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不是有点贪心呢? 

但不管如何,他到底被万素飞拉回来了,继续他们的排练。 

“我喜欢你”,他重新说了一遍,声音枯涩。 

“我知道”,而对面是这样一个回应,语调比他还缺乏生气。 

… 

… 

静默在空气中持续了很久,等得刀疤最终不耐烦,“然后呢?” 

“什么然后?” 

“知道然后呢?” 

“然后没有了啊。你告诉我一件事情,我说知道了,就结束了,不对么。” 

“——我喜欢你,——我知道,这他奶奶的不是屁话么!”,刀疤发狂地跳起来,爆粗大叫,“说完有jb用啊!!” 

万素飞却只是伸手轻轻示意他安静,“不像了,皇上很少这么说 话。” 

哦,是的,现在他不是他自己,刀疤回过神,悻悻坐下。 

可是,有点奇怪,现在是在模拟场景,如果问话的是周荣,她这样的回答,不是非常消极的姿态么? 

难道,这就是“应付”的意思?换句话说,她请他帮忙演练,是想要推拒掉周荣? 

为什么?她不是喜欢那家伙的么? 

刀疤一头雾水,但是心里突然多了几分参与感,本来他不过是打算借别人的瓶装自己的酒,可倘若现在所做的事情,是为了>拒> 

这样想着,他一下投入起来,用心把自己换位成周荣去揣度。 

他答应万素飞对词,原本大半也是敷衍玩票的念头,但随着对话进行,感到他人的内心世界向自己洞开,偏偏还是他不能不在意的两个 人,忍不住窥视的同时,自己也就不知不觉地陷入进去。 

其实他早前听说周万两人闹僵的原因,就连问了小喜子好几遍,因为觉得不能理解,连他这个局外人都看得清楚,她对周荣的心思是不用说了,而周荣对她大概也不无好感,有情人所期盼的不就是终成眷属 么,怎么反而生起气来了。 

而现在,他可以去知道答案。 

于是他咳一声,借助披在身上的这层壳子问出口:“那天我说要负责娶你,为什么生气?” 

“做妃?嫔?淑媛?良 ?美人?”,万素飞抬头看他,嘴角带 笑,眼睛里光泽晶莹,“还是连品级也谈不上的宫女妾滕?” 

刀疤突然梗住,这一串的听着都拗口的称号飞出,才让他真切意识到他所扮演的那个人的身份。 

名称花样再繁多,本质只有一个,用民间的粗话来叫,“小老 婆”。他所认识的万素飞,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地位。 

而她没有提正室,一个字都没有,大概因为,那个人的正室,头上会带上一顶可怕的帽子:一国之母。 

做个黄门,做个统领,腹诽的人已经不少,别说敢提那一步,用大脚趾都能想到,朝野会怎样沸反哗然。 

一下明白那句话为何惹祸,情到浓时,相爱便想相守,冲口而出一个“娶”字,却忘了是否可能… 

对面的人半天没有说话,万素飞看着,只微微上挑嘴角,默默地 等,因为这样才说明他真正入戏。 

果然,呆了一会,刀疤四顾一下没有旁人,放胆演下去,“不要 紧,生杀予夺,在朕手里,朕说要封你为后,谁敢不从?” 

这话他说得色厉内荏,底气不足,因为换位来想,若是自己,面临天下的反对,也没有把握是否能坚持初衷。但反正只是扮演,他想知 道,倘若周荣这样说,素飞会怎样应答而已。 

等了等,他看见万素飞斜着眼,淡淡微笑:“那皇上其他妃嫔怎么办?” 

“啊?”,刀疤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有些急气道,“素飞,你这也太过分了。若你做皇后,最多朕可以不纳新妃,那已经有了的,还能都赶出去不成?” 

万素飞抬起头来,深长地吐出一口气,眼神有些失去焦点。 

她突然想起一个人来,碧云,那个在银铜事件中为她算命的碧云,进入青楼,竟是因为想要接近一个一直痴恋的男子。 

记得当时那个女子说:倾尽平生,只换一夕情浓,只得到一次,只得到一点,也比什么也得不到的要强,对不对? 

就在自己有些无言的时候,她大笑起来:“你,是完全相反的 人。” 

是的,自己是完全相反的,什么东西,要不就全部拥有,要不就宁可一点也不要。 

如果自己可以像她,会不会幸福一点呢? 

不知道,算命算命,算出来   

么用?命早跟着性情一起定好了,难道叫你不怎样做的掉么? 

“喂,素飞,怎么不说话了?”,对面的声音把她拉回来,她一 怔,这个声音,不是叫“统领”,而是叫“素飞”,还真有点不习惯。

于是她为自己的走神歉意地笑笑,接着他上句话,冷下脸继续他们的串场,“皇上第一天认识我?才知道我过分?” 

“那,若是只保留她们的名位,却只跟你在一起呢?”,刀疤此 时,其实已经有些罔顾说话的现实性,而是想要下探到一个底线。 

素飞以冷笑回应他,“皇上的意思,专宠我一个,让别人都守活寡么?” 

“这…”,那假扮的周荣一时语塞,半晌,支支吾吾道,“自古以来帝王家终归是这样的,总有恩厚恩薄的分别,你要是介意这个,就没办法了。” 

“别人倒也罢了,曲念瑶呢?”万素飞目光突然一收涣散,好像两把小锥子样直打在对面的人脸上。 

刀疤被刺的往后一缩,他听说过万素飞在宫中有个亲厚的朋友,好像就是姓曲,当然,她不提的话,他想不起来的。 

可话到这里,让他彻底哑口无言。 

统共一个人的身体一个人的爱恋,难道用自己的天天幸福甜蜜,踩着好友的终生度日如年? 

这样的事情,他不能怂恿万素飞去做,而就算怂恿了,估计也会被骂个狗血喷头回来。 

 

即便抛开世俗的阻隔不谈,单是两人的关系,整个结子解解解解到最里,却是一个相互交错的死扣连环: 

她若肯嫁给他,必然忍受不了与其他人分享,而若要得到他的全 部,又一定会伤害到所在乎的朋友,而这同样为她不能接受。 

即使知道,会与所爱擦肩而过,她的骄傲,都雪亮的剑刃一样无法折弯,两项,她都不肯妥协。 

也许市井里会不解,大户人家都有三妻四妾,还敢人心不足跟皇上谈什么唯一?也许宫妃们会嘲笑,装什麽高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连他刀疤都想心疼地说一声,统领,你这样,吃亏的是自己… 

但是,如果不这样,她就不是万素飞了。 

刀疤还记得,自己问过她是否喜欢周荣,回答是“借我个胆儿”。

现在才懂得,每一次吸引与推拒,平静的表面下,是多么汹涌的挣扎。

眼看着是火坑,也尽力绕着走了,还是掉下去的心情,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同病相怜? 

怎么办?从来没这么恨自己的脑子如此不够使,想要帮她解开这个死结,却绞尽脑汁不得一点主意。 

可这也难怪,连她那样冰雪做的心窍,还不是一样唏嘘没有办法。

而这样的情况下,她说要“应付”,是什么意思? 

他一瞬间明白过来,跳起来抓住她的手腕,厉声道,“统领,别这样,你再想想办法!” 

他所说的“这样”,便是猜知万素飞的选择。 

原来,她想要,就这么算了… 

想要将刻骨铭心的感情,装作从未存在一样… 

想要放弃争夺,与周荣一辈子保持现在这种不远不近的关系… 

想要各自站在原地,不再前进一步,即使有时,眼睛会忍不住凝望过去… 

可是,恐怕就连傻子也知道,一辈子爱,一辈子不能说,会是很开心的么? 

她那么聪明,为什么就不能为自己想想办法? 

… 

他正满心激动,脑门上却挨了一记扇柄:“喂,入戏太深那位!出来喽!” 

万素飞老实不客气地甩开他的手,揉揉手腕上的红印,扬起头来笑笑,“怎么了,刀疤?你不是从来反对我嫁给他的么?” 

刀疤只觉得锵地一声,整个人从一个固定的位置弹出,仿佛做了一场大梦般,揉揉额头,看看手脚,是的,他还是刀疤。 

以刀疤的立场,他仍然反对,可心里,不知怎么就生发出另一种情绪。

“我不反对了”,于是他耸耸肩,一脸不屑地补一句,“我还挺希望你们在一起的,互相祸害呗,反正不关我的事。” 

没想到,却被一句从他这里偷师的粗口顶回来:“你希望?有jb用啊,屁话么。” 

“你!”,他被呛得一个倒仰,可旋即找到什么把柄似的反唇相 讥,“再屁话,屁话不过下面这串么?” 

——我喜欢你 

——我知道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万素飞听了,没有再回言,而是眨眨眼睛,突然开始笑。 

她笑得厉害,趴在桌子上,后背都一抖一抖的。弄到后来,刀疤也掌不住,跟着她笑。 

“你…笑什么”,他笑得岔了气地问。 

“屁话…好笑呗”,她捂着肚子扶起来回答,用袖口去擦细长的眼尾笑出来的眼泪。 

第一零一章 无题  

西平的城郊,已经隐隐有些羌地的味道。一些并不绝高的山峦起伏相连,形状却大多怪诞,悬崖重重,峭壁层层,山的高处甚至比底部还要向外突出,大片赤裸的暗红色岩石,给人触目惊心的荒芜印象,偶尔有树,往往也是孤兀地横生出来,枝节嶙峋得像瘦龙的指爪,然而自有一种生命无限张扬之感。 

一座峻刻的山岩之后,转出两匹骏马,慢慢踏在这山间小路之上,马上的人却全无浏览两旁的风景的悠然,细碎的蹄声将气氛映衬得更加沉抑。 

“就真的没有可能了?”男子开口的声音,然后是足有小半柱香时间萧索的风声,如果光听声音而不知内情的人一定感到奇怪,他这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呢? 

并不是,只是这一路上每一句话,前后都有一段空旷的沉默,就好像那些孤标立出来的山峰。 

许久,有了女子的话语,听着带点笑意。 

“也不是。人会变的么,也许,过几年我会变得不再这么锐利,能接受跟人分享爱人,又说不定,皇上到那时根本不想娶我了呢。” 

周荣没有了话,这就是他最终得到的答案么? 

可他并没死缠烂打下去,今天整个对话,都在很平静的气氛中完 成。

他叫她来,是想摊开来谈,找一个两人关系地定位。今后也有默 契,不用再拉锯扯锯——那实在太累心了。 

不过,虽然他内心确如刀疤所料,希望这个定位是婚姻,但理智 上,已经有了准备,那很可能是不行的。 

因为这些天,他也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虽然他并不知道存在过一场演练,但刀疤所问万素飞的那些问题,几乎都在他心里出现过。而 且,他不是刀疤那样的局外者,而是当事人,对整个事情的发展、万素飞的性格都有最深的了解。所以很多问题在脑中才一冒头,他自己已经知道这根本不用问出口。 

他明白她是困在一个死结之上,而面对这个死结,他也同样一筹莫展。

方才的一路,他们几乎环绕了半个西平兜转,为了他地希望而争 取,能说的,能做的,也都在路上说过做过。答案,不过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没有办法。自己都没办法给出承诺,又如何要求别人去做太多…

万素飞很久没听到下一句话。汗湿的手微微放松了马缰。 

结束了么?都结束了么? 

她其实很怕周荣像刀疤那样一路下来一个套一个套地掰扯解释,因为每一句来临前。她要像应付一次攻城的冲击,惴惴、紧张、鼓起极大地力气去对抗。 

而她之所以找刀疤去先串了一遍词,就是怕自己站在周荣面前,心会一路软下去,感情冲垮理智的堤坝,落入个不可收拾的境地,所以才提前找个局外人,让他掰开了揉碎了刨根问底。做一个心理的缓冲。

但还好,周荣显然也冷静地想过。很多事情,不用那么往死里说往透里说,他自己也是明白的。 

所以,他就打算接受了,是么? 

接受这个定位:关系还跟从前一样,可以相见,可以畅谈,可以一同运筹帷幄,可以并肩赴汤蹈火,就是不可以,在私人方面有多迈的一步、多说的一句,两个人互相都心照不宣… 

她怕他不接受,怕他胡搅蛮缠,怕他扯着她胳膊喊一定想要娶她的疯话,整个心一直提着。 

可是,就这样接受了,又突然有一种弥漫四肢百骸的失落。 

一直以来,多少试探、推拒、吸引、抗衡、考验,双方的心迹才都再也无法遮掩,互相明朗,然而,在这时候,却要说一切都算了,从此掩埋,再不提起? 

… 

不要想了,还是不要想了… 

万素飞深深吸一口气,收束精神,将这种失落不甘地情绪用理智包裹起来。 

不算了,又能怎么办? 

心变了,世界没变,感情层层进展,现实的可能性却从来没有增大过。

她地死结,不是现在才突然出现,而是一开始就摆在那里,她是很清楚的,不管是无法控制,还是什么原因,自己要硬撞上去,怪不得 人… 

没有话,没有话,他已经默认接受了她地提议,她也该默默地把思绪梳理。 

保持现在的关系,便不会折损她的骄傲,不用伤害到别人,而且至少,还能经常看见他,跟他笑着说话,斗嘴磕牙。 

这是她冷静考虑后认为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那还有什么不满,就这样吧,人要知足。 

两个人都尽力开导着自己,两颗心,至少在表面,也渐渐安定下 去,那种认命的安定… 

细碎的马蹄不再显得沉闷,而沉默也不再那么令人窒息。由于达成共同而确定的定位,两个人的精神都稍稍放松了一点。 

万素飞顾顾左右,好像再过两个谷口,就回到西平城内了,呵,回到城里,应该就彻底结束了,想着,她心里有种平淡地宽和。 

正在这时,突然,天高云阔间,划过一声悠远苍茫的山曲子, “哎——呀——喂——” 

她方愣了愣,却又听有一个清越地女声与之相和,“哎——呀——嘿——” 

高亢的声音打着花儿翻飞出来,在山谷间回荡,引得她也不禁抬头看去。 

他们走在山谷中间,两边正是两座孤峰,赤红的宝剑般直插蓝天,遥望绝顶,各有一个立着的人影,看打扮是当地牧人。 

看来这是一对青年男女,在山头对唱恋歌,这本是羌人风俗,不过唱的是汉话,也不奇怪,西北的民风粗犷,礼教本来不似中原严谨,杂居之中,风土民情自然互相融合。 

转眼间,男子又唱出一句,音调在广袤的天地间盘旋得九曲回肠,“妹妹你立在那个山巅巅——,好像花儿那个红艳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