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闲聊,各奔自己的差事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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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不歪?”,万素飞手里提着盏宫灯,在梯子上扭头,冲底下两个人喊道。 

“再往左一点!”一个稚嫩的声音跳着笑叫,但马上被另一个尖细的声音打断,“统领你下来吧。摔着你皇上能扒了小地的皮啊!” 

“我姐姐能摔着吗?你没看她轻功多好?”,小孩子大声抗议, “再说…” 

他突然笼了手儿在嘴边,向上喊去,“姐姐,没事,掉下来我也能接着,我保护你!” 

万素飞不回应他们。却悄悄抿着嘴唇乐,手上往左够,艳红的宫灯穗子就在脸上一扫一扫的。 

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从住帐篷啃麦饼的军旅生活回到锦衣玉食的宫里,不用时时刻刻紧绷着弦面临惨烈的战争,不用满脑子都是两军交兵的阴谋算计,怎么说都是令人放松地。 

何况。后面还有一个个喜庆的消息。 

庆功宴据说要摆上三天,大宴文武百官。大小宫人都在为此事繁忙不休,却没人抱怨,因为都知道是打了大胜仗,欣喜还来不及。 

曲念瑶那边她去过了,看她洋溢着那种就要初为人母的喜悦,虽然心里不能说一点酸楚没有,但还是很为她高兴的。毕竟她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而且觉得自己偷取了人家夫妻之间的感情,也暗暗有些愧意。

周荣也挺好地。两个人再没掰扯那些不着调的事,心照不宣地过得乐呵。 

这不。江轩也快回来了,许久没见这正人君子。还真有几分想 念。不知他回来又是个什么形状,会不会瘦了、有没有晒黑,还是跟以前没什么变化? 

还有…他对自己…还存不存有那份心思呢…? 

万素飞心里有些打起小鼓来。 

就在一年前,她还觉得只要报了仇,马上去死都没关系,可是现 在,她想活下去了。 

既然想活下去,难免想活得好一点。报了仇。满打满算她大概也才二十五左右,日后的路还长着。毕竟她还是不想孑然一身地走完。

周荣不行的话,她的想法不自觉地落到江轩身上,因为知道他对自己有好感,而自己对他也至少不讨厌。 

而且经过跟周荣折腾这一溜十三遭,她已经有点心力交瘁,怕了这老婆多的男人。想起江轩说过,愿意一辈子只娶一个,感到分外安心。

如果,只是说如果…他再提出喜欢自己的话,可不可以考虑一 下?

…罢了,罢了,万素飞摇摇头,把这些想法晃出去。 

还没发生的事,瞎想什么呀。 

她收回心思,挂好宫灯,向下又喊,“这回正了没?” 

“正了正了!”,还是那小孩子笑叫。 

于是万素飞从梯子上爬下,离地面还有三尺的时候“嘿”地一声跳下,拍拍手掌,仰头端详那满天花板的五彩飘飘。 

“统领,统领,这是小地们的活计,怎么好让你搭手”,一旁小喜子,也就是刚才尖细声音地主人,连忙殷勤上前。 

“不妨事,我看你们弄的热闹,也想来参合一下”,她笑道,“不过挂地没你们快,你们继续吧。” 

说着,她一把揽过那个孩子,“走,咱再上别的地方添点乱去。”

孩子的笑眼弯弯,也拍着手,“好啊好啊。” 

不用说,这正是韩笑,从万素飞一回来,又腻上她了。万素飞自幼与他同病相怜,待他往往也就多了几分不自觉的亲厚,看他在这边无亲无故,在府里也是无聊,而最近气氛一派轻松热闹,一点出格的事情不会有人较真,也就常带着他到处转转了。 

正说着,外头突然喊起一声“皇上驾到——”。 

周荣进来,看看这殿里布置得怎么样了,又跟总管的小喜子说了一会子话。最后,却突然一转,走来向万素飞道,“跟我来一下。” 

“韩笑跟你很好,很听你的么?”,周荣把素飞拉到僻静处,问。

“还可以吧,皇上问这个干什么?”,万素飞有点诧异,若是之 前,她知道周荣可能是吃醋拈酸,可如今他已经尽量避免任何嫌疑,问的就显得有些古怪。 

周荣沉吟一下,“虽然现在是庆功,后面地事情不能不打算。估计不久就要和赵魏两家开仗了。到时我想带韩笑去…” 

万素飞听着,心里好像不知划过什么,突然就紧张起来,正色道,“要是有要紧的话,咱去密室里谈。” 

“也没有,这就说完了,你忙去吧”,周荣结束了简短地对话,向外走去。 

万素飞立在原地半晌无语,虽然只是几句话,她却似乎闻到了什么气味: 

韩国是目前大周的盟国… 

韩国的国主是老奸巨猾的韩复… 

韩笑是韩国的世子… 

周荣问韩笑是否易于控制… 

她打个冷战,隐隐地,热闹的空气里有一点杀机。 

第一零三章 喜宴  

“噗通、噗通、噗通”,圆滑的小鹅卵石在平静的水面连接跳跃三下,溅起三朵水花儿和韩笑快活的笑声。 

“姐姐,你不来玩啊”,他跑过来拉本来静静坐在一边的万素飞。

万素飞本来手里握着东西,想什么入了神,叫他吓了一小跳的样 子,猛地抬起头来看他,待明白了,才摆摆手道,“你去吧,我又不是十二”,其实心里还有一句“尤其不是十四了发育得像十二”没说出 来。

没想到,却有极其意外的一句接着冒出来:“姐姐在想娘亲么?”

素飞惊诧,略一愣神,才摊开手,显示手中的东西。 

一个玉坠,小小的,透着淡淡的青色光芒,正是最初不小心掉出领口,引来整个故事开篇的那一块。 

而当初她无论如何不愿把此物交给眼睛发绿的总管的原因,不是因为它贵重,而是,这是她早逝的母亲,虞宸妃,留给她的唯一东西。 

不太清楚韩笑为什么会知道这一点,但横竖他们也一起相处过四五年,大约自己说过忘了吧。 

“一点点”,她看着那坠子,淡淡道。 

“他们说姐姐的娘亲是海里的人鱼,是真的么?” 

“哪儿的事,都是些以讹传讹,我娘当然是人”,万素飞有些薄 嗔,瞪他一眼。 

“是吗?可是他们说,在海里泡那么久,还能不死,一定不是人 啊”,小孩子腮帮鼓鼓的,不服气地反驳。 

万素飞还待说什么,却有一名内监远远跑来,行了礼,道,“二位在这儿悠闲呢,让小的好找,就快开宴了,入席去吧。” 

“哦”,万素飞答一声,站起来扑扑身上的土,随口道,“江大人也回来了?” 

“还没呢,本来说昨天到,路上不知怎么耽搁一下,而这庆功宴全都定下了,先开了宴慢慢等吧,估计唱完开场的戏,吉时之前怎么也该到了”,小太监絮絮地答了一堆。 

“也是,不好错了时辰”,万素飞应着,“公公也自去忙,在下整理一下就来。” 

小太监客套几句,又跑去别处。素飞不留意间,却觉得袖子上一 紧。

回头看时,是韩笑,嘟着嘴道,“姐姐着急江大人回来?” 

“同僚么,随口问问。” 

“真的只是关心同僚?”,孩子的笑眼挤起来,做出古怪的表情。

万素飞脸上一红,“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一边儿打你的水漂儿去!” 

“我怎么不懂了?我见过江大人,还能看出,你俩不合适…” 

话没说完,韩笑头上挨了一记响亮的栗暴,把后面的词儿都打回去了,只见他一双笑眼里泪汪汪的,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 

万素飞看看,这是出手重了,忙又吹又揉的,哄了半天才好。 

可抬脚再走两步,她又忍不住停下,毕竟好奇,道“你个小兔崽 子,为啥这么说?江大人是个好人。” 

“恩,我知道他是好人。所以你俩才不合适”,小兔崽子倒不记 仇,马上又进入信誓旦旦状态。 

“那为啥?” 

“你不是好人哪!” 

… 

伴随着这斩铁截钉的回答,栗暴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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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素飞换了衣裳,赶往宫中喜宴,一路上抬头仰望,只见大好的晴天,蓝得一汪碧海般,七八月的天气,鼻尖微微有了汗,也许是心情的缘故,却并不感到燥热,而是一种暖洋洋的畅快。   

正阳门,青石的甬道打扫得一尘不染,两侧大树参天的浓郁,树身则缠绕红罗,挂上吉庆的灯笼等物,微风扫过,热闹招摇,一排望去,尽收眼底,说不尽喜庆吉祥。 

再往里就是正地儿了,露天的大庭里,一个大戏台子占了三分之 一,但余下的空地仍然宽阔,摆了有二三十桌,周荣在正中,其余大概按文职、武将的分野,又按品级高低排列。还没到吉时,一直垂到地下的金边墨绿绒布桌帘上尚未摆菜,而是一排上好的琉璃盏子,内盛时令的果品,鲜红翠绿,煞是可爱。 

万素飞到时,大部分人都已入席了,她忙连连告声“来迟了,叨 扰”,也到自己的席位去。她的位置在低阶武官的一桌,两旁不少熟人是突骑营的旧部。 

经过最近的几场战事,突骑营里大多作战有功的士卒得到升迁,兵士升到校尉,校尉升到都尉,都尉升到统领——便调到别的部队中去。

不过,万素飞的职位没有变化,很多人对她叹道“唉,统领,你若是个男的…”,她本人倒不甚介意。毕竟她带兵的目的是能参与战 争,可以在周荣身边出谋划策,不是做到什么万人之上封妻荫子,若树大招风,反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还有一个不曾升迁的人是刀疤,打东齐下来时已经成了突骑营的副将,后来就一直没动了。有人替他打抱不平,说那个谁谁明明不如你,都当了统领,他听了往往只是笑笑,也不说话,久了,倒也没人再关 心。

万素飞刚坐下,只听锵锵锵地一阵锣响,便是暖场的戏开始了,这些武将大多没什么文化,既然是给他们庆功,都是照着热闹好看的戏儿来,单那出场,就有翻着筋斗进来的,有手上轮着三只果子丢的、有脸上画了黑白小丑边走边插科打诨的,那小丑到了台前,弯腰作揖,讲了一个市井笑话出来——是有些颜色的,底下听了,却都一哄大笑,快活非常。 

于是气氛渐渐活络起来,平时不熟的开始攀谈,有不快的也暂都放下,只捡那些高兴的事情说,相熟的更不用提,不顾宴还没正式开,早勾肩搭背偷着喝起酒来,说的口沫横飞,笑得前仰后合,就连万素飞向所不喜的客套奉承,此时看去,都有一种世俗的热闹,叫人讨厌不得。

说话间,吉时将近,一个小太监飞跑来报,“江大人到了!” 

周荣起身大笑,“正说他呢,可回来了”,于是亲自起身,在庭内等着相迎。 

须臾,江轩进来,万素飞远远打量,穿一身天青锦袍,身后几个将校,除了稍稍晒黑了点,形容几乎没有改变,忙也笑着起身,打算在君臣之礼毕后跟他寒暄几句闲话。 

不过,他看着江轩在那里行礼,心里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个不对劲也说不上,就是好像本来阳光灿烂的地方,飘进来一朵黑云。 

正想着,江轩施完君臣之礼,转过身,向她走来。 

一步,一步… 

说话的咽住半截,拍手的巴掌停在空中,半个席的人都突然沉默,僵在当时的动作,只有眼珠子跟着他移动。 

因为这时,已经是人都看得出来,江轩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眼神锐利,嘴唇青白,浑身散发一种只有在阵前才有的杀气,向她逼近…

第一零四章 刀光  

万素飞看着江轩脸色阴沉,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自己,不知怎地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心里不能抑制的不祥预感,鲜明的压迫与不明的混沌混合,更有一种踩在炸炮上,不敢抬脚,却又不能永远站着的煎熬… 

近了,近了,好像几百里那么长的距离,终于被他磨过来,递上一张薄薄的纸,声音低沉得像从地狱里出来,“这,是不是你让人写 的?” 

万素飞接过来,扫一眼,是上好的纸张,却几道破旧折痕,抬头的一行模糊还能看清“慈母敬启”几个字。翻来覆去几下,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见过,忙细读下去。 

读到一半,她猛记起来,这是一封劝降信!江轩还是俘虏那一阵 子,她为了解除他的后顾之忧,提议周荣暗中派人将江轩的母亲接到大周,而出于怕江母不肯相信那些使者之类的担心,就特地制造了这封劝降信,大意是以江轩的口吻述说自己已经投降,希望母亲能一同过来安享天伦的期盼。 

当然,这封信不是出自江轩本人,因为那时他还并未投降,而是她万素飞找宫中一个善于模仿他人笔迹的内监所写。 

可是,当时带着这封信的使者不是被江贼所劫了么?它又如何会出现在这里?万素飞突然想起,抬起头用疑惑地眼光看着江轩。嚅嗫, “这…怎么回事…” 

江轩却没回答她,而是大吼回来,“你只要回答,是,还是不 是!!??” 

万素飞从来没见温文的他如此凶恶,脖子上青筋都暴涨,一时心惊胆战。又不知就里,慌乱间点了个头,吐出一个“是”字。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她见江轩按在腰间的手闪电一样飞起。带出一道青光,直指自己咽喉! 

却几乎在同时,后背上被猛然一撞,身体整个让压下去,吭地闷在桌面上… 

四周乍起的惊叫、满眼桌布的墨绿、滴滴答答的温热、琉璃摔在地上那种余音不绝的清脆响声、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感觉,好像整个感官世界被突如其来地而杂乱无章地填满,根本无法分辨到底发生什么事 情。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仿佛恢复了层次。 

滴滴答答流下来地,是血,却不是她的。 

推开她的那个人跳起来。发疯似的向对面扑去,想要与那个行凶者打斗。却被身后的武官一拥而上架住了,口中犹自大骂“江轩你这疯 狗!X你娘吃错药了?!”。叫喊时。脸上那道深重的疤痕上,一道新地血口跟着一张一合,涌出鲜红。 

而行凶者一击不中,也被瞬时拥上的人控制住了,同样声嘶力竭地大吼,“别拦我,让我杀了她!” 

席上全都傻眼,连台上戏班子也停了锣鼓。带着万分的惊愕向这边望来,一片安静中。格外显得两个男人的吼叫惊天动地。 

万素飞也呆愣着看这一幕,忍不住暗掐自己的手背,这是在做梦 吗?

江轩想杀她?江轩竟然想杀她? 

那个一向温文和善,更对她表达过好感的男人,就这样拔出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向她的要害?! 

脑子里正嗡嗡响,周荣跑过来了,站在两拨人中间,面向江轩,厉声道,“怎么回事!?” 

江轩伏地拜倒,声亦哀厉,“古云,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不报何以为人子!!今日妄为,冒犯皇上,甘当领罪,只求能手刃仇家,以慰母亲在天之灵!” 

“你母亲?跟万素飞有何关系?”,周荣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脑,周围人们亦有疑惑之色。 

“这信…是臣在吴宫所得!”,江轩扬起那张薄纸,泣不成声,“然而…这信并非下官所写,而是炮制所得!…炮制之人,方才已经承认了!!” 

外人还听得有些云山雾罩,万素飞却只觉天旋地转,陡然明白何事发生: 

她本意是想打一张亲情牌,劝说江母来周,却没想到,信会意外落在吴昌手里。而信里是什么内容啊!吴昌看到本被寄予厚望的江轩如此奴颜婢膝,自然大怒,下令将其留在吴国的家眷满门诛杀。 

而此时,谁给你机会解释本意如何?事实只是,因为你那一封信,江氏灭门!甚至,就是猜测,那封信的目地是为了让吴主杀人,将江轩推到周朝这边,也不无道理,如何辩驳得脱? 

想当时,她一路顺风顺水,略有一点得意忘形,伪造这封信,其实算是个拍脑袋的主意,并未深思熟虑。 

聪明人做出地蠢事,往往比蠢人做出的伤害还要大,因为,太自信了… 

周荣开始蒙了一会,但很快也反应过来,不由又惊又气——万素飞做这个事情竟是没跟他知会一声地,偏又捅出这样泼天的漏子,一时也想不出如何为她开脱,只得拼着自己的面子相劝,“爱卿心情,朕能明白,可那时她本是想接你母亲前来,解你后顾之忧,哪里想到有这等意外?如今时过境迁,你二人同殿为臣,再争这等旧仇,又有何益,不看僧面看佛面,爱卿来朝之后,朕不曾亏待爱卿,望以大局为念,搁下此事吧。” 

众人一起上来劝解,江轩只是含恨,万素飞最终不太能记得那天的喜宴是如何收场,脑中只有乱哄哄一团金袍紫蟒、七嘴八舌的声音嗡成一团… 

很久之后,万素飞才详细知道来龙去脉:一边,当时带着这封信的使者被江贼所劫,信也混在衣帽财物中为江贼所获,而江贼旋即又被吴国官军击破,官军搜出信来,不敢怠慢,忙上呈国主,才有江氏满门之惨祸;而另一边,写信那个太监与小喜子交好,小喜子又经常随军,消息便从内宫走漏到军中去,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到,暗中告诉江轩。两边合上,叹只叹,也是合该出事,命中有劫,怪不得人… 

第一零五章 痛思  

忘忧宫,位于皇宫殿群的后侧,是一座离宫。 

大夏时起,这里曾经住过去国怀乡的王子,故被命名“忘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