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当家的,最近生意好哇?”,她手上忙活,语带媚意地问。 

回答是极简单的两个字,“还成。” 

“来看奴家,也不带点东西?”,女人继续娇嗔,用手在他小腹结实的肌肉上轻轻画圆。 

“一锭金子又没少了你的。” 

“张口黄的白的,白看低了人!上次甲六送过一只小黑貂,虽然不是什么贵物,奴家开心了好些天,现在还养在那儿呢。” 

男人突然笑起来,声音却全无欢爱时那种不能自制,冷冷道,“黑貂产于西海,所以,有人知道他那阵子是跑西线,路上设了伏,杀个片甲不留吧?” 

他感到女人手上一紧,尖尖的指甲掐得他喛一声,于是语带双关地笑道,“花魁娘子的功夫不到家呀。” 

女人脸上缓和过来,重挂上玩世的媚态,“不瞒二当家的,奴家从第一眼见二当家,就觉得跟别人不一样呢。” 

“哪里不一样?”,男人笑一下,心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婊子。 

“这里”,没想到,女子还真有些认真起来,抚上他的心口,“二当家是这里有主意的人,不像那些蠢货,下头一吹,上头什么事都出来了。” 

“我们大当家的后日会去哪里接货也吹出来过么?” 

女人脸色再次突然一僵,旋即呵呵冷笑,“奴家说二当家怎地想起来捧奴家的场,原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二当家不光主意大,这胆子也不小…” 

… 

陆涛翻一个身,带着腥气的海风从脖子里灌进来,让他打个冷战,短暂的清醒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身在大周所派遣的船队上。 

二当家?都多久前的事了,还会梦到,他心里咕哝一句,然后裹紧大裘,又继续昏睡过去。 

迷蒙的意识却还在继续,带他回到另一个场景。 

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船队与尸体同在海港的波涛中轻轻浮动。 

他的身上还有血腥气味,眼角有新的伤痕,却第一次,站在船头,接受水手们的跪拜,和一个新的头衔:“大当家的”。 

这时,突有一个鲜红的身影跑上甲板,船员们纷纷转过头去,打量她的赤脚和裙下掩映的白皙大腿。 

“你来干什么?”,陆涛看看那个提供他消息的女人,淡漠道, “答应的一箱金子,不是都给你了么?” 

“我要跟你走!” 

“你想加价?” 

“呸!”,女人喘吁吁地啐一口,指着海中一具尸体,几个时辰前这艘船的拥有者,“他花三箱金子,还答应我做压寨夫人,买你的消 息,我要是卖给他,这会儿在那里的就是你了!” 

陆涛的眉头突然一皱,眼里划过复杂而奇怪的神色,像给什么刺痛了那样,但很快,又舒缓开,向她轻轻招手,“你过来。” 

“大当家的答应了?”,女人欢欣地跳跃过去,眉眼上比平时还多几分春风。 

然而下一秒,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因为她所崇拜的英雄在她当胸推了一把,她便从船舷上倒栽下去。 

妓女是妓女寻常的打扮,裙子摆很大,里面不曾穿裤,这时裙摆便伞一样张开,两条光腿在空中踢腾,一群海盗看到这情景,都快活地大笑起来。 

“女人这种东西,别太上心。你就是把心掏给他们,她们永远只要自己想要的。” 

陆涛嘴角挂一丝冷笑,如是向海贼们教诲。 

没人知道,说这句时,他眼前浮上另一张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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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黑的凤眼,娇俏的嘴唇,   

面孔与现实重叠,令陆涛一下惊醒,坐起身来。 

心突突地跳,说不清是怎样的五味杂陈。 

万素飞这个名字,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因为那上面,连接了太多种的感情。 

那么沮丧,那么委屈,茫茫人海,连她也弃他而去,让他咬碎了嘴唇也没忍住大哭一场。 

怨恨如利刀切割心口,恨她的绝情薄义,恩将仇报,恨到暗暗发誓若再见她,就霸王硬上弓之后扔到海里去喂鱼。 

恨就恨吧,难熬的是之后连绵的思念,忍不住去想她在哪里,过的好不好。 

在这之上,又生长出深刻的不甘,如果自己可以帮她达到目的,她就不会离开! 

最后,则是世人对男子的期许,大丈夫建功立业,何患无妻?然后这些所有的在乎,就都被打压下去,她对他,根本不该这么重要… 

… 

没想到,此生还会再与她相见。 

才发现,那些缠绕的感情生长出来,依然纠结得解都解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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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涛心里乱,横竖睡不着了,草草收拾一下,起身踱上甲板,想要吹吹海风。 

没想到,深更半夜,甲板上居然还有别人。 

白色的身影,衣袂在风里翻飞。 

白影转过头来,对他笑笑,他也过去,给她颈上搭上披风。 

离近时,他注意到,她的身上有甘蔗酒的甜香,两颊泛着温柔的酡红。

“这么晚了,做什么?”,他问。 

“刚才过去…流星,没赶上…看看还能不能等到下一颗。” 

陆涛怔一下,然后嗤的一声笑起来,大晋的北方,曾有在海上对着流星许愿就会实现的传说。 

“你不是十岁的时候就不信那种东西?”,他撇嘴。 

“大概越活越回陷了吧”,万素飞笑,口舌有点不清,“或者喝多了也有可能。” 

“你想许什么愿啊?这次的交易顺利?” 

“呲,那么小的事情…何必我等半宿。” 

“复仇成功?” 

“不是,那个凭我自己就能做到。” 

“那是什么?说不定你不用跟星星,跟我许就行了”,陆涛抓起万素飞脚下的酒壶,仰头灌了一口,壶嘴离嘴唇还有一段距离,于是那醇香的液体在月色下拉成一条清亮的酒线,道,“我也不是十六岁的孩子了。” 

“这个你决定不了的…” 

陆涛皱了皱眉,他讨厌这个答案。 

万素飞却“呀”了一声,突然蹿向左边,陆涛也抬头看去,那里的天空正有一道橙红色的火流星划过,留下一抹炽热的雪痕。 

“不知算不算赶上了”,万素飞睁开眼睛,自言自语地喃喃道,然后突然向后歪倒下去。 

“喂!早告诉你那酒后劲很大的!”,陆涛生气似的责骂,但扶住她歪下来的身体,揽在自己肩上,细细裹严了披风。 

“你到底说的什么?” 

“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切!” 

然而陆涛到底在拖她回去的路上,听到了她含混的呓语。 

“皇上…念瑶…江…刀疤…笑…还有你…也回来了”

他忙侧耳贴近她的嘴唇去听,她也顺势环住他的脖子,轻轻地笑,

“不能在一起也好…有多少爱恨也好…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都在我身边…” 

“…好好活着…” 

说完这四个字,她终于把头偏过去,睫毛淡淡的阴影投在晕红的脸上,熟睡得像个婴儿。 

第一一八章 抵达南鲛  

海上的日子由于单纯显得过得很快,斗转星移间,已是三月有余,船队终于抵达了目的,据后来介绍,叫做朱安港,是南鲛曾经的首都,现在的第二大港口。 

万素飞下船时,心中满是惊奇,这时节在大周正是乍暖还寒,可这里也许是极南之故,一派暖意,草木苍翠,有如初夏,太阳照在半边身上,单衣都有些穿不住。 

港口未入几步,就是街市,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许多稀奇古怪的货品,满街行人亦各式各样,有高鼻深目的胡人、头上束奇怪发髻的倭 人、包着头巾面纱的女子,倒是南鲛本国的居民黑发黑眼,与周人更相似一些。 

街市入口处悬挂蓝白相间的旗帜,在风里招摇,万素飞辨认几次,看清那上面是半人半鱼的动物,大约像中原的龙凤一样,是这个国家所崇信的图腾。 

“哟,这位是万副使吧,这边请”,一声热络的招呼打断她的思 绪,低头一看,是个高胖的老头,头发花白了,拿一根木手杖,眼神里透着精干。 

“水先生吗?”,万素飞忙也点头示意。 

早前她担心的两个问题,一个是语言不通,一个是不好与这边的官方搭上线,也就难以达到国家间通商的目的,通过这个人都可以解决。用陆涛的原话来介绍,“你不用担心。那边我认得一个人——南鲛地名字难记,我们私下都唤他‘水鬼’,你叫声‘水先生’好了——这人是个狠脚色,能说七八种番话,在那边黑白两道都搭得上,当初我火炮还是经他买的。” 

老头儿见了礼,将烟杆在船舷上磕了磕,“此国这两天正有大事。官府上头顾不上,不过地面这里老夫已经打点好了,你们去摆摆货,试试水,改天给贸易司补个折子,老夫再引你们见见这里的国主。要谈什么就随你们了。” 

万素飞忙道谢,许诺重酬,客套几句,又忍不住问,“是什么大 事?若是出兵打仗什么的,可不糟了?” 

“不是不是,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是选嗣的大典”,水鬼移动起 来,一边督察着船上的人搬货。一边絮絮道,“听说你们东州。皇子一旦出生,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锦衣玉食,不知疾苦,而立储更是按序齿先后,只要居长,也不管那贤愚不肖,将来都能继承大 统。如此,几代之后。皇室岂能不腐败奢靡?这里却不同…” 

他话未说完,突然有水手跟头把式地跑来。“先生!先生!那边生意开、开、开张了…” 

“开张了是好事,你急什么?”,万素飞怪道。 

“一、一开张就打、打起来了!” 

“啊”,万素飞讶异一声,水老头也顾不得闲聊,都忙随着过去。

到了,只见一溜朱红的伞盖下,两个胖男子在那指手画脚,鸡同鸭讲,各个憋得脸红脖子粗,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 

万素飞认得,其中一个是船队里所带地商人,外号“王不赔”的,另一个红脸汉不认得,想必买货的客人。 

“万大人!”,那王不赔见到她,好像终于找到个说理的地方,扑过来吐沫乱飞地道,“大人你看,说好一个钱一匹的缎子,给了钱,硬往车上搬十匹!这不是明抢嘛!小民也做过几年生意,哪里见过这样 的!” 

这边王不赔苦诉,那边红脸汉似乎也激愤异常,大声喊着什么万素飞听不懂地话,红脸都涨成酱紫的颜色。 

万素飞正迷惑,后面跟着的水鬼却大笑起来,拍着那人肩膀说了几句,拿一个钱,又转向王不赔道,“他给你看的可是这样钱?” 

“正是”,王不赔仔细辨认一下,确定道。万素飞也就势探头去 看,只见是比周国通宝钱略大的一个银元,上有草木纹样。 

“那他后来付给你的,可是这种?”,水鬼又拿一个钱,比对问 道,与前个式样相仿,只是上面的花纹换成走兽。 

“不错”,王不赔气鼓鼓地补了一句,“小人掂量一下,分明是一样重!” 

老头儿大笑一阵,不紧不慢地开始解释,“这南鲛国与你们那里不同,银元共分五种,却不是按重量,而是按纹样,最上一等是有鲛人纹样,二等是山水,三等人物,再次走兽,最下等才是草木的。你许他一个草木钱一匹,他自然以为一个走兽钱能得十匹了,这不妨,你只跟他要先前那种,你既得利,他也不赔。” 

略顿一顿,他又叹道,“你这匹缎,本来可以讨上五个草木钱,你才讨一个,他以为赚了,自然欢喜多买。也怪你着急开市,也不待我前来,如今你既然应下,我也帮不得你了。” 

这一番话说的一众人恍然大悟,又显示了老头的重要,周围商人忙顺杆爬上,纷纷道“请水先生指教”,王不赔则听得满面羞愧,又可惜了开低了那四个钱,咬牙切齿地一边装货去了。 

不一会工夫,整个街市热闹起来,所谓物以稀为贵,因为来地地方远,大周许多东西都是这边没见过的,就更加引人瞩目。商人们学了 乖,凡卖东西,只要草木地银元,一点货物能换白花花的一堆,有时看到稀罕物要买,则力图用自己地货物去换,于是两头都觉得自己得了新奇货物,欢天喜地的。 

人一多起来,水鬼也顾不上所有的翻译,大部分商人开始鸡同鸭讲地跟客人交易,好在手指是各国通用,全伸出去是五,握了拳是零,要说二十就翻来覆去四次,也有迟钝不懂的,怎么比划都不明白,竟然有人将鞋袜也脱了,算上脚趾来演示,惹来一阵哄笑。 

万素飞看这情景,也觉得是难得的成功,暗中留意一会自己这边什么货物卖的最好,又探头探脑寻摸其他国家的新鲜玩意,笑嘻嘻的像个小孩。 

突然,她好像想起来什么似地,趁水鬼回头喝口水的地空当,前去道,“水先生见多识广,可否知道这种玉的来历,是否是南鲛的物 产?” 

说话时,她手上拿出颈间玉坠,母亲在世时,常常坐在海边向南凝望,因此她怀疑她是来自海外的极南之地,可世界之大,也不能确定就是这个南鲛国。 

她看到老头的眼睛骤然一眯,心里不由一跳,以为就要知道答案 了,但可惜的是,很快失望下去,他只是淡淡扫一眼,道,“这东西哪里来的?” 

“我娘留给我的。” 

“不知道,没见过”,老头放下水壶,又参与到激烈的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中去。 

第一一九章 人鱼之伤  

商人们实在太有行商的天赋,在鸡同鸭讲的情况下也把生意做的热火朝天。万素飞看着放了心,又因为被撇在一边有些无聊,遂跟陆涛打声招呼,自己一个人逛那街市去了。 

街上东西百样新奇,波斯精工的大挂绒毯、天竺的各种香料、通身绿色没有叶子只有刺的植物、还有好多她见所未见的东西,拿其中一种 褐色的液体举例,闻起来香气四溢,尝一口却差点让人吐出来——也太苦了! 

街市很长,东西又多,她从另一端走出来时,发现天已经不觉擦了黑,四下华灯初上,将这座大港映得分外繁忙,凭着临海的栏杆,能看见远处大船点点的灯火,近处海滩上许多不系的小舟荡漾。 

她托着腮欣赏这风景,心里有些盘桓,看时候该回去了,可这份难得的悠闲惬意又让人乐不思蜀。 

正想着,前方的海面上,突然升起一朵金色的烟花,窜到最高处,嘭地炸裂,一天的星雨飞落,以广袤无垠的暗色大海作为背景,显得格外绚丽。 

“何瓦塞!何瓦塞!”,万素飞听见身边的人群里爆发出大喊,很久之后她才知道是“开始了!开始了!”的意思,但在当时,也能感受到那种期待与兴奋。 

然后她看见大部分人聚集过来,也有少数人涌向海滩上那些荡漾地小船。掏出雪亮的银毫交给在船边系着红头巾的女人。 

万素飞突然明白过来,这估计是有什么好看的东西要举行,如果有钱租船,还能靠的更近一些参观。 

她本想叫陆涛一起来,可看看时间来不及,好奇心压倒了其他情 绪,也跟着那些人跑去租船。,费用也不知该是多少。不过看身边人的行头估计不低,横竖她身上没有这边的大钱,语言又不通,便搜刮浑身镯子戒指之类,只要没有特殊意义的,都一股脑添在红头巾女人手 上。换了艘船,随大流向着烟花盛放地地方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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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一路烟花噼噼啪啪地盛开,将人们的脸映的红一次绿一次,远远能看到,海面上数百艘挂着鲛人旗的小型官船船头向外,围成一个如葵花绽放的大圆,可里面围着什么,因为目光全被烟花吸引,让人不曾注意。 

驶近了,万素飞发现那些官船似乎是一道屏障。阻隔他们这些看客的,不过观众们并无怨言。而是安静而有序地驱船排列,仿佛水面上有横线画出地席位。她也有样学样。找了一个位置安定下来。 

烟花渐渐暗淡,甚至于消无,天地间呈现短暂的宁寂,圆环中的海面沉入深沉的墨色,散发一种将人心摄入的神秘与魅惑。 

万素飞有些疑惑地看看左右,不会这就结束了吧?那也太对不起她的那些难得才戴的首饰了。 

不过,好在周围的人都没有动,静静地继续望向圆环的中央。她也转回头来,期待着那里会出现什么。 

过了许久。静谧中有一点琴声传来,轻且缓,好似许久才落下一颗的水珠,在暗夜中若有若无地绵延。 

万素飞侧耳细听,听不真切,心里却像被什么吊起来,不自主地全神贯注。 

琴声渐渐激烈,由幽微地鼓点化为悠长的流水,再到嘈嘈切切,珠落玉盘,到最高,只听弦如急雨,铁碎金声,让人心里都跟着不禁一味往那云间高处去,燥热到极点却也压抑到极点,喉头像是憋着一声喊 叫,硬生生地吼不出来。 

正这时,耳中突然响起“泼剌”一声,是海上最熟悉、也最纯净地水响,却在一瞬间仿佛拨断了所有琴弦。 

火光骤然亮起,将方圆丈许的水面映得通明,而那通明转瞬被巨大地水花击碎,有人形如蛟龙一样飞出,高高跃起,在空中翻转,展现流畅而完美的各种体态,最高处,则急转而下,隐约间似有银色的鱼尾,坠落间燃烧成流星一样曲线,倏地坠入深不可测的大海,只有溅起的一片乱玉飞琼,犹自在火光下相碰,闪烁玛瑙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