过啊……”

周氏突地又俯身下去趴在地上,这回便似在呜呜咽咽哭诉了。

淡梅心怦怦直跳,只觉多一秒也不愿在这屋子里待下去了,拉了慧姐的手便推了门出去,站在大日头下走出几十步远,身后仿佛还能听到黑屋子里周氏那有些瘆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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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章

淡梅送慧姐回了屋子,自己坐着沉思了片刻,便把奶娘叫了过来,问起了后园子里那间灵屋的事。

奶娘最是个会看人的。淡梅进门半年,老太太那就不用说了,便是那个惯常早出晚归有些不苟言笑的徐三爷自娶了亲后,在家的日子里竟也都是在她这过的夜,七七八八地心里便有数了,自然不敢隐瞒,把晓得的都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出来。

原来这奶娘是前头那周夫人的一个远方亲戚,正当身怀六甲之时访过来的。那会儿举家还住青门县里,家中就老太太婆媳俩并几个使唤下人。徐进嵘那会还不过二十多,一年里也就小半年着家。这周姨娘便是那会由周夫人做主给收进房的,说怕自己伺候不好官人。待十月怀胎满了要生产,徐进嵘在外并未回。生产时倒是顺当,不过前半夜便下来了。不想到了下半夜,也不知怎的竟是开始血流不止,熬了三两天便香消玉殒撒手去了。待徐进嵘闻讯赶回时,早已是敛棺待葬了,老太太亦是伤心过度病了不少时日,自那时起慧姐便交给周姨娘照料了。奶娘亦是一直陪了到如今。前两年徐进嵘进京定居,周姨娘便说想在这宅子里设个前头夫人的灵室,以作念想。徐进嵘许是有些感念自己的结发元妻,便准了,这才有了如今这灵室。

“夫人你从前不问,我便也不说。如今你问了,我这才告诉你的。周姨娘把那屋子里弄得阴气森森,平日里谁敢过去,也就她自己隔几日便过去,在那一坐便是半天。我从前还在西院里住时,听她身边丫头偷偷说……”奶娘看了下后面,似是想看有没人偷听,这才回头压低了声小声道,“那丫头说那周姨娘平日里看着没什么,只独个进去在里面时便混混吞吞地自言自语,有时还哭号起来,很是吓人,怀疑那屋子里闹鬼呢!夫人你听了便罢,可千万莫要在大人面前提是我学的话,被大人晓得,可不要拔舌头了。”

淡梅听奶娘这般说,想起自己方才见到的情景,心里更是一阵不舒服。谢过了奶娘让她下去了。她虽不信世间有鬼,只从前便是个胆小的,晚上万一看了个灵异恐怖片,自己一人在家上厕所都有些发毛,总感觉背后会有东西跟着。今日先是不备被周姨娘和那灵屋给吓了,后又听了奶娘闹鬼之说,待到了此时晚间,一个人待在点了烛火的大屋子里,看见黑漆漆的窗外,眼前便是白日那间阴森森的灵屋现出来,耳边又似响起周姨娘的哀哭声,心里略微发毛,便把妙春妙夏都给叫了进来,多点了三五只烛火叫做针线陪着。估摸着徐进嵘快回来了,这才叫她两个下去了。

徐进嵘回来,见屋子里多了几盏烛火,她又有些恹恹的,便问缘由。淡梅见他一进来,屋子里一下便似有了人气,心便松下了大半,且虽不喜那个周姨娘,倒也没想在他面前说她不好,便推说都好混过去了。待熄灯上了榻,也不似平日那般必定要他伸手搂自己过去,先便是缩到了他身侧紧紧靠了过去,感觉到他身上热气透过来,绷了一晚上的心这才彻底放了下来。徐进嵘见她这般反常,一上榻便靠了自己肩膀过来,虽有些不解,只心里竟也慢慢沁上了丝淡淡的温暖之意,反手便将她拢了入怀。

次日也是昨日那时分,丫头过来说周姨娘又来了。淡梅一早起来时,见屋里亮堂堂一片,外面阳光灿烂的,昨夜那情绪早便烟消云散了。猜测周姨娘今日必定又会过来,早就等着了,便叫入内。

周姨娘进来,见了淡梅,果然又是请慧姐过去给亡母上香。淡梅不应,只是仔细打量着周姨娘。见她头发梳得溜光,插了珠钗福字头簪,身穿一件鸦青软缎祥云纹褙子,肤色略黑,抹了白粉,只抹得厚了些,便显得脖子颜色更深了些,看着便是平日那中规中矩的模样,哪里有昨日灵屋里时的半分阴森气?

周姨娘见淡梅盯着自己不说话,伸手摸了下自己耳垂上的环珰,正要再重复一遍,淡梅已是问道:“周姨娘,昨日我听了你在周家姐姐灵前的话,起初倒也没什么。只回来却是越想越不对味。昨日你说什么人活着还有几分人情,人没了,那些恩情也就都没了。不晓得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代周家姐姐说的意思?”

周姨娘许是未料淡梅突然这般发问,愣了一下,那手便又摸到了自己耳垂上,嘴唇动了两下,却是说不出话。

淡梅微微笑了下,继续道:“我听闻周家姐姐最是个贤惠的女子,想来她也不会有这等怨气的。莫不是你自个推断周家姐姐的意思?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人情恩情都是在谁人那里断的?是老夫人,官人,还是慧姐?我琢磨了一宿,竟是想不出来。一早本是想求问下官人的,只见他很是忙碌,便也不忍拿这等事去烦扰她。这才特意向周姨娘你询问。你与周家姐姐亲厚,我听说当年便是周家姐姐做主让你伺候了官人的,想来周家姐姐想什么,你最是清楚不过的。若是说出了个子丑寅卯,我自会代你转告,免得你隔三差五地在周家姐姐面前这般嚎哭,扰了她在天之灵的清净!”

淡梅说这话时,预先早已是想过了好几遍,这才一口气说出来的。说完后便微微沉下了脸,盯着周姨娘。

周姨娘脸上虽是抹了粉,只越听淡梅说下去,神色便越是惊慌,遮也遮不住。待听到淡梅提起要在徐进嵘面前问话,更是仓皇,抬眼间见她正沉脸看过来,坐那里年纪虽比自己小了快一轮,那眉头却是紧皱,神色严肃,手一抖,扑通一下便已是跪了下去道:“妾身晓得错了。昨日不该在夫人和小娘子面前这般失礼……”

“你又错了。昨日你是在周姐姐面前失礼,何止失礼,简直就是妄为。拿自己的心思去揣度周姐姐的心思。还好只是落入我耳,若是教官人晓得,你道他会怎生看待?”

淡梅打断了她话,把徐进嵘搬了出来。

果然那周姨娘看着更是惊慌的样子,不住磕头道:“夫人说的是。婢子往后再不敢了。求夫人饶了婢子这一回,千万莫要叫大人晓得了。”

淡梅见她一时惊慌,连自称都从妾身降格回了婢子,眼里俱是惊惧之色,一时倒是起了丝不忍之意。虽不知这周姨娘内里心思到底如何,只毕竟随了徐进嵘多年,她跟着他的时候,文淡梅还只慧姐这般大小,自己更是还在新社会里玩泥巴。她成如今这般模样,人的本性虽占主因,只与那男人多少也是有些干系。心里虽是厌烦她昨日以为自己性子温吞,不定借机发泄吓唬也未定,只竟也狠不下心来真把她怎么样,想了下,便缓了口气道:“你与周家姐姐情深意重,听说时常去那灵屋里陪伴,周家姐姐想必也是高兴。只你把那里弄得黑漆漆一片,你在一边又阴阳怪气的,慧姐回来便嚷着头痛,指定是被你吓到了。这两日便不用了,待到了忌日多磕几个头便是。周姐姐心疼骨血,想必也不会怪罪。”

周氏哪里还敢多说什么,急忙俯身又磕头称是。见淡梅不再说话,挥手叫出去了,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出去,许是脚软,迈出门槛时差点绊了一跤,扶住了门槛这才没摔下去。

淡梅见周氏去了,这才靠在了椅背上,松下来方才端着的肩背。方才她虽是暂时压下了那周氏,只一想到往后似这般的妻妾斗还不知有多少,更不知哪日到个头,心里便略微烦闷了起来,长长吐了口气才觉着呼吸畅快了些。

那周氏被这般敲打一下后,第二日便传来消息,说周姨娘昨夜得了风寒,今早竟是起不了床,躺那里只剩哼哼了。传话的丫头刚走,便见周氏被人扶着强撑了过来,看着果然是面皮蜡黄,眼泡浮肿,一夜不见便似老了五六岁,倒是吓了淡梅一跳。周氏见了淡梅便谢罪,说自个没用,今日与祭祀有关的诸多事情怕是撑不过来了,还请夫人恕罪。徐进嵘其时已是外出了,淡梅只得叫她回去休息,派人请郎中过来看。

明日便是慧姐她娘的忌日祭,在这节骨眼上,周氏却起不来床了。淡梅自己对这些祭祀之礼又不大了解,正有些愁眉苦脸,突然想到了个能人,一下眉头顿解,亲自过去找了徐管家。徐管家见夫人亲自向自己请教,态度又甚是诚恳,且他也晓得自家大人对这位夫人似是颇为看中,哪里敢托大,不用淡梅说便自己揽了下来,叫夫人放一百二十个心。淡梅要的就是这话,客气了两句,这才笑眯眯道谢了回来。

晚上徐进嵘归家,仍是到了东院。淡梅想起周氏得病,那病虽来得有些蹊跷,只不教他知道怕不好,便提了下。徐进嵘听罢,问道:“可看了郎中?怎么说?”

淡梅淡淡道:“郎中是请过了,早上到我屋里来告假时看着也很虚弱。你自个去探望下便知了。”

徐进嵘看了眼淡梅,唔了一声,便负手出去了。

淡梅见他离去了,便关了门自己坐在灯下翻书,翻了半日,自觉竟是静不下心,又是一阵烦闷。忍不住起来到了窗前,推开了支摘窗,迎面一阵寒风扑了过来,脑门一凉,身上打了个哆嗦,却是觉着呼吸畅快了不少。抬头见月朗星疏,夜空深邃阔远,这才觉得胸中烦闷之气去了些。

不过是个与人共用的枕边人,来了如何,去了又如何?守好自己的心,痛快过下去才是正理。

淡梅关了窗子,重又坐了回去,这回真的是静下了心,手上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不觉已是过了平日上床歇息的时辰了,见徐进嵘还未回,不定就宿那边了,略微撇了下嘴角,自己便上床去睡了。

三十三章

淡梅眯了眼,正有些朦朦胧胧,却听外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没想到徐进嵘竟又过来了。也没点灯,只是径直到了床榻前,几下除了衣物掀开了帐子便躺在了淡梅外面,也不似往常那样上来便搂住,更无说话,黑暗里只一片静默。

淡梅觉他有些反常,想了下,觉着他弄出了这般动静,自己再装睡有些混不过去,便小声问道:“过来了?周姨娘可好些了?”问完便屏声敛气等他回答。不想仍是静默,半晌,淡梅以为他不答时,才听他淡淡说了一句:“你倒是个懂清净的。这样也好,省得多添乱。”说罢便不再言语了,只伸手搭到了她腰间挽住。

淡梅被他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弄得有些糊涂。黑暗里虽瞧不清他脸色,只觉着情绪似是不大对,便也忍住了没再问。

第二日便是前头周夫人的忌日了。徐进嵘因了早朝,照例早早便起身了。淡梅没忘他昨夜的反常,跟着起身帮他穿衣时悄悄打量了下他脸色,看着倒是一切如常了。待送走了他后,想起昨日晚些时候徐管家过来回报,说今日在后园灵屋那里要请和尚进来做法事,那边棚子什么的都搭好了。正想过去看看,却见奶娘在门外探头探脑,似是有话要说,便叫了进来。

“夫人你晓得了吧,昨夜那院子里可闹腾了,一个个地失了脸,今日只怕都没脸出来见人了。”

奶娘说着话,淡梅见她神情便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想起昨夜徐进嵘的反常,心中也是有些好奇,便哦了一声。

奶娘见她像是不知,一下便来了劲头,凑近了些,噼噼啪啪地便把自己一早听来的原委添油加醋地给说了一遍。说昨夜大人过去西院探病,见周氏果然蜡黄着张脸病恹恹的,问了几句,周氏便呜呜咽咽啼哭了起来,话还没说全一句,春娘和赵总怜已是一道探病过来了。不想几句话下来,春娘便劝周氏把屋里敢怠慢主子的丫头给办了,说她太过心慈手软,惯得丫头这般的冬日里竟也敢搬冷水让她洗澡。

春娘那话明里虽是在说周氏屋里的丫头,只傻子也晓得暗里便是指周氏昨夜自己故意淋了头冷水澡,今日这才头痛脑热发作出来的。周氏当场便脸色大变,自然反诘。于是一个说对方胡言乱语,一个便冷笑着说自己屋里的人明明撞见她屋里丫头抬了冷水进去。正你来我往着,不想一边的赵总怜却突地又扶着心口嚷痛,原来是老毛病又犯了,一时热闹得紧。

“听那院里的丫头偷偷地说,大人一个巴掌拍在桌上,叫各自回了房,该吃药的吃药,该歇息的歇息,往后多吃饭少说话,她几个立时便跟嘴里塞了个鸡子似的都歇了声,大人便出来了。若叫我说,那二姨娘必定是不忿大姨娘拿自己的病占了先机,这才闹将出来,大家都鸡飞蛋打了干净。”

淡梅听罢奶娘这番绘声绘色的情景再现,这才有些明白徐进嵘昨夜那般反常的由头了,想是被自家后院起火给闹的。见奶娘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便打断了话,叮嘱了几声不许乱传,让今日带好慧姐。奶娘急忙应了。这才自己去了后园。远远便见到徐管家正带了人在忙着,灵屋里也是重新整饬了一番,再不是自己前日里见到的阴森模样了。不过辰时末,和尚们便都过来了,一时钟磬齐鸣,和尚开始念经,法事便开始了。

因那祭祀之礼要徐进嵘回来才开始,淡梅便先回了自己屋子。待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带了慧姐一道过去。几个姨娘都已是坐在那里等着了。周氏精神看起来越发的差,眼皮肿得似要滴出了水,春娘与赵总怜脸色也是不好。见淡梅过去,都起来见礼。淡梅应了,便叫各自回位坐着。

到了巳时中,徐进嵘便过来了。当先往香炉里插了注香,就算过了。淡梅其次,躬身行了礼,再是慧姐和三个姨娘,俱是下跪磕头上香。

徐进嵘上了香后便离去了,淡梅却是一直到了法事做完,这才回了屋子。大半日下来,觉着很是疲累,胡乱用了晚饭,早早便上榻睡觉了,一觉醒来,也不晓得是什么时辰了,见屋子里却是亮着灯火,那徐进嵘不知何时已是回来,正坐在桌前手执书卷。见淡梅掀开帐子,抬头看了一眼,随口道:“醒了?今日想是有些累吧?”

淡梅唔了一声,便不晓得下面该说什么话了。坐床沿上发了会呆,挤出了句“你也早些歇了吧”,自己便回身躺了下去。

徐进嵘没多久便熄灯上了榻,把淡梅抱得微微近了些,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身后长发,似是在想什么。半晌终是道:“今日从岳丈处得了个信,皇上已是恩准委派我过去当淮安府知州,又兼了淮南路帅司的安抚使,吏部行文过两日大约便会下来了。”

淡梅早几日回娘家时虽从秦氏听她隐约提了下,只也没特别留意。此时听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想必便已是**不离十的了,愣怔了下,这才问道:“几时上任?”

“最晚下月初吧。原来的知州之位已是空悬了些日子,亟待上任的。”

“这么快!”淡梅一下惊呼出来,待觉着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这才小声问道,“我可是要跟过去的?”

徐进嵘一怔,随即呵呵低笑出声。淡梅这才醒悟自己是多问了,丈夫外放上任,自然举家迁移,她这个做妻子的怎可能不跟去。只是一想到这么快就要辞离京城和娘家,跟着身边这男人远赴外地,也不知往后如何,心里一下便似灌了铅,微微沉了下来。

没两日,吏部行文果然发了下来。这淮安府是淮南路的路府,知州品阶比寻常各府的四品知州本就要高出半级,且他又兼任了淮南路帅司的安抚使,主管一路的军权。安抚使的职位,通常都是朝廷三品以上的大员兼任,如今竟也是落在了他身上,一时徐宅里宾客盈门,时时有过来贺喜的同僚。徐进嵘自然忙于应酬,夜夜晚归,回来必定是宿在淡梅屋子里的。只淡梅猜想,他此次得此外放,前次立功是其一,自己父亲应也在其中起了作用。他感激老丈人的大力扶持,作为回报,夜夜宿他家女儿这里,自然也就不稀奇了。

三十四章

淡梅这日带了慧姐坐马车去城外园子,一是去探望下老太太,二是看下那几株牡丹。

下月初便要迁到淮楚府,这年也要在那里过。若无意外,一住便要两三年了。别的花草倒罢了,只这几株牡丹,尤其是那晓妆新,淡梅实在是不舍得就这么弃这里。淮南路其地东大海,西距汉,南濒江,北据淮,统扬州、楚州、泸州、海州、宿州、通州等十七州,那淮楚府便位于江淮要道,沿大运河,环洪泽湖,大概位置便在后世的苏北一带。世人虽皆道洛阳牡丹甲天下,只苏浙一带此时也有牡丹种植,以苏地名命名的就有苏花、常花、润花、金陵花等等。可见那边虽气候湿润了些,若是护养得当,或者改良下品种,想种出好牡丹也不是不可能。淡梅便盘算着将这几株带了过去。

如今刚入冬,牡丹就叶落俱尽,只剩光秃秃的嶙峋枝干,实在叫人难以把它和花开时的绝世雍容联系起来。淡梅前次离开时叮嘱喜庆在根部周围土上盖一层干马粪,为其夜间御寒,此时过来,见被护养得不错,可见喜庆确实用心。

老太太早便晓得了徐进嵘要升官外放的事情,想起小半年前拿他二人八字到上方寺和开宝寺,那两处都说“家道昌盛多子多福”,如今多子多福是还没看到,只自家儿子家道昌盛官运亨通却是摆在面前了,想必多子多福也是指日可待的,对淡梅也就更另眼相看了,见她过来,心中欢喜,态度很是亲热。婆媳二人没说几句话,老太太就又问到有无害喜了。话音刚落,自己便拍额道:“老婆子糊涂了,子青回来未满一月,便是有了,也要过些时日才晓得。我倒是糊涂了。”

淡梅见她对自己怀孕之事念念不忘,自己却实在是全未上心,话也接不上,便只稍稍笑了下,突想起徐进嵘前几日特意叫自己吩咐徐管家去寻条稳当的大船,免得老太太到时路上颠簸辛苦,便借机转了话道:“听官人讲下月初便要动身,也就剩小半个了。娘若是想带什么过去,跟媳妇说下,媳妇自当代娘备妥当了,免得过去了才发觉短缺。”

她话刚说完,边上喜庆便接了口道:“老夫人不去那什么淮楚了。”

淡梅有些惊讶。徐进嵘对母亲很是孝顺,从前自己在哪,必定是要将她弄了过来在身边带着的。故而此次外放,她想当然地便觉着老太太也是要一道去的。且起先见徐进嵘那般安排船只,更以为这母子俩个早已经是通好了气的,不想老太太这时却来这么一句,迟疑了下便问道:“娘不随官人一道过去么?看他的意思,应是让娘一道过去的。”

老太太撇嘴道:“他是在我跟前提过。我起先没想好,便未回他。这几日想来想去,觉着还是不去的好。老婆子我最早在青门老家住得好好的,被他架到了通州府。通州府那窝刚热了没两天,又给弄到了京城。如今好不容易在这里过得惯了,我这一把老骨头还颠去淮楚做什么,就待这里再守个三两年,左右你们也会回来的。那时真当走不动路了,再回青门收骨便是。”

淡梅见她说的已是斩钉截铁,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了,想起按了常理,婆婆若是不随同迁,自己这做儿媳的便要留下侍奉了。居然又可过回前半年里那种悠闲日子,先便是松了口气。只是那口气过后,心头却不知怎的又生出了几丝怅然,也未细想,急忙压了下去,笑着应道:“娘既然这般打算,那媳妇就也留下伺候着娘。”

老太太抬眼瞟了下她,似在审视她神色,很快便摇头道:“子青年岁虽长了你一些,只这些时日,我瞧着他对你也不是不上心的,这样便好。我要你留下伺候我做什么。你跟了他过去,好生服侍他,早些给我徐家添个嫡孙,这才是孝道。”

***

淡梅到了老太太处时已是快正午了,盘桓了半日,用过了晚饭,这才辞了欲起身回城时,却听喜庆进来了,道了声“大人过来了。”婆媳俩刚转头,便见徐进嵘掀开了门帘子进来了。

她昨夜跟他提过今日要到这园子里的,当时他也未说自己会过来,所以此时骤然见到,倒是略微有些惊讶。只转念一想,此人做事从来都是个闷在腹中的行动派,十件事里有九件不会跟自己提,便也释然了,站了起来上前迎了几步。

老太太见了儿子,倒挺是高兴,问了几句,待听得他还未吃过,一叠声地便叫人去备饭。淡梅想他母子二人说话,自己夹在中间不便,便借口去厨房看下饭菜先退了出去。晓得他是个对吃食不大讲究的,见还剩了另起锅装盘的半碟子黄芽菜煨羊肉和酱油鸭,都是他爱吃的肉,便叫厨娘再另炒个蔬菜便可。刚弄完,便见徐进嵘过来了。厨娘把饭菜上了桌,便急忙退了下去。

淡梅给他盛了饭推过去,自己坐一边看他吃。见他狼吞虎咽没几下,桌上饭菜便都空了,到了最后有些噎住的样子,急忙递了盏茶过去,他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凸起的喉结处便上下圆溜溜地滚动,瞧着倒是好笑,嘴角边便露出了丝笑。

徐进嵘放了下茶盏,看了淡梅一眼,淡梅急忙收起了笑,清了下嗓子,正色道:“方才娘有没跟你说,她老人家不要跟去淮楚?”

徐进嵘唔了一声,靠椅子上未置一词。

淡梅眼睛盯着桌上那还剩了些菜汁的空盘道:“我还是留下伺候娘,叫她们几个跟去……”

“娘方才说了,叫你跟去伺候我。”

淡梅话没说完,便被徐进嵘打断了,听着他那两个“伺候”的字咬音特别重,像是故意的,抬眼望去,见果然正望着自己,眼里带了丝笑,瞧着还有几分促狭的味道,一时倒是微微有些发窘,只得别过了头作不见。

徐进嵘话说完,见淡梅扭过了头闷声不吭地,便站了起来往外去了。过去又陪他娘说了会话,这才起身告辞要回了,淡梅自然跟着一道回。老太太也未多留,只叮嘱了几句,便自己忙着去菜地里了。

淡梅牵了慧姐到了停园子门外的马车前,奶娘正要抱慧姐上去,徐进嵘已是过去抱起了她,轻轻放上了马车,见她那粉红裙裾有些外翻,还顺手拂了下。

慧姐大约是生平第一次得到自己爹的如此照拂,站那里便睁大了眼看着徐进嵘,一动不动仿佛木偶一般。淡梅虽也是有些惊讶,只瞧这男人被自己女儿这般注视,面上似乎露出了丝尴尬之色,怕他老脸搁不住,急忙轻声提醒了下,慧姐回过了神儿飞快钻进了车厢,徐进嵘这才瞧着仿似松了口气。

淡梅突觉着有些好笑,又代慧姐可怜,亲生父女之间竟也生疏到了这般的地步。想起那日自己安慰慧姐时,他也正在门口听着,莫非竟是心里觉着了些触动,这才有了今日举动?忍不住回头望他一眼,见方才那难得的尴尬之色倒是没了,只神色有些僵硬。

此时那车夫已是在地上垫了个杌子让垫脚好上去马车。淡梅刚踩上去,便觉后腰一紧,原来徐进嵘已经伸手扶住了,几乎是被托着送了上去。也不敢回头,脚一踩到马车前头的垫板,急忙便弯腰进去关了门坐下。

马车往城里方向去,淡梅没怎么看外面,且坐里面被颠得又有些犯困,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终是停了下来,便睁开了眼。方才离开园子出来时,天边还有些晚霞可见,如今已是全黑了。刚要拉了慧姐起身下来,却见马车厢门被打开,徐进嵘探身进来道:“下来吧。”

淡梅猫腰出了马车,却是愣了下。她起先还道是到了徐府了,没想四周见到的却是两边店铺灯火辉灿,宽阔的街上人来人往,路边竖了些红黑杈子隔离开来,瞧着分明就是皇宫宣德楼前一直往南延伸下去的南熏门御街。一时有些不解,便望向了徐进嵘。

“你前头有次不是在我面前提了句慧姐自小到大没贺过生辰么?她生辰和她娘忌日挨得近,庆贺有所不便。这个月逢了官家新改年号的大礼贺,宣德门楼前到晚便会有车象表演,都是异域进贡过来的,平日里不大瞧得见,还算稀奇。我今日有空,顺道便带了她过来看下,就当是庆贺了。”

淡梅听他这般说着,虽语调平平,只一双眼睛映着对面街铺里的灯火,却是闪闪发亮,呆看了片刻,这才醒悟了过来,被他扶着下了马车,身后那慧姐也早听到了,一张脸早现出了惊喜之色,蠢蠢欲动。

徐进嵘抱下了慧姐,吩咐后面那辆坐了奶娘和随行丫头的马车先回去了,叫车夫在街角等着,自己便往前踱步而去。

涌着去宣德楼门前看车象表演的人不少,越靠近,街上人流便越多。淡梅怕被挤散了,拉着慧姐手紧紧跟着前面的徐进嵘,却是始终保持了两步远的距离。徐进嵘回头看了眼,停了下来,蹲身下去一手抱起了慧姐,一手便顺势拉了淡梅到自己身侧,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跟着我紧些,小心被人拐了去哭鼻子。”声音里分明已是带了丝笑意了。

淡梅侧头,见他一张脸正望向自己,神情中带了三分柔和,七分戏谑,也不知怎的,心便是微微跳了下,比晚上在床榻上被他压着时都要鹿撞上几分,连握住的手也一下觉得痒了起来,怕被他看出来,急忙要抽回手,低声埋怨道:“被人瞧见了。”

徐进嵘呵呵笑了下,微微用力捏了下她手心,这才松开了,抱着慧姐继续往前慢慢踱去。

淡梅今日因了去老太太跟前,衣衫便穿得朴素,徐进嵘亦是一身半新不旧的常服,除了抱在他手上的慧姐亮眼了些,这般行在街上,淡梅觉着便跟身边不时走过的那些阖家出动去看车象表演的寻常百姓夫妻差不多,心里慢慢竟也似生出了丝淡淡的温煦之意,见他突然侧头看自己,便朝他微微笑了下。

三十五章

淡梅眼睛映了街边辉灿灯火,两点眸光便似清荷浅露,笑容浅浅,看起来极是清雅。

两人成亲半年多,大抵还是第一次见她对自己露出这般的笑,徐进嵘一下倒似是有些看怔,脚步缓了下来。恰此时前面不远处的宣德门城楼下咣咣传来几声铜锣鼙鼓声,想是车象要开始了,后面人流闻声,纷纷小跑着过去。淡梅被身后一个壮实妇人撞了下,身子被带着往前一歪,徐进嵘已是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她腰,带到了自己怀里护住了,那妇人撞了人,自己却是浑然不知,仍一味往前跑,转眼便没入了人流。

“小心些。”

徐进嵘手从她腰身放开了,却又顺着袖口下去悄悄握住了她手没放。袖口有些大,垂了下来便遮住了两人握手之处,加上是夜晚,倒也不是很显眼,连被徐进嵘单手抱着的慧姐都未发觉。

他的手很大,有些硬,骨节突出,但是温暖而干燥。

淡梅心跳了下,又怕被路人瞧出端倪,急忙挣了下手。他非但没放,握得反倒更紧了些,低头朝她微微笑道:“走吧,就前面了。”说罢便调转目光注视着前方,步子迈得略微快了些,淡梅只得跟了上去。

三人到了城楼前,见平日里有禁军把守的四方空地上此时灯火照得透亮了半边天,人早围挤得水泄不通,连外面都围满了自带垫脚凳的人,熙熙攘攘声一片。间或只能从人缝中看见露出半个披红挂绿的大象身子,至于里面的耍子,哪里还看得见?

原来这宋室自太祖开国以来,每逢大礼年,如皇宫大婚、填子、新改年号等等,便会在此皇宫宣德楼门前举行庆贺活动,放平日不得入内的百姓进来观看,以取与民同乐的意思。恰好此十一月,年号新改,这才在此举行车象表演。那大象都是外来进贡的,很是稀奇,自然吸引了无数人过来观看。

淡梅倒罢了,也不是没见过马戏团,只是那慧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不得近前,伸长了脖子急得不行,又怕父亲不喜,虽是仍被徐进嵘抱着,眼睛却是巴巴地看向了边上的淡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