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尴尬,却听银壶沙沙一响,万素飞跳过来,道声,“众位等 等!”,一溜烟而去,俄顷,从后院转出,手上多了一枝雪色梅花。 

她踉踉跄跄跑到江轩面前,笑吟吟将他脖子扳低,拢了拢头发,将那花插在鬓角,乍一看,还真有点像当下一出红戏《簪梅记》里的花 旦。

于是江轩也笑起来,顺着景唱了句里头的唱词“须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众人也不跟他较真,嘻哈拍手,径自散去,催促着往下进行。 

周荣远看江轩好像由倔驴变了小绵羊,老实任万素飞扳他脖子给他簪花,也不言语,直着脖子咽下一口酒去,这时,顺序轮过来,该他投壶。

他玩这个本是不错的,可这次不知怎么,竟一连投失三箭,忙整顿心神,好好比赛。 

连着中了几次后,众将露出懊恼神色,只要再中最后一箭,他们又没笑话可看了。 

周荣屏气凝神,投出最后一箭,没想到,有的时候欲速则不达,太大力,被壶底的豆子一下弹起,又不知怎的被另一些箭阻了下,于是在瓶口颤颤巍巍,好像差那么一点是进去,又差那么一点是出来。 

他顾不得别的,双手握拳,身往前探,对着那签子大喊“进去!进去!”,那矢却大胆“抗旨”,死活就在那摇来摇去,众人也都没了声音,各个伸长脖子,大气都不敢出地围成圈看着,一根针掉地上的声音恐怕也听得见。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响亮的喷嚏横空出世… 

然后是凄厉的一声“姓牛的,朕宰了你!!——  

于是这始作俑者到底自食其果,好在他倒想得开,要做就敬业点,去换了一身齐整的出来,玉色花卉缠枝裳,外罩绿翅纱罗,头戴支碧云钗,且没有唱,甩两个完全不标准的水袖,众人已经开始疯了似的大笑大叫,哄闹比刚才牛将军时尤甚。 

其实单说打扮,周荣这一身也没什么,是当时名角碧云的装束,衣裳有点小,但并不比刚才那帮粗大将军更有“效果”,相反,甚至可以说是扮相漂亮的,不过,物以稀为贵,大家不笑那才怪了。 

然后他开腔,低沉的男声中却又带了几分清冽,“天涯不见见如 何,一见一生误太多。纵已无情冰作骨,风陵渡上畏经过”。 

这是碧云《终身误》里的一段唱词,词义本来悲切,但这时现场那管他唱什么,只看他开口便更是疯狂,地上滚了一堆的人,笑声响彻整个宫殿,连一个已经在桌子底下躺了多时的家伙也突然抬起头来,大笑三声,然后咣当一下又石头一样再杵下去。 

万素飞本来也只顾笑,可到中段,周荣无意间一个动作,水袖半掩脸面,只露一双眼睛出来,她心里却不由咯噔一声,再笑不出来。 

他的刚毅,原本是体现在脸的下半的,若只有一双柳叶眼睛,这样醉了乜斜着,还真的当得起妩媚二字,然而这不是最重要的,而是那一瞬间,她发现,他像极了一个人! 

第五十七章 身世

 

周荣不见了。 

大家都醉得东倒西歪散去的宴会后,下半夜突然有人发现周荣不见了。

龙袍团成一团扔在床上,马槽里少了夺云驹。 

慌了一干近侍小校,四处乱找。 

万素飞吐了一次,又喝点醋解酒,正折腾着没睡,听说这事,初时也有点惊张,但很快,她笑起来,安慰众人道,“不妨,他跟我说了去哪里,不想要人知道,明日自回来了。” 

众人这才宽心,各归营帐。 

万素飞整整衣服,初冬的冷风吹在她脸上,让整个人都清醒了许 多。

周荣并没有告诉她他去哪里,但她认为,自己猜测得应该没错。 

解开缰绳,那匹通体乌黑的“夜刀”马摇头顿蹄,对风嘶鸣一声。

红尘 陌,引向一座香烟缭绕的小小庙宇,坐上的神女,依旧慈 悲,“药王娘娘”几个小字,反射出淡金的光芒。 

他果然在。 

没有跪,蜷在神像下面,抱着蒲团,睡着了,微红的烛光映在脸 上,鼻子以下埋在手臂里,睫毛的阴影拖的很长,与那上首的塑像,显得格外神似。 

虽然酒席之上就已经发现了这点,但在这一瞬间,万素飞心里还是充斥了巨大的哭笑不得,嘴角上挑,眉毛却几乎耷拉成了一个八字: 

那双柳叶眼睛… 

那个讳一笔地“瑟”字… 

那个乖张却又恻隐的脾气… 

血缘哪!血缘的力量果然是强大的! 

难怪他知道那毒方。只是为什么他妈的她这么倒霉,偷鸡偷到黄鼠狼家里去了?! 

“起来!起来!着凉了!”,她没好气地过去,拽着领子往起揪。

揪了半天,男人才动了一下,一手抓着她袖子,含含糊糊发出声呓语“娘…” 

说实话万素飞当时很想腆着脸回答一声“唉”,想想当着神像。不咋积德,还是没这么干,把他抱着那个蒲团硬抢出来,喝道,“瞎叫什么,你娘在上头呢!” 

周荣开始没反应。但过了两秒钟后,耳朵突然哧楞一下立起来,眼睛也随之张开,认出是万素飞。 

“你怎么知道的?”他初时大惊。 

万素飞摊摊手,“说来话长。但你放心,如果你不希望,我不会说出去。” 

因为席上周荣输得少,后来其实没怎么喝酒,这会儿有点醒了,直起身子看了万素飞半天。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记得很小的时候,往盒子放了一个纸条。好像是多么多么怨恨的一个人地名字。12时,突然想起去打开盒子看看。结果发现上 头写着‘隔壁二狗欠三文不还’。当时一下觉得好傻,没想到,都这么大了,又傻了一次。” 

“现在,这个故事对我已经不再需要是秘密,因为我已经可以从容地面对它”,他继续说着,嘴角荡漾着几分笑意。“你不用帮着隐瞒,我甚至可以完整地讲给你。要听么?” 

万素飞有些讶异,又马上急切地点头。 

“你等等”,周荣说着,起身向母亲的神位最后一揖,然后步出小庙,跨上白马马背,却不是向南回城中,而是向相反方向而去,在路 上,缓缓开了口。 

“你知道名满天下的药王姬是如何去世?” 

“被刀兵所伤?”素飞心里盘算,年纪那样轻就过身,恐怕是死于意外吧。 

“不,病逝的。” 

“啊?”素飞圆睁了眼。 

“具体来说,死于沉喉。” 

“那沉喉…” 

周荣眼睛只向前方看路,却打断她,“想说沉喉虽然是速发恶疾,并不是不治之症,以我娘的医术,为何能医不自医,对不对?” 

素飞点头。 

“因为那药方里,有一味主药,叫做樱荼…” 

“樱荼?我听说那是高唐的特产啊?”万素飞眼中狐疑愈加浓厚,难道萧锦瑟不是在这里去世地? 

“十年前,东齐还存在,那是东齐的特产”,周荣说着,挽起缰 绳,低声道一声“到了”。 

素飞跟着下马,眼前是一条大河,清白的月光抚慰,那水波显得极其静谧,如冰肌玉骨之美人。 

然后,她的眼光上抬,却被小小地惊撼。 

河的对面,是一片樱荼田。 

初冬,正是樱荼开花的季节,而连绵战火所造出的尸骨,撒落在土地中,被它们柔软的藤蔓紧紧缠住,尽情吸取里面的养分,使那花朵更加妖异。漫溢出眼眶的火红,燃烧在风里,由于太红了,在月色下看,竟然显得有些发碧。微风拂动那大片娇艳地花朵,则似乎有什么渺茫而空灵的歌声低低传唱。 

这片斑斓地景色中,周荣的声音淡淡响起,却有种极涩地感觉,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 …樱荼也有这么个怪脾气,过了这条白龙河,一株都不长…” 

“而十年前,高唐前头还没有这个‘高’字,是中原正统政权,而河的对岸也还是东齐领土,两国关系剑拔弩张,双方派兵守卫巡逻,每逢冬日,则凿破河面坚冰,生怕偷袭。” 

“但是人生病,总要治的,因此有人冒险走私樱荼进入唐境内,据说获利极高,一株在东齐只卖十两的,在这边可以卖到三百两以上。”

“十年前,外祖父年事已高,又好酒,终于有一天睡在椅子上,就再没有醒过来。我娘送了丧,带着我,继续四处行医。后来走到这个地界,娘突然生病了,我知道那是沉喉,就去给她找药”,周荣接着说道。

“我娘虽然医术高明,但心肠软,看诊賖账的很多,人家确实付不起,也不要了,有时还倒给病人贴钱买药,所以手上一直拮据。” 

“我知道樱荼很贵,迫不得已,我就拿着账簿,挨家挨户地去求去收,他们知道是我娘的病,当真好些人砸锅卖铁也把钱凑出来的,可 惜,毕竟还都是贫门小户,用了一天多,好歹把三百两凑齐。” 

“我就急忙往药铺跑。可是,人一急就傻了。平素我是记得走路要绕着大兵的,那天,却没看见五六个正在闲晃——那天,也许当真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些人是唐军士卒装扮,你知道,这世道,兵匪一家,见我穿地鼓囊囊的——又有铜钱,又有碎银子,能不鼓么?就围上来,将我一 推,我后脑撞在什么东西上,醒来,钱就已经全没了。” 

万素飞注意到,周荣说话地时候,语气虽然平淡,眼中却已暗暗星星点点… 

第五十八章 狼毒

我急疯了,想去向抢走那些人讨要,却连他们的脸也再去向病人求钱,他们未必还有,时间上也来不及;想要过河去偷采樱 荼,在岸边亲眼看到一个走私的被开膛破肚,肠子与那些花朵混合着流了一地,终于也胆小不敢过去。” 

“然后我没有办法,就去求城里的药铺。” 

“莫非就是那个钱掌柜?”万素飞一声惊叫,这样说来,也难怪周荣会如此恨他。 

周荣默然一笑,看向远方,许久,才继续道,“正是他。我当时满心希望同为治病救人的行当,他能像我娘一样宅心仁厚,将药賖给我 们。” 

“但很快,我失望乃至绝望了。无论我如何求他,他只道,一手拿钱,一手交货,天经地义。后来…” 

周荣说到这里,身体突然有些微微颤抖,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声音也尖锐起来。 

“后来…后来…我怎么求他都不行,没办法…就,就跪下 来…” 

万素飞听到这里,突然觉得心尖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这样一个,算什么东西?尽管周荣努力平淡地叙述,那种刻骨铭心却难以表达的屈辱,她却感同身受。 

“不过,到底没有用,他把大门关上了,任我在那冰冷的兽头前苦求…”周荣絮絮地说下去,“再后来,有人跟我说,你别跪了,要不连你娘最后一面也见不上。我突然醒悟过来,爬起来就往家跑。” 

“我娘果然在等着我。” 

“她说不了话了,但还能抓着我的手。” 

“然后我就感觉到,她的手在我的手里一点一点放松、变冷…”

“那种感觉着至亲之人生命在手中一点点流逝,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如果你不明白,我祝福你一辈子都不明白。” 

万素飞嘴唇猛地咬紧,仰起脸看着天上,才让眼泪不至于夺眶而 出,她是很想不明白的,但她已经明白了。 

“后来天就黑了,屋子里很暗,我娘的手,彻底凉了。” 

“我在屋子里坐到半夜,当时很想死,觉得我这种无用的人,还是死了的好。” 

“可是不行,还要料理我娘的后事。” 

“兵荒马乱的日子,什么怪事也多,听说附近有为了娶‘鬼亲’盗挖年轻女子坟墓的,我想不行,不能让娘有这个危险。” 

“而且我也没钱买棺材。” 

“所以我就把我娘背到河边去,找了一块木板,把她放在上面,让她荡荡悠悠地随着白龙河飘下去。” 

“那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水面恰好有放灯的。几盏莲花灯,燃着小小的蜡烛,就那样聚拢到我娘身边,把她最后的样子映得美极了。”

“土那么脏,水却是干净的。我娘应该有这样干净的结局。” 

“然后我抬头,对面就是这样一片樱荼田。那一年,气候很怪,樱荼中秋就开了。” 

“我看着那焰色的云,突然就笑了,突然就不想死了。” 

“药王姬,一辈子济世救人的药王姬,最后死于沉喉,因为缺药。而那药,就长在一条河对岸那么远的地方…老天爷是瞎眼的!这世界黑白颠倒!!” 

“那一刻,我在心里念过千遍万遍,此生再不碰药箱,再不为医 者。” 

“而我也不能死,我要活着,我要力量,我要等到有一天可以抓来那猪头胖子,他不是要三百两银子么?我就烧开了给他灌下去!我要调查那几个士卒,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我就亲手送他们上斩首台!” 

万素飞怔怔地看着   

想象着那个十二岁的孩子,所能有的孤独、痛苦与愤 些东西,让她即使每一步都踏着荆棘,也握紧双拳一往无前,而他,原来也是一样的吗? 

她正不知道怎么安慰周荣,后者却突然吐出一口气,一改悲色,长笑起来,“你以为这也是一个复仇的故事,对不对?” 

“难道不是么?”素飞惊道。 

“不是——这只是一个由复仇开始的故事。” 

“有什么差别?” 

“差别就是”,周荣顿了下,“我遇到许瑶…”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灵慧的女子,只用了一句话,就让我觉得面前的黑暗被什么劈开了,好像一束光照在身上:她问我‘你以为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最不幸的么?’” 

万素飞此时听了这话,身体也不由一震,她并没感到一束光的照 射,却似乎有一把尖刀直插心间,莫名地疼痛,让人很想大叫反驳。 

周荣看她想要说话,把手指压在她的嘴上,“难得我要讲故事,先听我说。” 

“你曾问我为什么要统一天下,我告诉你是为了宫荷装,对么?”

万素飞点头,那是“记忆犹新”的一个答案。 

“其实你也知道,并不可能完全是因为那样”,周荣深吸口气,仿佛字字都希望经过反复的斟酌,慢慢说下去。 

“从跟许瑶在一起的日子起,我好像一点一点地在明白什么,就像拼图,一小块一小块地拼着。” 

“可我好像始终拿不到最后一块图板,就不知道,拼出来的,最后到底是怎样一个东西。” 

“而直到今天,从药铺里拎来那个胖子…” 

“你还记得他说什么?他说不认识我了!我以为他那张猪脸永世难忘,他却竟然不认得我了!!” 

“…当我听到这句话,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但很快,我明白,大约,有太多的人向他下跪苦求过。他没办法记得每一个。” 

“我突然感到无比沮丧和悲哀,现在,我可以杀掉他,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可是,这样做的意义在何?” 

“我依然深恨他当初的吝啬,但脑子里清楚,以一个药铺掌柜的立场,他没有做错。如果他也像我娘一样乐善好施,大概同样早就死 了!” 

“所以我没有杀他。” 

“然而在看着他被拖下去那一瞬,突然有一些问题涌到我脑子里。以前它们也出现过,却从没有像这次这样清晰。” 

“是什么,让一河之隔的药材相差恁多?” 

“还有那些抢去我钱的士卒,如果不是这种世道,难道不想做安居乐业的农夫么?” 

“世界上每天,每夜,都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的母亲,还有人肯凑钱为她治病,那些毫无依靠的人呢?” 

“我在恨什么?我恨他们,有什么用?好像一条被打了就追逐那石子乱吠的狗!” 

“于是我发现,我该恨的,是这个乱世!” 

“为什么要一统天下?我一直是因为坐在这个位置上,便按所谓的什么帝王霸业轨迹去行事 

“但是今天,我终于可以说,不想让人再有我的遭遇,便要终结这个乱世!这是我的一点私心!” 

周荣把脸从夜的阴影中转出来,正面定定看着万素飞,缓慢而沉静地说出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