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侍梳起来吧”,坐在那里的帝君微微转过头来,看着入内的女官,淡淡笑了一下道,“今日你要辛苦些了。” 

“岂敢,是微臣的荣幸”,女官躬身回答,语气庄重,随即上前,解开帝君松挽的发髻,一头光泽卓然却已经花白的长发便瀑布一样垂下来。

在南鲛,侍梳是品级不低的女官,其中很重要一个原因,是她们要经过集体的训练和考试,去梳一种叫做冕发的发式,看谁做的最好,才能被选上。 

而这种发式,其实正式梳用,一般一生只有一次,那就是选嗣大典的时候。 

不过,今天,是谢连第二次为帝君梳这个发式。 

在青梵帝的发丝上游走的双手依然白皙修长,看见的人多会说一 声,谢侍梳年轻时一定有好漂亮一双手呢! 

可惜,这也说明她已经不年轻了… 

“谢连啊,有二十多年了吧?”,帝君突然开口,眼睛微闭,语气淡淡的,却藏不住一丝感伤。 

“回禀帝君,有了”,谢连一惊,没想到帝君会主动提到这件事,旋即中规中矩地答道。 

她不敢多说,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帝君心里的一道伤。 

青梵帝已经在位五十年,期间国富兵强,人民安乐,在很少出昏君的南鲛国,也算是最优秀的几位帝王之一。可惜,在儿女方面却缺乏福气。

她曾有一子二女,儿子从小体弱多病,二十五岁上留下两个孙儿之后,到底驾鹤西归。 

余下两个女儿,帝君曾私下表示过,长女玛琳做事强横,却有不择手段的倾向,次女玛依那虽然慈悲仁爱,又太过柔弱温婉,二人都不够适合继承帝位。 

但在各方面压力下,二十三年前,到底还是举行了选嗣大典。 

南鲛的选嗣,借鉴了雄鹰一定把小鹰赶出巢穴让其学飞的模式,皇子公主满了十五岁,就会被秘密送到民间去,让他们各凭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片天空,在至少满二十岁后才准许回宫。 

回宫时间没有上限,只要在选嗣大典召开之前就行,为了让自己竞争力再强一些,磨练到三十余岁再回去的不在少数,更有甚者,有皇子去店铺做学徒,最后发现自己原来兴趣在此,放弃皇位,而成为一代富可敌国的大商,也传为佳话一段。 

而为了确认身份,孩子身上都会带一件皇家的信物,想要回宫时可以拿出来向官府求助,但是一旦拿出来,就等于亮明了身份,不能再参与这个竞赛,如果当时这名皇子/公主年龄在二十岁以下,将视为自动永久放弃继承权,更别提那些一开始怕苦不愿意下去的。 

因为南鲛实行一夫一妻,除了一些特例需要特殊处理,正常情况下孩子的年纪不会相差太大,多是由在位皇帝或帝君大致核定一个合理平均值,召开选嗣大典。 

大典召开之前,各州府张贴告示,通知民众,如果还有在民间的皇子或公主知道情况,也会迅速赶往朱安港,参加大典。 

大典之上,诸子需要向帝君以及上下阁会拿出一件他们认为最值得拿出的东西来证明他们的能力,并且辅以必要的阐述。上下阁会有选举的权力,而帝君虽然有最终的裁决权,却也不能罔顾民意。 

所以每次大典几乎都是很热闹的,未来的皇帝帝君们拼尽全身解数去竞争,去阐述,去证明自己配得   

位置,而讲到精彩处,广场上围观的民众也会给与热 

除了二十三年前那次… 

谢连还记得,由于青梵帝的儿子身体太差,当时已经处于弥留,那天的大典,大家心中都觉得是二女之争。 

然而,从清晨等到午夜,只有皇长女玛琳早早回来,次女玛依那却一直不曾露面。 

上下阁会商议后达成一致,认为这就算后者弃权,储君可以直接确定。

提案送到青梵帝手中时,谢连却永远忘不了她当时那种眼神。 

她看着丽冠华服的长女,目光好像犀利得可以洞穿一切,可那锐利中,又带着疼痛的伤。 

… 

调查很快展开,结果震惊全国,居然是玛琳买通关节,知道妹妹的所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其沉入海中。 

帝君勃然大怒,亲手下令处死自己仅剩的女儿,朝臣劝慰,说国家不可没有储君,她却强硬地表示,从孙辈中重新选嗣,余地更大! 

只有谢连知道,那短短一月中,帝君的头上多出多少白发,做了三次母亲,却没有一个儿女能最终承欢膝下的孤单。 

后来有数次,有人来报告说见到失踪的玛依那,但每次都是一场空欢喜,不是官员冒失弄错,就是有人贪图权位胆敢冒充。有一次,那前来的女子长相与玛依那当真有八分相似,说是撞到了头忘了以前的事 情,帝君差一点就要相信了,后来还是被大内检官验出,所带的皇家信物是仿造的,结果那是谢连记忆里帝君第二次雷霆盛怒,几乎从不执行连坐的她,将那假冒者全家都处以死刑,亲族流放到极北之地。从此,再没有人胆敢前来,年复一年过去,往事渐渐尘封。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如今帝君的孙儿辈,最小的也满二十岁 了”,谢连看着穿过白发的干瘦手指,难得地附和着感叹一句。 

“希望这次的四个孩子,都平平安安回来就好。” 

帝君说出这句,轻轻皱了下眉头,因为觉得自己失口了。身为一国之君,面临着关系着国家前途命运的下一任选择,这么说未免太不像 话。

谢连却笑笑,静静地继续梳她的头。 

淡淡的温暖淡淡的感伤都在沉默中流走,白发被一绺绺束起,再精心嵌上璀璨的宝石。 

发式就要最终完成的时候,外头一个侍女前来通报,呈上一张羊皮折子。 

青梵帝拿过来,脸上的神色突然发生剧烈变化。 

谢连因为在帝君的身后,虽然也会避嫌,还是不自觉地扫到内容。

她的心也狂跳起来。 

奏折上说,官船巡逻的时候,抓住一名带有皇家信物的年轻女子,按外貌年龄看有可能是小公主的女儿,因此送消息来请帝君定夺! 

“冒充玛依那的不算,现在居然有冒充玛依那女儿的了!”,青梵帝声音不高,却带着隐隐的怒气,向那侍女道,“这种事情出过多少 次?今天又是甚么日子?军方应该知道如何处理,不要来烦朕了。” 

侍女道了声“是”,就要出去。 

这一瞬间青梵帝突然听见身后低低一声“帝君…” 

“谢连,你有话说?”,女帝有些奇怪地转过头,谢连是个聪明通透的人,却偏于明哲避祸,很少听到她有什么意见。 

“帝君…”,谢连也在怀疑自己该不该随便发表议论,尤其是在这种敏感问题上,可终于还是说了下去,“微臣斗胆…” 

“帝君见她一面,若是假的,不过气一两天,不见,也许日后想起来,心里总会有这样一个事情搁在那里的…” 

女帝沉默半许久,脸上的肌肉细微地扯动,最终,却还是转回来,向站在门口正不知该不该出去的侍女招了招手…

第一二二章 无法沟通

素飞虽然蒙着眼睛,一路跌跌撞撞的,却能感到,自向一个高级的场所去,空气里渐渐弥漫了不知名的熏香,人们的言谈也渐渐低声而严肃。 

当黑暗揭开时,映入她眼中的却是一片惊人的景象:身处一间广大的宫室,四根浮雕水纹的大理石立柱支撑半圆型的穹顶,四壁绘有壁 画,其上人物或走或卧,或耕织,或捕猎,或祈神,无不美轮美奂,当是神话传说中的场景,脚下地面则倒映出一众人等的影像,显得大气而又精工。 

然后,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人影,一片片金色鳞片覆成的长裙光华流溢,将双腿包裹成流线的形状,若不是看露出的足趾上染着瑰色,几乎以为她就是一条人鱼。目光放开,才注意到她外披的玄黑大氅,以及头上高耸入云的金色冠冕,有些眼熟。 

完蛋了!我娘不是偷了人家皇室宝物的什么小偷吧?这是万素飞认出眼前人的身份后涌上的第一个想法… 

“我叫万素飞,从海的那边来,是来做生意的,这里有没有会说我们的话的翻译?…”,没办法的办法,虽然知道他们听不懂,也不能不说话等死啊,她开始用尽浑身解数来表达,手舞足蹈,一会儿就满头大汗的。 

“禀告帝君,她好像不会说我国的语言”,一旁押送她的军官有些尴尬,上前向帝君解释道。 

“朕知道了”,青梵帝答道。 

作为一个帝王,她照例的喜怒不形于色,但自己清楚,手心里竟已经微微有了汗意。 

这孩子一进来,她就突然地感到内心被什么冲击了一下,那轮廓,很像玛依那年轻的时候。 

并且,与以前那些冒充者不同,她居然连南鲛话都不懂,要说一个不通语言的人来冒充公主,虽然不是不可能,但实行起来难度也太大了吧?

以前也曾有过猜测,玛依那并没有死,而是漂流到遥远的海外去 了,难道是她在那边成婚生子,这就是那个孩子? 

不过,不会这样巧吧?也许她只是海外的客商,偶然得到皇家的信物——可这样,难不成,现在还没回宫的小皇孙路上出了什么事? 

还是,说不定只是兵士们弄错了呢? 

对啊…也许想的太多了,青梵帝收住翻腾的思绪,向下头的军官道,“你们说搜到皇家信物,给朕拿上来。” 

“是!”,军官遵旨呈上一只银盒,里头正是万素飞那枚惹祸的玉坠。

帝君翻来覆去看了看,精细的鳞纹,透着清冷的柔光,确实很像她亲手发出去的“灵玉”,心里的疑云越发重了。 

“你们听着,给朕去办三件事”,她最终下了这样三道旨意,“第一,叫检官来检验此物真假;第二,去找通商驿的人,看有没有会说她这种话的翻译;第三,去查查小皇孙到了没有。” 

她的语气依然铿锵有力,然而,这次连军官都听得出来,带有一丝罕见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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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呢!人呢!!人呢!!!”,伴着陆涛的大吼,长刀下木屑横飞,几条简陋的桌椅瞬时变作一堆条块,有的碎片甚至溅射出茅屋。 

这里是他以前例行跟“水鬼”接头的地方,早上他左等右等不见万素飞回来,派了许多人去找都没消息,又突然发现水鬼也消失无影,这才一下将二者联系起来,跑到这里来寻找。 

然而,茅屋   

也,他也是这时才发现,自己只是通过上一任的海盗这个接头地点而已,对于“水鬼”的其他情况,几乎一无所知。 

回头想想,那么一个双面的线人,不用说也不会是什么正人君子,怎么就压根没提防他呢?!一想到这点,就让陆涛捶胸顿足。 

可是他要带走万素飞做什么?无论财还是色,都有更好的选择吧?

正发飙,外头气喘吁吁跑进一个人来,正是他派出去找万素飞的随从之一。 

“找回素飞了?”,陆涛忙弃了那堆桌椅上前,问。 

“没,没找回来…可是好像看,看到了!” 

“在哪?” 

“西边!被一群官军模样的人压着脖子在走…转一个弯进了官 府…就看不到了…” 

“官军?”,陆涛一惊,有些不解官军为什么要抓万素飞,又难 道,她的失踪跟水鬼并无关系? 

脑中一团问号如同纷乱绳结,不过他也素来不是有耐心去解的人,于是喝令,“那就跟我去官府问!带路!” 

“大人,语言不通怎办?” 

陆涛看看,问题又回到水鬼消失这里,没想到这还真变成一个大麻烦了,不过也顾不了那么多,一边跑起来一边喝道,“去了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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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君,吉时就要到了,不能再等了!” 

青梵帝看着四下焦急的侍女,终于也站起身来,让她们最后为她整理大典的礼服。 

她的三条诏令,两条已经有了回应,第一,大内检官诚恐叩首,说万素飞的信物是真的;第二,最小的皇孙已经在两个时辰前最终回宫,并且一样通过了验证。 

剩下的一条就是她努力在等的:各种语言的翻译找来了一堆,可显然跟眼前的女子还都无法沟通,她想等到合适的人前来,但看时间似乎是不得不走了。 

“那她怎么办?”,谢连指着万素飞问。 

“带她去!”,青梵帝看着在场所有的人,最终这样回答。 

“帝君!” 

“当然,先不要跟其他皇嗣在一起,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也不要宣 布。还有,继续去找会说她那种话的翻译”,女帝平和而坚定地说着,“朕自会看时机行事。” 

“如果最后也没找到呢?” 

“那就是她命不好了。” 

说完这句,金色的长裙开始曳动,鳞片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倒映,散发如万花筒般炫目的华彩。 

这些突兀而一个接一个的消息带给南鲛帝君的混乱并不能马上理 清,然而她必须马上平静下来,去应对那万众瞩目的一场大会。 

 

第一二三章 选嗣大典

万素飞弄不清楚周围到底在发生着什么,只知道自己又被几名军士押着开始走了。 

走出宫殿的前庭,大片壮阔的景色映入眼中,都是她来时由于蒙眼而不曾看见的:三座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宫殿排列成马蹄铁的形状,中间围起一片绿草如茵的广场,三色 花丛中簇拥着小型的喷泉,点缀在广场四周,好似一方锦帕上的精美花边。 

再仔细看去,沿着这条花边,立着荷甲的军士,战枪擦的雪亮,整齐地竖向天空。被这些士兵阻挡住的是黑压压的民众,个个踮脚伸头,希望再靠近一些,不过已经算是令人佩服的秩序了,并没有推挤混乱的状况。 

好像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发生的样子?万素飞猜测着,又把目光投向广场的内部。 

广场内列着两条长席,呈现有些奇怪的景象,一边约有四十人,一色的宽大黑袍,正襟危坐,另一侧却有一百余人,衣着不但寻常而且杂乱,有渔民的短脚裤、织妇的梭子裙,甚至乞丐的百衲衣。 

很久之后万素飞才知道,这是南鲛的上下阁会,上阁会是从贵族阶层中由帝君选出。下阁会却是纯然地平民,当时他们的装扮这并非要对大典不敬,反而是突出他们下阁会存在的意义,便是代表各个行业的平民来说话。 

正看着,耳边突然爆发巨大的祝颂欢呼之声,果不其然,是金冠黑裳的帝君款款步出,似乎想要登上广场正中央的一座浮雕莲花的白玉高台。

之所以用“似乎”。是因为万素飞还在继续被军士带着走,在人群里穿行,场内地情景也就不时被人们的后背遮住,时隐时现。 

直到最后,她被领到一个位置,不再运动。她左右环顾一下,发现这是现场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能看清场内的情况,却不会有很多人注意到。 

她对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依然一头雾水,但总体上心情还算平静,观察着事态的演变。 

抬起头,却突然有一份惊诧:帝君并未如她所想走上中央的高台,而是在偏左地金色椅子上坐着,高台上不知何时站上一位黝黑健壮却略带稚气的少年。 

难道即使南鲛的帝君,也不是今天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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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整个仪式不以万素飞能否看懂为标准,在照常进行着。站在台上的少年正是南鲛最小的皇孙玛瑟,此次选嗣大典的候选人之一。今年刚满二十岁,不过与五年前的模样已经有了很大差别,若是在路上遇见,连至亲之人只怕都要犹豫一下才敢叫出名字。 

礼仪官引导完成立誓等一系列程序后,不等别人问,少年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大声讲述: 

“自从当年落辇 

此言一出,四周围观的一些年轻人发出欢呼惊叹之声。南鲛、北丹和新沙是这片大陆上相邻近的三个国家,其中北丹国最小而贫瘠,民风也最犷悍,据说那里地婴儿一出生都会被烈酒所洗浴,只有强壮的才能存活下来,幼儿如此,可以想象成年地训练有多么严酷。而严酷自然有严酷的效果,这让这个小国以极其精锐地军队而著称于世,在大国环伺之间顽强生存,也成为周边国家青年心中一种“男儿本自重横行”的梦想所在。 

玛瑟历数着他的功绩,跟随卫队长去捕捉虎鲨、作为佣兵去剿灭海盗、与新沙的大规模战争,越到后来越气势高昂,听得下面的年轻人满脸神往。 

“殿下,敢问带了什么‘手信’回来?”,礼官好容易才在他的激扬讲演中插入一句,将程序继续下去。“手信”是大典上的术语,指皇嗣所认为的最值得带回来地东西,用于证明他们的能力,早年也有带一捧泥土地,近世却越来越追求贵重。毕竟口说无凭,这件东西对帝君以及上下阁会的参考意义才最大。 

“自然是有的!”,玛瑟一笑,从腰间抽取佩刀,噌地一声出鞘,登时寒光四射,满场森然。 

他也不回鞘,将那刀用几层锦缎包裹,递给礼官。对方接手时,却又突然喝一声“上官小心!” 

礼官一个冷战,看时,包覆的锦缎已经尽数裂为两半,雪片一样从刀上飘下去,刀锋如水,只觉一股寒意从后心升上。 

“果然是名刀,定是北丹军中立过二等以上的大功才能被赐予的 吧”,宝物被传阅一圈,最后由验官长躬下身去,双手呈还,这样评价道。

于是健壮的少年露出笑意,抓过刀来啪啪挽了两朵刀花,三步并两步地跳回他的位置,高高举起,长声大呼,“以此‘碎牙’为证,若我为帝,必将纵横天下,北取丹国,西平新沙,建成前所未有的广阔帝 国,后世难及之伟大功业!” 

全场回荡着年轻人喔喔呵呵的回应声,上了些年纪的人却大多保持沉默,上下阁会的成员各自在不记名的票箱里给出自己的意见,帝君安静地坐在原位,脸上挂着不置可否的微笑,让人猜不透她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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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没见过这个女人?”,立有两匹青铜马雕像的大邸门前围着一众人,先前看见万素飞背影的周国船员指着一幅画像问守卫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