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想再问婆子几句,侍女却告诉她,已经畏罪自杀。 

不过其实,她也问自己,若那婆子没死,她是不是真的有勇气再提审她? 

就好比一个女人看见自己的丈夫进入其他人的闺房,难道还真要为了确认事实冲进去,即使直面他们芶合的场景么? 

很久之后,她回头看这一段,发现如果多方面探查,并不难找到蛛丝马迹。 

但在当时,就像完全钻进了牛角尖,满心只有从周荣到底对她是怎么想的这一方面去考虑。 

没有人可以问,这是韩国的宫殿,不会有任何人说周荣的好话,她也只能自己胡思乱想下去。 

可是,起初,她觉得自己大概七分信,三分疑,越深思下去,越说不清有几分信,几分疑了…处突然传来一曲悠扬的乐声。 

她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再确认一下,没错。 

是芦笛… 

悠远的回忆突然像一阵清新的风吹进脑海,短暂地吹散那些让人痛苦的争论。 

芦笛是她小的时候晋国兵士中间盛行的乐器,因为不需要什么成 本,芦苇荡里抓一把就能做出一批,悠扬的曲调里。常有化不开地思乡愁绪。 

而长大后。周军中不流行这个,被困韩国之后,又一直在宫中生 活,好像有许多年没见过此物了。 

她看过去,声音来自秋千上坐地一个小女孩,十五六年纪,穿的却不是宫中服饰,按礼制看,当是大臣的女儿。 

果然,问了侍女。回答是吏部卢侍郎之女,小名叫卢笛的,因为其父在前面与韩笑谈论国事,身边带着她不方便,韩笑特地恩准她到御花园里来玩的。 

“卢笛?好名字”,素飞淡淡笑一下。信步过去搭话。 

开始小女孩也因为她的身份局促了一阵,但很快。孩子心性就现出来,坐在秋千上,应要求给她吹奏一曲。 

万素飞坐在另一架秋千上,静静从侧面看她。 

说不上特别漂亮,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几乎没有难看的。粉团一样的脸孔洋溢朝气。 

她的音色很准,显然受过音律地教导,可同样的曲子。在战士那里有乡愁思念的韵味,在她这里却怎样都透着欢快。 

“心上人送你的?”,一曲完毕,万素飞不知怎地笑起来,冒出这样一句。 

话出口她觉得有点冒失,本来等着对方否认,说是在军中的某个哥哥或是弟弟给的。 

没想到,女孩子低下头去,红了脸,许久,却抬起来,郑重其事地点了点。 

万素飞此时还不知道,那位心上人她认识,而这个女孩,竟也无意地在历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他对我可好了,每次出去都带好多东西给我,不止是这个,还有这个、这个,都是他给地”,在战胜了最初的羞怯后,女孩子心中想要表达自己幸福地强烈愿望一下子全满溢出来,放下笛子,指着手镯和玉佩道。 

而听话的人心里,感到突然的一刺。 

如果说之前还能怪罪婆子的话太过锐利,此时万素飞不得不承认,真正这样容易被刺痛的原因,是她自身内心深处沉重地不安。 

她一直以为,周荣只是不能跟她在一起,心里却是把她放在异性中第一位地,就像她对他那样。 

可,现在她开始怀疑了,那真的不是出自自己的过度臆想吗? 

一道青光晃得她有些刺眼,看去,来自卢笛手上摇晃地镯子,女孩絮絮说是上好的翡翠,值三百两白银,满脸都是甜蜜。 

万素飞明白,这倒也并非是恶意的炫耀,而是小女孩想表达对方对她的喜欢,却没办法表达清楚,只能用货币的贵重来衡量。 

一瞬间她突然苦笑。 

一向觉得把感情物质化是件很俗的事,多少浪荡公子凭些戒指绢花的小惠诱引良家少女,也屡试不爽。 

可是,这时候,才发现,记忆里,周荣好像没送过她任何东西。 

在他身边的时候,觉得那是多余,感情何必要那些俗物去表达。 

然而这时,当记忆开始模糊动摇,却分外感到,手里若有一件有形之物,是多么让人安心。 

“难得你们感情这样好,好多人家,两个人谁也不认识谁,就被父母之命撮合一起,过一辈子呢”,万素飞有些没话找话地笑道,打断说个没完的女孩,打算敷衍几句就起身离去,不是不愿给人祝福,可现在的她,实在没有足够心神来欣赏这场幸福秀了。 

 ,卢笛却低下头,咬着嘴唇,半天才道,“我们家里 道…” 

“啊?”,素飞略略一惊,一下对这不谙世事的女孩生出几分担 忧,“那你要小心点啊,外头很多…” 

她想表达花花公子这样的意思,一时没找到合适的用词,就被女孩子激动地打断了,“才不会!他说这辈子除了我不会再喜欢别人了!还说等做到将军就来娶我呢!!” 

万素飞心头闪过的第一个反应是有些恶意的,觉得这女孩怎么幼稚到这个地步,这种动动嘴皮子的山盟海誓,谁不会说。 

可接下来的的念头又让她苦笑了。 

还真就有人没说过,还是一个货真价实老婆成打的花花公子… 

以前她也相信,是因为他明白事理,知道负不起的责任就不会去承诺。

而现在想来。不想说、懒得说、不用说也知道你会倒贴…这些可能性谁说不存在呢? 

再想想。又乱了,记忆是阿谀的奴隶,好比把一次真实经历添油加醋讲成精彩地故事,到最后,也许连主人都常常分不清哪些杜撰哪些真实。

似乎再次证明地只有,感情是靠不住的东西,时间距离都可以在上面任意涂抹,当惊觉回头望去,已经找不到来时的方向。 

信任一个人,需要积年累月;而生发怀疑。只要一瞬间。 

这是不是就是人类的本性呢? 

万素飞觉得回答不了,抬起头,目光空空地落向远方。 

只是突然感到,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权利嘲笑别人幼稚?尤其 “娶”这个字眼,对她真是太沉重了。 

周荣另立皇后的消息。她已经核实了,其实从婆子说出的一刹。她就没多大怀疑,若在这种重大消息上作假,太容易被揭穿。 

理智上,她无法指责什么,但情感上。她唯一的感觉是:自己被放弃了。 

不管那婆子的行动是否真的受周荣指使。这一点,已经足够证明,如果她回不去。他也做好完全放弃她地准备了。 

那天初次听到,是一种惊愕与怀疑,还未能完全接受的情绪,而今天在这里重新被激起,一种偏激甚至赌气的恶意突然升上来:我不想要那位置,是我不想要,可你这样轻易就给了别人,是心中根本就没有 我!

赌气是与理智背道而驰的一种情绪,却常常在恋人之间发生,不 过,一般总能得到对方加倍的抚慰,诸如“我怎么会不在乎你呢”之 类,于是生气的一方破涕为笑。 

可惜,能够抚慰万素飞地人并没有在,所以她的愤怒只有失控地延伸下去,像秋千索一样摇荡,道理只能抵达自己这一边,变成一种极端地局面。 

她背叛他了吗? 

没有!她又没有承诺过要陪伴他一生一世! 

她伤害他了吗? 

没有!既然他也没看重过她,谈什么伤害? 

她有对不起他吗? 

没有!她在的时候,帮助他统一整个江北,为他挡过飞来的利箭,若说的难听一点,就是要他一条命,他也应该还的! 

要看清楚地事实是,到这个份上,周国已经容不下她了,她不为自己考虑,谁来为她考虑!? 

是地,活着!活下来! 

这个念头突然强烈占据了万素飞的脑海,困囿于爱恨的感情好似一下找到出口般地迸发。 

如果周荣真地想杀她——虽然对这点她依然不能确信——可她,万素飞,为什么要把自己来之不易的性命交给别人,交给那些不确定的因素呢? 

最可靠的,只有自己… 

心里好像什么很大声地折断了,整个人跌回一件熟悉的盔甲里去。

这盔甲穿着并不见得舒服,可因为足够的习惯,竟也有几分安心之感。

依然有隐隐的愧意,是对刀疤。 

可转念她又想,他已经死了,无论她怎么做都不会活过来,虽然常说“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死者为土为泥,再不会有任何情绪,所以为什么要让他牵绊住自己呢? 

再者,从道义上讲,似乎也说得过去,韩笑帮助她实现了多年的梦想,她不该有所报答吗? 

说是借口也好,规避痛苦的本能也好,这样想着,万素飞突然觉得坚定了很多。 

卢笛依然在喋喋不休地说她的事情,以她的年龄来说,不值得责 怪,但也实在谈不上乖巧懂事。 

所以她就看到,一直还算和悦的王妃突然翻脸了,“男人男人,还会不会说点别的!”,然后拂袖而去。 

她不知道,这句话,与其说对她,还不如说万素飞对的是自己。而她被吓得跌在地上,哭了起来。 

第一五六章 情蠹

 晖斜照,天边彤云堆积,好似连绵的山峦。 

云贺宫的右苑还是大夏年间修建,供尚武的皇室贵族修习弓马,切磋武艺,不过,最近几年,这里虽不至于说荒废,也颇为寂寥了。 

而此时,靶场上回响着一列孤独的马蹄。 

红心,红心,还是红心… 

万素飞不停地跑马,不停地放箭,仿佛汗水飞扬中,才能一舒心中的积郁。 

突然的,单调的弓弦与箭响中杂入一阵掌声,微弱但清脆。 

转头看去,气喘吁吁跑来单薄的少年,“姐、姐姐…让我好 找…吓坏了…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能出什么事”,素飞看他过来,也停住马头,淡淡笑笑,“不过被个男人放弃了,还能寻死觅活怎么着。” 

说着,一扬手,一道优美的光弧又呼啸而去,长了眼睛般正中圆环中央。 

韩笑看着,突然笑起来,“很高兴看见姐姐心里没有 虫了…”

“ 虫?” 

“姐姐没听过吗”,韩笑回答的时候并没看她,而是接去她手中的弓,作势向远方的木靶瞄去,“仁是领军 ,义是行商 ,情…” 

他的话因手上的用力而短暂中断,直到弓弦拉满之后,才把后面的话吐完,“…是人心 …” 

万素飞一愣。 

仁是领军 ,义是行商 ,情是人心 。前两句似乎比较容易理 解,太过仁善的人,领军必定不能严正军法。不能对敌狠毒。导致败 亡,太过讲究情义的人,大多难以跟朋友计较金钱,难以趁人危难之时大发横财,不能大富,而这最后一句,听上去有些奇怪。 

“姐姐想想以前的时候,披坚执锐,一往无前,比起现在。不觉得有什么东西束手束脚么?” 

“束手束脚地东西你以为是什么?”,韩笑问道,旋即自己答了,“就是感情啊!” 

“感情这种东西,对一个人地理智、利益、目标,全他妈的统统有害无益。只会让人软弱而已!”他突然高声,稀有地爆了粗口。手一 松,箭疾飞出去。 

可惜是完全的脱靶。他在地上吐了口口水,用脚尖画了个圈,低低诅咒一句。 

“白起坑杀四十万降卒,却是一代名将。隋炀帝诬兄杀父。却夺得天下。愚人们讲什么孝慈为本,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软弱罢了!正因为愚人都拘泥于感情,才永远成不了大事!” 

“就说你吧。本来你的目的是报仇。那么当然是哪里能更快实现这一点就往哪里去。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反而不懂了呢?”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睛来,正正看着万素飞,仿佛在等待她的答 案。

万素飞沉默。 

或者,他是对的。她起初能够那样锐利,不就是因为对他人的感受根本不在乎吗?陆涛不能帮她实现梦想,就弃他不顾,周荣适于利用,便像蚊虫见血一样奔去,挡在她路上地仆妇,可以一刀杀死,全然不去考虑她是否也有亲人。而正是这样,她才能最快地接近她的目标。 

然而,后来一点一点地相处中,这严密的盔甲渐渐布满裂痕。 

这裂痕并非来自外部的冲撞,而是周荣、刀疤、江轩、周国那些 人,不知什么时候在心里播撒下种子,那种子开了花,像是生出一双新的眼睛,能看到别人的苦痛,像是得到一双新地手掌,能触摸爱与温 情。若像以前一样单纯从利益判断,周荣是否心寒,周国是否覆灭,都与她何干?正因为她开始学会在乎别人的痛苦,分享别人地 

 才会一度瞻前顾后,左右为难,变成一个自己都厌恶 人。

她想说,就在几个时辰前,秋千之上,她已经把失去的盔甲找回来了。

可就在开口之前,一种无法阻挡的感觉涌上:觉得那些人教给她地东西不是错地,虽然也有挫折不顺,那两年,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是她感到整个人得到最大释放的一段时光,充满快乐与珍惜。 

所以她静默着,像是在对那软弱地根源致以最后的惋惜。 

这,大概就是“情是人心 ”的意义吧。 

“看来还是没清理干净啊”,面对木靶,换了一支箭重新开弓,突然换了话题,“我快要去海上 了。” 

万素飞想起来,是的,在云贺,尤其后宫,还一片歌舞升平,而海陆两线的战争其实都在继续。莫言从南汉回来,征尘未洗地就又投入前线。

“你如果还不能面对他们,就在后宫歇着吧。看看歌舞,画画花 鸟,读读诗赋,总之,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过得开心点。” 

“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是韩国的女主人,我能给你的,都会给 你。” 

韩笑说着,手臂因拉满弓弦的张力而微微颤抖,却被什么有力地托住了。 

“肩要放平,架弓才稳”,万素飞不知何时已经下马来到他身后,矫正他的姿势。 

韩笑微微回头,鼻子里有些许的酸意,自从那场阴谋过后,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接近他,而她的怀抱,依然有久违的,他曾怀疑会不会再得到的,温暖。 

“你知道,那些不会使我真正开心。” 

“我这样的人,也许就是所谓的‘天厌之人’吧,不运用那些狡计阴谋之时,便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就像现在,你也看见了。” 

“或者你说的对,我被那些 虫咬了够久了”,角浮上一抹笑意,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苦笑,“却忘了不管怎样,我已经在你这条船上了,不想看你沉下去,更不想跟你一起沉下去。” 

“我会跟你去海上,帮你守卫你的国土的。” 

她的语气很平静,韩笑却像被什么刺了那样微微一抖,手指没有勾紧,雕翎的银箭便流星一样飞出。 

不过,毕竟有万素飞给他校准的姿势,这次的箭中了靶子。 

“不错,七环!”,万素飞搭凉棚望了望,评价道。 

“有姐姐在果然不一样啊!”,韩笑恢复平时的神气,带点溜须地咯咯笑起来。 

“再来一箭?” 

“嗯!” 

韩笑取箭之时,袖筒里却不小心咕噜噜滚出一个东西。 

万素飞捡起来,是个漆金的小盒,打开似乎有油膏状的东西,黑黝黝的让人没有好感。 

她一句“这是什么”还没问出,韩笑已经扑过来夺走了,带着罕见的失态表情,厉声道,“这东西,你一辈子都不要碰!!” 

素飞吓了一下,惴惴地不敢多问。 

直到很久之后,她回想起这天的一切,突然就沉默了。 

情是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