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回头看去,说话的正是水军都督江轩。 

“赵国国主赵胜原是晋国大将,用兵不可轻视,如今两军还未进行一场真正的决战,他就主力尽失,精锐尽丧,连都城也无力守卫,这显然不合常理…” 

“都督也太谨慎了!”,一边一位小将发急,打断了他的话,“都说已经派兵探查过数次,若是赵国还有军力,岂会不加抵御?” 

“所谓‘不见兔子不撒鹰’,皇上目前所派的都是小股轻兵,如果敌军真是想以都城为凭依做最后决战,自然不会被这样的小利诱惑”,江轩却不发火,还是不紧不慢地说着。 

“而如果我军大军冒进”,江轩指着地图继续解释,“众位可以看见,广城是易守难攻之地,通过去的道路仄窄险峻,根本容不了十万人按常例行军,这样,我军在行军途中就会被拉成长线,如果被两侧埋伏的敌军冲击,一定会被截断,首尾不能相顾,到时候后果就不堪设想 了。” 

周荣沉吟一下,听出江轩话中的道理,可又不甘道,“那怎么办?都督要知道,我军没多少时间可以拖了。” 

江轩点头,他知道周荣这句话的意义,这也是这里人私下的共识:在与韩国的同盟中约定,周军进东线,攻打赵国,韩国进西线,攻打魏国,虽然现在还是盟友关系,但撕破脸那天恐怕不远,所以自然要争分夺秒控制尽量多的地方,才能在将来的对峙中占据先机。 

“臣以为,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先派出五千人左右的精兵,假使敌军确实兵力不济,足够抢占城池,而如果有伏兵安排,这样就会令他们进退两难,如果不肯现身,便会白白丢失都城,而如果现身攻打,他们的埋伏就会暴露出来,对皇上亲率的大军再无威胁。” 

“退一万步说”,江轩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若有什么大的意外,也不过损失五千人,趋利避害,用兵之道当如此。” 

众人听见,互相对视一眼,都沉默了。 

虽然大部分人都力主进兵,但万一敌军真如江轩所说的有所埋伏,这五千人就处于相当危险的境地,谁也不敢在这时出头,怕被派去带领这支部队。 

江轩环视一下,自然明白大家想的什么,缓缓道,“臣仔细想过,臣愿担任这五千人的统帅,假使有一旦被困的情况,防守也是臣的长 项,只要皇上见到臣的信使就发兵救援,臣撑到那时不成问题,到时皇上大军亲来,与臣里应外合,必然可得大胜!” 

他一口气说出这些,周密而恳切,听得众臣都无言以对。 

周荣反复想了一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点头应允,照此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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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轩发兵的当日,周荣亲自为他牵来一匹白马。 

“这是朕的‘夺云’,日行千里,最通人性,跟着朕南征北战,已有五年”,周荣有些不舍地轻拍爱马,将缰绳递到江轩手中,“若将军当真不幸被围,可使人乘它突围求援,朕一定见到信使即刻发兵!” 

江轩谢恩领命,自去不提。 

第一二六章 苦甜

这什么呀?”,建业的宫殿里,韩笑警惕地看着万素的 色球状物,问。 

“吃的,我从南鲛带回来的。” 

“跟碳球一样!” 

“真是吃的”,万素飞自己丢到嘴里一个,“我什么时候骗过 你!” 

于是韩笑抱着好像要冲锋陷阵的决心从她手里拈出一个,放进嘴里嚼起来。 

两三秒后,他突然“啊”地一声大叫,吓得万素飞一个激灵,忙问“怎么了?” 

“好吃!”,小东西自作主张地去扒她的手指,把剩下的都撬出 来,塞得满嘴满手,然后噌噌地跑到屋子的另一个角落去,生怕万素飞过来抢他似的。 

万素飞却哪有心思去抢,她已经被逗得笑岔了气,心想小孩子就是好啊,就算孤身一人在这样四面刀锋的地方,只是这么容易就开心起 来。

那东西是她在南鲛用两把玳瑁梳子跟一个大胡子商人换的,名字她也没听清,总之一尝之下她就喜欢那个味道,初入口似乎有点苦味,可慢慢品又透出带有一种特别香气的甜,甜苦交缠在舌尖,便像是在品尝人生似的。 

韩笑吃完了,舔着手指又过来,“素飞姐姐,还有吗?” 

“还有一盒”,万素飞拍拍他的头,“留着下个月二十三给你。”

韩笑突然怔住了。但那表情只一闪而过,随即又笑起来,“姐姐你还记得我生日呢?” 

“怎么不记得,小时你总在这天偷偷哭!” 

“是吗?我忘记了”,小孩子一脸地没心没肺,张开手,递给她最后一个“碳球”,“给你留着一个呢!” 

“我不要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要!”,韩笑只是执着地伸着手,发出一个音节。 

“我还能买呢,你先吃吧。” 

“吃!”,单音节的执拗无与伦比。 

万素飞到底犟不过他,拿过来放在手上。 

正这时。外头有人来通报,“万大人,皇上来了。” 

“是么?哦,韩笑你先回去吧”,万素飞站起身,笑容如常,可韩笑能感到她的手轻微发抖。 

都这么长时间了,每次一想起他就把念头掐灭,为什么一听到他来了,心脏还是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呢? 

真没出息! 

万素飞送走韩笑。整理衣衫,将嘴角扯到脸的两边。做成一个完美的笑脸,心里狠狠给自己下了评语。 

很快。周荣进来了,后面跟着小喜子,他是听说万素飞和陆涛回 来,特地从比较前线的泉州赶回建业的。 

两人对视一眼,有三四个月不见了,都觉得对方稍有变化,然而谁也没有说什么。 

有些滞涩的气氛中,还是周荣首先开口。“回来了?” 

“恩,见过皇上”。万素飞生疏地行礼,“皇上也见过陆大人 了?” 

“见过了”,短暂地沉默后,周荣好像怕冷场似的,补充说了一堆话,“折子也看了,货物也看了,你们这次做的很好,简直可以说是大成功,之前有所反对的朝臣,现在嘴都堵得严严实实的。” 

“火炮的事情可能还要皇上最后拍板,那东西造价不菲。” 

“朕知道,朕打算只装在一支舰队上,这就是我们地精锐之师。”

“皇上打算给谁来带呢?” 

“先做起来再说吧”,周荣含糊地应答了这个问题,因为它不容易回答。 

他心里是倾向于陆涛,一来陆涛相对熟悉这种武器,二来去南鲛的事情主要也是他负责,这支舰队不给他有些说不过去,然而江轩作为水军的最高统帅,最精锐的一支舰队却交给陆涛率领,只怕也不是那么 好。

不知万素飞是否也想到这一点,突然问,“听说江大人去进攻广城了?” 

周荣嗯一声,将那天会议的内容简单解释一遍,最后笑道,“不用担心,朕的马都给他了,若要求援,不会出不来的。” 

两人就不咸不淡地说着这些公事,直到天色渐晚。 

“晚上有你们的庆功宴,喝醉一点”,最后周荣落下这句,笑着告辞,万素飞也站起身来去送他出门。 

他转过去的时候,龙袍背后赫然现出不知哪里沾的一根草杆,她不由一时发笑,脱口而出,“你插草标卖身哩?” 

“啊?”,周荣拧着脖子来看,也笑起来,“你帮我掸掉就是,白挖苦人!” 

万素飞却一愣,片刻,向一旁地小喜子比划,“你们怎么当差 的!” 

“奴婢该死”,小喜子忙从后头上来,越过周万二人间不到一条胳膊长度地距离,摘掉了那根草杆。 

周荣回过头去盯着万素飞看,足有四五秒的时间,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大踏步走出门去。 

“恭送皇上”,万素飞说完这句,在门口僵立了许久。 

然后她将手掌摊开,那颗一直攥着“碳球”不知何时有些融化,满手都是黏糊糊地棕色。 

她将它扑地丢到口中,又像韩笑那样不顾仪态地把手指舔干净,嘴里立刻充满又苦又甜的味道,于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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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广城。 

“驾!驾!!”,急切的鞭声划破长夜,以一匹白色骏马为首的十余骑死命从密不透风的包围中突出。 

果然被江轩料中,赵国都城的空虚是一个陷阱,待他们到达城门之时,敌方大军陆续杀出,将他们四面围困。 

虽然江轩早有准备,还是吃了一惊,敌军的实力比他所预料的还要强大,只好且战且退,至附近地一座小山之上,一面凭借坚固的阵列防守,一面火速派出信使向泉州求援。 

这批信使中领头地小将名叫倪捷,是江轩身边武艺最高强的卫士之一,所骑乘的正是周荣特地借给江轩的夺云驹,凭着良马钢枪,硬是杀出一条血路,突出重围,绝尘而去,赵军追之不及,而山坡上的江轩望见,亦松一口气。 

第一二七章 冷箭!

什么人!”,暴喝声在空中炸裂,吓得倪捷一个冷战 奔驰一夜,还未离开敌军的势力范围? 

好在,很快,借着微微的晓色,他看清,对方是韩军的装扮,差点跳出去的心才回到胸膛里。也许是夜里不辨,跑到韩国占领的地界上了吧。

于是他高声喊起来,“我等是大周水军都督江大人的部下,围攻广城受困,欲往泉州求我主援助,请各位盟友放我等过去!” 

巡逻的韩军叽喳商议一阵,有一个头领模样的出来说话,“天色昏暗,辨认不清,万一你们话中有假,我等要掉脑袋的,还请各位与我等走一趟,将来龙去脉分辨清楚,再行不迟。” 

倪捷怒道,“求援如救火,我主将现在危在旦夕,我岂有在这干等天光大亮的时间!你们速速让开,否则别怪我枪下不认人!” 

此言一出,气氛一下紧张起来,这边要过,那边不放,双方手中都不自觉地握紧了武器,冲突一触即发。 

正这时,却突然传来呵呵的一声长笑,虽然笑通常听起来都是开心的,这声音却感觉是浮在皮上,让人心里一阵不舒服。 

“是大周的信使吗?有失远迎”,笑声中走出一个玉带蟒袍的胖 子,原来不知谁暗中去报了信,竟是韩国的国主韩复来到现场。 

“不知国主也在此地。惊扰了,失敬”,倪捷认出人来,毕竟礼数还是多少要做一下,于是在马上欠身,“国主来地正好,我等奉江大人命令,正急着赶往泉州。却被这些人无故阻拦,请国主主持个公道,放我等过去。” 

“咦,江大人怎么了?”,韩复突然换上一脸关切之色。 

在信使们七嘴八舌将事情简述一遍后,他一拍手。怒道,“赵胜真是只老狐狸!罢了,军情似火,这里到泉州还有一天光景,你们也不要忙着去了,孤王这里即刻为江大人发兵便是!” 

倪捷一怔,稍微迟疑一下,道,“既然与贵国约定分两线作战,贵国军士可愿支援我等?” 

“嗨。这是哪里话!”,韩复摆手一笑。“所谓唇齿相依,我两军既然是盟友。哪有见死不救之理?事不宜迟,壮士们这就请随孤王前往军中,点起个上万人,前往救援!” 

信使们没想到韩国国主与传说的不同,竟然如此仗义,个个面露喜色,下得马来,随着引领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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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街市上,一块悬着“老金头金店”的匾额下面。 

“江大人那边还没求援的信传回来?”。刀疤拿着只镯子翻来覆去看,向身边的同伴道。 

“没听说,许是打赢了?”豁嘴叼着只烟袋,含糊答应道。 

“我就说嘛,赵国这一路吃败仗,早不行了”,没脑大咧咧插一 句,“江大人那人哪都好,就是有时小心得过分了。” 

刀疤没回应他们,而是探头跟金店老板说话,“照这只打行不?”

“想送哪个窑姐呢?”,豁嘴吐吐舌头,一脸痞笑,结果被劈头一句“滚你妈的蛋”骂了回去。 

“嘿…你不是想送…那个谁吧?”,没脑在后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皱起眉头问。 

刀疤看他一眼,没说话。 

“是兄弟的才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豁嘴上来拍他地后背,吐出一口烟圈,语气不知怎么有点酸溜溜的,“别忘了咱们是什么人,你就是把命搭给人家,只怕人家还嫌贱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听说上头说几次想给刀疤升官了,校尉、统 领、禆将…最后要是当上个将军啥的,不就有希望了”,没脑鞋里可能进了沙子,脱下来一边磕一边顶了一句。 

“喂,喂,你们想哪去了”,刀疤终于当不住,转头反驳,“人家大老远回来都没忘给咱们带点新鲜玩意,咱多少也得回个礼意思意思 吧。只是这样而已,别想多了。” 

看两个同伴也不说话,只腆着脸笑,笑得刀疤有些心虚,还是再解释点什么,却被金店老板打断了,“客官,钱不够。” 

“妈的”,刀疤重重拍下脑门,索性把上衣脱下来翻检,看还能不能抠出块零碎银子。 

正在这时,街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匹浑身浴血的白马不知从何处飞来,发疯一样奔跑在青石的甬道上,两侧人群又好奇又惊 惧,纷纷围观又纷纷避让。 

刀疤定睛细看,却不由大叫出声,“那不是皇上地‘夺云’ 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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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云驹在见到周荣的一刻,轰然如一座玉山倾倒下去。 

它身上中了七箭,胸前雪白的毛色已经被鲜血染的殷红,后腿上一箭甚至带毒,让那条腿几乎成了麻痹的状态,天知道它怎么一路跑来 的。

它用力叼着旧主人的衣襟,然后黝黑的大眼睛慢慢合上,在场众 人,无不暗自潸然。 

周荣抱起它的脖子,把脸埋到柔软的皮毛中去,他不想当着人落 泪。

可是,连痛惜地时间都没有,夺云这样子回来,只说明一个问题:江轩那边出事了!而且情况很危急,不然不会连用尖刀突围都突不出来的!

周荣简直捶胸顿足地后悔,一方面有些轻敌,另一方面万素飞和陆涛地事情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他刚从建业赶回泉州,没有紧密去跟踪江轩那边地消息。 

“赵胜!我与你势不两立!”,周荣起身,一剑斩在石上,火花四射,大声号令,“火速发兵,前往广城援救江大人!” 

悲愤中,却有人在身后捅了捅他,回头看时,是万素飞。 

“皇上”,她声音也轻微带着哽咽,可内容依然一贯地犀利,从夺云肚子上拔下一只箭,指给周荣看。 

“这支箭,似乎与其他的不同?”,周荣也意识到她想说什么,睁大了眼睛。 

“这叫金钩箭,是韩国贵族专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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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八章 诀别

广城郊外。 

黑鸦鸦的军服连接乌沉沉的阴云,天地间都是一种压抑的气氛。 

密密匝匝的围困中间,是一座小山,如同随时可能被大海吞没的孤岛,穷竭无助。 

“一百三十七”,江轩看着在军医手中抽搐一夜而终于停止呼吸的一名士兵,心里默默数出一个数字。 

这不是正数,而是倒数。 

也就是说,这名兵士阵亡后,他身边一共还有一百三十七人。 

这一百三十七人情况如下:没有一个未挂彩的、三天滴水未进、二十三名重伤。 

“都督,皇上还会来吗?”,旁边一个圆脸的小护卫目光从染血的纱布下投过来,问。 

“会的,皇上不是弃子的人”,江轩有些吃力却依然沉稳地回答 着,他的嗓子由于连续的指挥大喊,已经快发不出声音。 

“可是…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看到他来了…”,小护卫呆呆地看向远方重山中的道路,嗫嚅道。 

“虎子,你这是扰乱军心!”,另一个高瘦的军士呵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