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素飞不动。 

“你就让我为你做一点点什么,让我多少心安一点,好么?”周荣伸手把她拽过来,欲盖弥彰地加了一句,“我对你又没意思。” 

万素飞笑笑,没太顺从,也没很反对,安静地被他拉过去,按在肩上。

她眨眨眼睛,他并没更多不规矩的动作,真的只是借她个肩膀而 已,而那肩膀简直像为她长的,不高不低,靠起来脖子呈现最舒服的弧度,所以很快她就安逸地睡着了。 

周荣手上拿起折子,眼睛却止不住地看她。 

几缕碎发掩映在没有伤痕的右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眉头在睡梦中也轻轻蹙起,整个人有些蜷缩,像只小刺猬一样。 

他深深叹口气:她真的是只小刺猬,倔得九牛不转,傲得不可一 世,强势得连他这个皇帝都惧让三分,凡事死活操心也不能忍受闲着,什么委屈也不会跟你说出来,仿佛永远带着那身尖刺耀武扬威。 

但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么,每根刺,下面都是一处伤,没有人喜欢坚强,坚强是因为不这样就没法活下去。 

这些刺,让他又爱又恨,那些伤,让他黯然神伤,每次看她逞强,他却毫无办法,心里都气的发疼。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许久,他微微转过头,用下巴蹭着她光滑的额头,几乎呓语一样呢喃。 

万素飞没有回应,她正在依靠在那个仿佛是为她生的颈窝里,睡得香甜。 

第八十五章 绮靡  

日子就是问题叠着问题。对人是,对国家也一样。 

限佛运动大致告一段落之时,前头提起过的消息——西秦进犯的战事则愈演愈烈,边关守将几度上表告急。 

于是熙德四年三月,周荣交割了政事,大起三军,率九万众,以数度无故相犯之名,西出函谷,征讨西秦。 

大周新得唐、齐之地,收数州之兵,兵多将广,草青马肥,此次周荣又御驾亲征,士气旺盛,锐不可当,打得秦兵节节败退,很快连下数城,深入到西秦腹地,直逼国都了。西秦国君秦懿慌忙向羌人求救。

羌人是西北少数民族的一支,居于西凉,早在上古时代便有文献记载。尚武崇豪,民风剽悍,不过平素以游牧为业,用兽皮兽肉等物与汉人交易谷物棉帛之类,两不相犯,偶有姻亲,倒也融洽。 

这秦懿先祖是大夏的异姓亲王,被分封到甘陕一带,世袭爵位,因此一来二去,与羌人有些姻缘关系,走的较近。在秦懿这一代,大夏分崩离析,他也就自立为君,割据一方,以他并不十分出色的资质,全凭秦川险固以及羌人的帮忙才在乱世中稳站一席之地,中原王朝几度更 迭,都没能打倒这个偏安一隅的小国。 

所以,这一次,照例地,他在危难时想起了他的好邻居、好朋友。

“哦?是么?皇上还在睡?没关系。你下去吧,我一会转告 他。” 

屏退探马,万素飞稍微收拾了一下,以前她也侍奉过周荣起居,估摸是他醒地时间了,才整衣走出她一个人住着的房间。 

并不意外地,她这次又回复突骑营统领身份,跟着周荣出征。这样随意的身份转换在礼制非常健全的社会里不太容易想象。但在乱世,凭着皇帝喜好,伶人、宦官当宰相的奇闻都不缺乏,她也就这样在很多人觉得不合理的情况下事实存在了。 

现在她所处的城池是绮城,位于甘州境内,周军目前最为深入的一个据点。周荣打算在这里休整一下,再继续进军。 

此城地处要冲,城防坚固,是很有军事价值地城池,然而另一方 面,就如那不知出自何典的名字一般,城中胡姬汉女聚集,秦楼楚馆林立,歌乐丝竹,极尽绮丽。素有“北地扬州”之称,一进城市。往往觉得空气中都有些让人心旌动荡的软意。这两种矛盾的元素,久而久 之。也成了城市的特色。 

很快她到达城里的官邸,周荣现在住在这里,门口地几个卫兵见了是她,也都有眼色,点头放行,万素飞便一径走入,过了几条穿堂,直进卧室。 

皇上果然醒了。远看着好像是坐在床上捂着被发呆,房间里居然没有别人。 

“小喜子呢?”。她走过去随口道。 

“啊?你脸怎么又…?”,周荣有些迟缓地转过头来,看见她,突然像受了很大惊吓似的,冒出这么一句,可说到一半,又咔地咽住,整个神色一下古怪起来。 

“我脸?!”,万素飞先是心里猛然一跳,难道不小心穿帮?慌忙用手去摸,可是没问题的,纱布很大块地覆盖下去,跟平时无异,于是松口气,笑道,“我不是一直这样么?你做梦啦?” 

想不到,听了这个梦字,周荣脸上更加红一阵白一阵的,半晌,仿佛有些生气地道,“怎么不打招呼就进来?” 

万素飞心里翻翻白眼,暗道往常还不都是这样的,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面上不好说,只是笑笑,“你该起了,小喜子这懒鬼跑哪里去 了?” 

一边说,她一边下意识地伸手去折他的被子,原来她也做过小喜子那位置,是以动作熟练而并没多心。 

没想到,周荣一下像被什么咬了似的,双手啪地按下去,压住被 角,素飞的胳膊不提防被他下去时磕了一下,登时青了一块。 

“你!…”,素飞一时吃痛急气,差点叫出来“你今天抽什么 风”,但话还没出口,突然间好像醍醐灌顶,明白了些什么… 

潮红登时像火烧一样飞涨到她脸上,一时她也结了舌,脑子里乱了线,完全不知说什么好。 

“今、今天我起的晚点,回、回头再说”,还是周荣先结巴出话,手上还是死死捂着被子围住腰以下,又铺开大圆仿佛彝族人的裙摆。 

“啊,皇上好好休息,回头说,回头说”,万素飞落下这句,脸上堆了笑,脚上是慢走,心里却恨不得以光速奔出这是非之地。 

她就要出门时,看见小喜子捧着一叠干净衣服,小乐子抱着崭新地丝绸床单进来… 

“方才探马来报,不出所料,秦懿求助羌人,现在羌族头领阿里虎派兵南下,大概五天后到达这里。” 

万素飞与周荣再次相见时,两人都默契地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用谈论正事来掩盖心里尚存的一丝尴尬。 

“哦”,虽然不意外,周荣还是小皱了下眉头,羌人勇悍,死且不惧,绝对是一个不小地障碍。 

“他带了多少人?什么部将?”他接着问。 

“二万人,带了两名偏将,一名萨都勒,一名胡尔赤”,万素飞看着手里的情报,两个名字还念地有些生硬。 

“胡尔赤?”,没想到周荣听到这个,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瞳孔都是一缩。 

“皇上知道?”她忙问。 

“他有汉人血统,原来是唐将,先帝立国时,战败逃回西凉去 了”,周荣很简短地答道。 

“那你对他肯定有些了解了?用兵如何?”万素飞眼中闪过喜色,羌人有一点难对付的就是平常离的太远,毫不清楚虚实,如果周荣有所了解,就太好了。 

“鲁莽勇将,其他不太清楚。” 

万素飞看着周荣,后者把脸别向一边去了,让她感到有些奇怪,谈到胡尔赤,他虽然回答了这些问题,但语气非常短促,似乎透露出一种想赶快结束,不愿多说的意思,与她的那种喜悦形成鲜明对比。 

但是没理由啊,他总不会隐瞒消息,希望己方打败仗的吧,万素飞这样想着,觉得大概是自己的错觉,也就没在意,继续去谈别的事情。

第八十六章 推拒  

夜幕降临,周荣结束一天在城内的巡视安排,回到住处。 

一路上他也看到几个下等的士兵,摇着半葫芦的劣酒,搂着浓妆艳抹的女人,醉的甚至忘记给他让路,他并没计较,心里甚至还有几分羡慕。毕竟出兵又一个多月了,身体的干渴他自己也深有体会,不是这 样,又怎会有早上的狼狈。 

想到早上,他不由大摇其头,脸上忍不住又一片火烧,真是丢脸丢到黄河里了,好死不死那两三句话,自己梦见谁、梦里做了什么以及现实中的后果全都无可遁形,一直连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感觉,结果竟然这样仓皇而狼狈地在当事人面前揭露出来。 

心里恨恨骂一句,你别太得意了,又不是我能控制的!再说梦里的比你真人可爱多了,又漂亮又温柔的… 

可是突然一点甜蜜又萦绕上来,好吧,偷偷承认一下也无妨,如果不是意外穿帮了的话,他还挺喜欢这个梦的,小心翼翼捧着不愿忘记。

其实…他也挺想知道当万素飞明白过来,心里是怎么想的…好像、似乎、也许,她没有很生气的样子。那个,说不定,她不很讨厌被他梦到? 

横竖相处这么长时间了,他也感觉得到对方的一点心思吧。 

心里突然乱乱的… 

不过,满城风絮似的念头突然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因为这时他已经走到内室,伸手一掀帷幔,床上赫然坐着两个女 子!

二女一个穿娇红,一个着嫩翠,精工的首饰在高烛下点点浮光,标志着青楼的身份,眼睛上都蒙了一圈黑布,可从凝脂样的肌肤、樱桃般的小口以及精巧的瓜子脸型上都能看出,是一对绝色佳人。 

这种戏码以前他也经历过,看看左右,小喜子果然不知什么时候退出去了。 

乖巧这种特性,向来是贴身内侍应该具备的。说实话就算他喜欢万素飞,也承认她在小喜子那个位置时,一些小事上,常常让他没那么称心舒服。 

而且值得夸奖的是小喜子眼光似乎有所提高,以前不知是他出身所限还是由于去势之故,挑来的女子大多有些俗艳,这次的倒还都有几分气质。 

两名女子也都是见过世面的,知道这等被蒙目抬来,必定是不方便明目张胆的身份,一直规矩安静,直到听到男子进来,按声音估摸了位置,一起起身,娇滴滴同道了声“官人万福”。 

周荣被喊得心旌动荡,正要伸手去解衣襟,心里却突然一刺,下意识地向外看了一眼。万素飞不会在附近吧? 

但旋即转念,她知道又怎样,她又不是自己什么人,管不着的。 

再说,人都在这了,也不能就这么送回去吧。 

当人想做一件什么事的时候,满心会都是赞成那件事的理由,周荣这次也不例外。 

烛火“噗”地一声被吹灭,整个房间陷入黑暗…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三更——”,更夫悠长的喊声从外头隐隐传入,房内低沉的喘息渐渐平抑。 

周荣在暗中摸索一下,将眼罩给两位姑娘重新戴上,裹了衣裳下 床,重新点上灯。 

按老规矩,小喜子外边看到光亮,就可以来抬人了,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去。 

果然,很快,门拉开一道缝,几个小太监服色的人形鱼贯而入,来到床前,利落地为女子穿上衣物,一边打来热水给他清理。 

他有些懒洋洋地靠在床幔上,任那些人忙着,手脚都不想动上一 动。一方面是因为身体的疲倦,另一方面却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方才的激情感觉很不真实,如果过一天,大概会怀疑到底有没有发生过,相形之下,倒让他宁可相信昨晚那个绮靡的梦境。 

哦,对了,想到那个梦,他想起一件事情还是交代的好,随手捅了下小喜子,想要   

“别让万统领知道”。 

不是说了么,让她知道也没关系,可他心里不知怎么还是觉得能瞒着就瞒着她吧。 

然而,他的话还没出口,迎面的却是清亮亮一个女声,“大人有何吩咐?” 

周荣只感到整个人从下往上一震,手指僵在她肩上,只看到两只黝黑的凤眼中,倒映着一个呆滞仓皇的男人。 

那边有人进来报道“轿子备好了”,她扭头看一眼,从他身边跳开去,一把在来人衣服上扯下什么,声音带了愠怒,“不说小心点么!带着这个出去谁不知你从哪来的?!” 

然后她甚至开始低声号令那群小太监,昏暗的烛光下看不清表情,但当真当得起“指挥若定”四个字,有这样的指挥官,让人相信这件事情是绝不会流传泄露。 

然而他说不出话,心里冰冷、委屈、厌恶与愤怒的感情突然不可抑制地喷发… 

他以为她会生气,还怕她知道。却怎么也想不到,事情居然出自她一手安排! 

他挺脏的,他知道自己挺脏的! 

可是当他因暴露的丑陋而羞愧,她却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好像他天生就是这么一个脏东西,连厌恶都懒得去厌恶一样! 

两个人那么久的相处,总能感到丝丝缕缕的情意,他还以为,自己是个不错的男人,她的心里其实跟自己一样,是有着不能开口的感情 的——不然,她为何那样抵死地维护着他? 

却原来,他错了,谁说她所做的一切,不能是为了复仇目标而已?

他最后努力地去寻找她的眼光,看不到,可动作冷淡得愈发让人绝望,原来,她根本没在乎过他,从来,一点点都没有! 

只有自己一个人,一直在那里自作多情得像个傻瓜… 

他高高在上的自尊,前所未有地受到刺伤。 

可是,那也不值得他如此愤怒。关键在于,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他喜欢她的,而当那喜欢以最狼狈的方式被揭露,她就这样对付 他?!她就这样对付他?!!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态?被一个厌恶却不得不在身边常伴的男人觊 ,便好像对付猪狗饿了就喂食一样,随便塞两个女人,让他趁早别打自己的主意,然后,再刻意出现在这里,展现那种置身事外的拒 绝…? 

周荣开始冷笑,觉得自己身上也迅速竖起刺尖来,那果然是伤害所留下的疤痕。 

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 

我肮脏、放纵、荤素不计、毫无道德…可那又怎样?我的身边不会缺了女人,可谁会喜欢你这种丑怪东西?你就报你的仇,然后抱着你的干净,一个人过下半生吧!! 

他十分怨毒地想着,还觉得不解恨,到底开了口,“万素飞,你过来。” 

刚把人送出门口的万素飞一怔,老实过去。 

“是你安排的?” 

她低头答道,“是。” 

“很好,要嘉奖么”,周荣觉得用尽全身力气才把两腮的肌肉推上去,做成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 

“不敢,应该的。” 

“不过下次眼光应该再好点”,故作轻松的口气掩饰不住恶意。 

“皇上有何不满?” 

“一个是狐狸眼睛,对对,就像你这种,朕最讨厌…还有一个脸上坑坑洼洼,不知道的以为也让火给烧了呢。难为你在哪找来,居然能有这种跟你一样丑的…” 

周荣若无其事地说下去,眼睛里看着万素飞的脸色一路僵青,心里好像被什么快刀割着,疼痛,可又充满快意。 

直到最后,万素飞沉默着沉默着,突然将手中的纱帽狠狠砸在床 上,落下句“你他妈的没睡么?”拂袖而去,惊得还未及散去的几个小太监噤若寒蝉,面面相看。 

第八十七章 羌人  

以绮城为后盾据点,周军前进六十里,沿前方宽阔的大黑河下寨安营,形成一道屏障,严阵以待羌兵的来临。 

万素飞带三五个人,兜着马,到处查看。 

这是她第一次来西北,这片被无数诗篇带着豪迈又苍凉的情感咏叹过的地方,一眼望去,确实有几分惊叹。 

天空很大,地平线很低。 

枯黄的草根与新绿的嫩芽掩映在未尽的残雪下,大片大片的色调,仿佛被造化的巨刷刷出,与南方喜欢的柔美精致背道而驰,却自有一种震撼人心的魄力,无限地舒展,一直绵延到天地的交界,那里有瑰色的云光浮动。 

这样的背景下,连本来显得有些拥挤的周军营帐,远看也像是大海中的点点白帆罢了。 

江山如此多娇,难怪古往今来,无数英雄枭雄,魂牵梦系的,都是一个一统天下的目标。 

正看着,旁边突然有人开口,“统领,你跟皇上怎么了?” 

万素飞一惊,本来正极目远眺的好心情立刻化为乌有。 

“没怎么。有什么不一样吗?”她淡淡答道,然而心里翻腾不下。

像以前有些时候的争执一样,她以为事情过去就过去了,第二天去找周荣,还是直不楞地跑近,“你看这个怎么样…” 

然而对方目光冰冷地回视,缓缓开口,“朕以为…” 

在一瞬间的错愕后,她冷笑起来,倒退了三步,恭敬跪下,“下官知罪…” 

他为什么生气,她不完全清楚,可似乎也明白一点。 

她没有道歉的习惯,而且这件事上,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既然他要这样反应,她合理回馈便是… 

至于她自己的心情,罢了,那不重要。 

不过没想到大家的观察能力还真强,现在连刀疤都看出他们不对 劲。

“是不是他做啥对不起你的事了?”刀疤还在纠缠这个话题。 

“皇上不过是皇上,能有什么对不起臣下的事”,素飞用场面话回应一句,突然把话岔开,“唉?那是什么?” 

众人看去,远处地上有一处地面微微凹陷,白花花的一片,看上去有许多当地的乡民,弯着腰,手拿斧凿等物,叮叮地在不知在忙活什 么。

素飞好奇,遣了人前去问,不一会儿乐呵呵地回来,“造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