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五章 请婚

 德七年,三月。 

万素飞从一尺见方横满铁栏的小窗边踱回还十分阴冷的床铺,外面在放着烟花,可惜她只能看见中间的一段,最高处的开放,与最底下的人群,都看不到。 

不过从喧嚷声中,她能知道,这是一个喜庆的春天。 

今年的烟花和锣鼓都格外多,每一次热闹,都是周军又传一次大 捷——周国的第二次对韩战争摧枯拉朽般顺利,周荣也在迅速接近统一天下的愿望… 

而她,现在所处的地方叫做玄灵塔,在这里,每日衣食依然上好,但最大的自由,就是这层上那一尺见方的小窗,传闻它是大夏时节为一名皇子“修心养性”所盖,而那人后来疯了。 

不过她并不怪周荣,这比她预料的最糟结局要好上多倍,而且她知道为此他已经跟众臣爆发巨大的争执,最后是顶着不听劝谏一意孤行的名声下的命令。 

一年之中,他来见过她大约十多次,解释了一些东西——其实很多东西,不解释后来她也能想通,可解释了,也没什么实际的效用——朋友吵架落了重话,尚且可能留下不可弥合的伤口,何况他们之间,发生那样大的事情,那次云贺之战中死去的几万人不会再活过来,而她,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归而复叛,叛而复归,若换了自己在外人的位置,可想而知会看做何等的反复无常。 

并且,她自己也从没流露过乞求轻饶的意思。周荣问她许多对付神惑地办法,她知道那是希望给她制造机会,让她立功折罪,可是,正因如此,在措施上。她尽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态度上,却反而刻意地冷淡。因为自心之内,怎样想都觉得这像是用韩笑的血铺成向周荣的邀功免罪。 

窗外突然有一朵大的烟花爆开了。大约是火药装填不足的原因,没有射到那样高,一瞬间金色的火焰填满整个视野。 

万素飞一骨碌爬起身来,回到窗前去,可又等了许久。空气里一点硝烟味道都散尽,却再没有这样地好事发生。 

于是她轻念了声“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又转回去,脚下,油灯如豆地光芒拖出一条茕茕孑立的淡影。 

、 

、 

与此同时,周荣身边却热闹到激烈的程度。 

“皇上切不可妇人之仁!此女奸狡反复,心性无常,若皇上一时心慈手软,必将养虎为患!” 

“臣附议。试想连丈夫都能抛弃地女人。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 来?” 

“两位大人言之有理!皇上想想。云贺之战时,我军伤亡多少将 士?都是拜这个女人所赐!若皇上轻轻就容赦了她。可不寒了将士们的心!” 

接二连三的攻击几乎不曾停顿地塞满周荣的耳膜,以至于他要重击案几大叫一声“够了”, 

当万素飞刚刚回归之时,这些大臣都是一副咬牙切齿杀之后快的脸面,他不得已提出地缓兵之计,说先将其幽囚,等天下初定再回头来处置,没想到,这一时刻这么快就到了,而他今天提出放她出来,又遇到无比激烈的反弹。 

周荣顿了顿,大声道,“那时也是各为其主,如今她弃暗投明,平定神惑之害中功劳偌大,为何不可将功折罪,有所宽容?” 

他的怒气让臣子们短短一噤,但很快,又有人出列启奏,万素飞所作所为,按我大周刑律,可判斩刑!现在将她锁于塔中,一无刑笞之苦,二无徭役之累,已经是圣恩浩荡,看在她有功的份上了,若将带罪有 

 与无罪有功之人同等对待,又怎么说得上赏罚分明? 

周荣看过去,说这话的正是刘斐,他张了两下嘴没有合适的反驳,他欣赏刘斐正由于他敢说话而且往往一针见血的特点,然而此时,这个特点让他想掐死人。 

刘斐的话却还没完,继续道,“而且皇上又有没有想过,放她出 来,要如何安置呢?臣斗胆,以为不过纳为宫妃、废为庶人,与继续让她作为朝臣几条…” 

“自然是最后一个”,周荣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若为宫妃,别人不说,他比谁都清楚素飞的死结与傲气;若废为庶人,则太过残忍,难道要让一匹千里马一生耕田混个糊口么? 

没想到,刘斐的声音也突然大了起来,“皇上!且不说现在让她继续为臣,大家心里如何感想,又会如何对待于她;单是如今天下初安,不比战乱时有地东西能够权宜,而正是重修法纪,拨乱反正之时!如果开了这个先例,只怕后世君王都能因一己之喜,随意封宫女做内监、伶人做将军了,皇上作为我大周朝一统开国之君,不可不察!” 

周荣不禁后退一步,双眼圆睁。 

感情上再难接受,理智上他却不得不承认刘斐说地有理,很多时 候,一件事在某个特定条件下不见得错,但如果形成制度,就会变成可怕地结果,而他,在这个地位上,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已经承担着建设一切先例的职责。 

小时候,以为皇上应该是天下最为所欲为地人,却慢慢知道,负担越多东西,越会身不由己。 

他短暂地失语,不愿放弃自己的立场,可也无法对众人的意见置若罔闻。或者这些年来,他自己也变了吧,外人看来,与朝臣相左之时,他依然大多坚持自己的意见,可这看似的胜利中,每一次却都也是一场磨损,如今的他,已经不复再拿得出平阳大战之时的棱角锋芒。 

这短暂的沉默中,一片附和之声早填了进来,在殿堂此起彼伏,是啊,皇上”,“ 好!” 

周荣一时无言,脑中物色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没有,却突然,一边倒的声浪中,支出一声尖锐的冷笑,让他陡然一凛,目光顺着过去,正是在最近的战事中居功至伟的水军大都督,陆涛。 

“果然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陆涛双手抱在胸前,两脚分开,一副大马金刀模样,环视一周,“我倒不知道,这些冠冕的理由下,有多少人是觉自己不如一个女人有才干心生妒恨?多少人是被她以前行事得罪过的?又有多少人是落井下石随大流踩人的?” 

“你…!”被他眼光扫过的许多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因说中心事,爆发更激烈的反驳。 

好容易,刘斐挥手平下众人,他自己的表情倒很安静,上前道, “人之私心,我无意去过问,只是我刚才说的话,都督可是认为没有道理?还是都督另有良策,让大家也不用为难,皇上也不用为难?” 

“我自然是有的!”陆涛一甩发辫,昂然道。 

刘斐一惊,做一个“敢问”的手势,众人也都惊异望来。 

陆涛却不再管他们,眼光移向周荣,有些挑衅似的直视。 

而周荣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微微别过脸,痛苦地避开目光。 

果然,入耳的是一字一顿的“把她嫁给我,不就完了!!

第一八六章 曾经

 吱呀一声被推开,阴冷潮湿的气息向周荣和他身后的 面而去。 

周荣的眼睛好不容易适应塔里的阴暗,看清楚,白衣瘦削的女子,古佛一样端坐,两眼在看见他的一瞬轮过一丝光彩,但转瞬又暗沉下 去。

他长叹一声,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 

还是她开了口,平静的语气,像这一年中他们绝大多数对话一样,“皇上有日子没来了,看来是南方战事彻底结束了?” 

周荣闷闷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韩国神惑之毒,最终到何程度?” 

“比我国严重得多,尤其富户公卿中流传得厉害,贫民那里倒相对好些,许多人痛哭流涕说被这东西害惨了,以后让他们种也不种了”,周荣语气有些干巴巴的,说得很快,“不过不管怎么说,若效仿这边的经验,开戒惑馆,法令走先宽后严的路子,再配合民间的宣传,顺利的话,大体上两三年内能控制住整个局面吧。” 

说到这里,他摸摸心口长出口气,“幸好,还是祸根种的不深,想起朕当时差点也一时糊涂引进神惑,真是心有余悸…” 

素飞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她做事,从来不说后悔,但这次,是真的不后悔。 

“那…”,她神色又凝重起来,想起关心的第二件事情,顿了很久,问,“韩…” 

然而突然,后面的话都没有了,护卫手中捧着的一只青瓷小坛夺去她的目光。 

她有些踉跄地上去,脸上偏不能自己地挂起笑容。口里仿佛自言自语。“韩笑,你就变得这样小地回来?” 

她把那小坛夺过,对待婴儿般用衣袖不停擦拭。 

幽微地光线里,周荣看着她耐心地擦,直到紫金兽炉中燃过地香灰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跌落一截,终于开口,“有些东西,擦不掉 的。” 

他看到万素飞整个人一震。手上突然停下了,呆呆立在当场。 

于是他突然意识到什么,顿了顿,低下头去,“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素飞在怔了半晌后。却笑了。“我是拜托过你如果可能的话,留韩笑一命。可自己也知道。他那样的人,到了被‘留’的境地。已经…”,她住了口,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我并不是为这个道歉,而是…刚才那句话…” 

“那就更不需要,事实有什么好道歉的…”,素飞将坛子略略倾斜,几缕难得地阳光从小窗投入,将那处无论如何耐心擦拭都不肯消退的黑点显示出来,是一道划痕,大约是被尖锐利器所伤,而并不是什么污渍。 

阳光在斑痕上折射得有些刺眼,映在两个人的中间,两个人的脸面反都隐没在阴影中,相对着又是很久的无语… 

直到最后,周荣下定决心般叹了一声,跨前一步,坐在素飞对面,“我有消息要告诉你。” 

没想到,有一点插曲:几乎在同时,跟着地几名侍卫唰地拥上,隔在他们之间。 

“你们出去!”周荣瞪那头领一眼,道。 

“皇上,臣等是怕皇上为此妖女所伤”,侍卫头领圆睁双眼,一脸忠诚。 

“出去!”周荣几乎是暴跳起来,大声喝道。 

头领还想争辩什么,被同伴边劝“皇上自有分寸地”,一边终于拉走。

万素飞看这情景,默默地笑。 

“陆涛说,他想娶你…”,周荣定了定气,到底将话说出来, “我也想了,这大概是你离开这座塔地唯一办法了…” 

素飞没有说话,在他来之前,这个消息她些微地听说了,就算不 曾,似乎也不怎么令人惊异,到了现在的份上,这大概已经是最好地结局了。 

而她沉默这点时间,被周荣缝隙不留地填满: 

“你们也算青梅竹马,我想你至少不讨厌他吧…” 

“他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大都督,不管身份还是生活都不会亏待了你…” 

“最重要的,他并没娶亲…” 

… 

听着他这样絮叨,素飞不由看过去,发现他地眼睛不看她,语速却越来越快。 

她突然有些好笑,她并没提出反对啊,他却讲了这一堆话,好像努力在说服谁似的… 

于是她打断他,恭顺地跪下去,“谨遵圣旨。” 

被打断的人脸上笼上一层灰白,突兀地住了口,半晌,却突然更加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我曾经,很喜欢很喜欢你的…” 

万素飞本来以为,无论他说什么,都应该引不起她的意外了。 

然而,当这一句从他口中脱出,她还是感到像被什么飞来的重物砸中。

她在呆了半晌后眨了眨眼睛,好像有什么柳絮飞过睫毛那般。 

当她还有力气期待,他从来没有承认过。 

而以为一辈子不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它出现了。 

只不过前面那个词,加的好生春秋笔法… 

心如满城风絮,然而转念里,突然又起一个念头,这个“曾经”是否真是辞海里那个“曾经”?不然何来刚才那一堆媒婆似的说话。 

可是,真的假的,此时都罢,都罢。 

于是她站起身来,转过去做了一个送客的姿势,回答他,“我曾 经,很想很想听这句话…” 

周荣沉默下去,许久,也转过身,向门外去了。 

素飞听着,听着,什么时候他出了这塔,大约就是终于了结这段孽缘。

然而,脚步竟然停住又回来,一声声如同踏在她心间。 

“还有什么事吗?”她不看他,冷冷问。 

“我只想说句对不起,虽然也不奢望你能相信”,回来的人声音有些抖,“我对你的一切伤害,都是因为以为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周荣等了许久,没有回音,终于抱憾地再次远去。 

他却不知道,那是因为,背对着他,万素飞已经泪流满面… 

第一八七章 同喜

 念瑶立在太极宫最高处,一身金黄的舞凤祥云大氅随 比先前富态了些,看着格外贵气逼人。身后是数十人的仪仗,有的持熏香有的持伞盖,两个奶娘各抱一个孩子,悠悠地哄着。 

她往下看去,小半个汴京尽收眼底,平时宫门口高大的石狮子好像甲虫一般,宽阔的官道也窄细如绳。官道上人来人往,尽是猎猎旌旗——周军已经最终击破韩国,统一天下,四海同庆,各方来朝,将士入 京,等待封赐,新朝新貌,气象万千。 

念瑶看了半晌,终于感叹出声,“虽说早就是皇后,今日哀家才真有天下之母的感觉,那句诗怎样说来的,‘一览众山小’?对,对,就是一览众山小啊!” 

“娘娘洪福齐天,千岁千千岁”,后边诸人整齐地跪下,异口同声地贺喜,让念瑶脸上,更加红光荡漾。 

念瑶又向外环顾,满心感怀激荡,意气风发,不意间,目光却落到远处一座高耸的孤塔上,突然暗淡了一下。 

“只是想不到”,她回头向身后的人叹道,“万素飞当初何等凌厉的一个人儿,如今居然被幽居囚禁,可惜她当初怎么就一时糊涂,要去助那韩国反贼呢?” 

没想到,身后回应她的,不是惯听的“她咎由自取,娘娘不必挂 心”之类,而是淡淡冷笑。 

念瑶急视,发现竟是本来声称有事去办的弄珠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忙问,“你笑什么?” 

“奴婢笑有人是假糊涂,娘娘却是真糊涂”,弄珠低声答道。说也奇怪,别人地位高了往往发福,她却越来越瘦,益发显得下巴如锥子一般尖利,明快的葱绿穿在身上,也不像别人显得活泼,反映得脸色格外惨白。 

“此话怎讲?”念瑶一惊,道。 

“皇上昨天去了玄灵塔”。弄珠语气淡淡的,却有说不出的一股寒意透出来。 

念瑶脸色一白,旋即有些勉强地笑起来,“弄珠你多心了,皇上跟我说了,陆都督提出要娶万素飞,他也应承了。他去,大概是把事情交代交代,做个了结吧。” 

弄珠笑得却更诡异,让念瑶背上寒毛都竖起来。不由道,“还有什么事么?” 

“奴婢刚刚就是去查关于陆都督地事…”,弄珠附上念瑶耳边,其他人只见她眼中寒光闪动,而念瑶脸色阵青阵白,远远地却都不知她到底说了什么… 

、 

、 

六月初六,卜曰大吉。 

于是庆典欢宴被定在这一天,宫中遍地官柳都缠满绫罗,挂了各式的花灯,一眼望去。溢彩流光,太极宫庭内。八八六十四张紫檀桌按方位铺排,中间丝竹乐舞。不曾止息。往来宫人上菜斟酒,盛装丽 服。络绎不绝,朝臣们则推杯换盏,这个方施礼,那边又寒暄,一时间满目衣带飘飘,广袖扬扬,满庭酒香混着衣香,乐声间杂喧嚷,说不尽喜乐融融景象。 

酒过三巡,桌上杯盘狼藉,众人的眼神也都涣散起来,平时熟不熟的,都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闲话。 

“委实不能喝了”,一名陆涛的嫡系部下推开递来的酒杯,“晚上还等着去闹都督的新房。” 

“你们都督也是,为何偏选今日成亲,早早儿就离席去了,岂不扫兴,扫兴!”,劝酒的人是周荣地护卫,乜斜着眼,舌头有些发大。 

“话不能这么说,谁让错过今天两个月内没有大吉的日子,再说,这也叫‘家国同喜’啊!” 

“嗨”,又一名将士伸过头来,挤眉弄眼地插话道,“什么同喜不同喜的,那样一个美人儿,谁不想早点…” 

于是几人一起心照不宣地大笑。 

“模样是不错,不过那 

 …你们都督有得消受了…”,笑够了,先前劝酒 道。

“你懂什么,马要够烈才好骑,女人也一样,勾栏里那些小娘儿倒是见着你就粘身上呢,你要往家娶么?” 

“看这嘴厉害的,又不是你娶!”,插话的人抢白一句,又一把勾过护卫,“让他们闹他们的女人去,咱哥们今天来个不醉不归!” 

、 

陆涛踉踉跄跄回到府中,一地的喜娘鼓乐早迎上来,“都督你可来了,快赶着吉时拜堂吧!” 

酒意上头,弄得他格外急躁,三步并两步地走到厅里,霞帔吉服地女子早在那里低头等着。 

就算喜帕蒙着脸面,他都看不够地打量起来,比起见惯的白衣素 爽,这一身大红衬得她身姿分外婀娜,这是他此生第二次看万素飞穿 红,第一次时,只能在心中默默羡妒,这一次,却是为他而穿着。 

然而,这样一想,他也注意到,尽管也有丝竹乐舞、喜宴满桌,这一次婚礼与她的第一次相比,却朴素了不知多少倍,甚至由于与庆功宴的撞车,连出席地宾客只有几个自己的老部下,到了有点寒酸的地步。

于是他走过去,径自搂上她的肩,带三分酒意地轻声道,“今天委屈你了…以后,我会让你要什么有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