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骏慢吞吞地说:“他说你可能不想见他,不敢擅闯。”

卢绣儿脸一沉:“苏傥?”

卢骏凑近了:“若不是他,你是会高兴,还是伤心?”

“哼,如果是他,我不见。如果不是,请人家进来。”

“唉,恐怕你要失望,是苏傥负荆请罪来了。”

“负荆?他有背柴火么?”卢绣儿想像那个可笑的场面,心里的愤恨略淡了淡,随口说:“有,我就原谅他。”

“有!有!”卢骏笑着往院子外走,“我去招呼他。”

“他真的背柴火来?”卢绣儿瞪大了眼睛失笑,“算他有诚意…”可是,那样很傻的呀!堂堂苏傥苏公子肯这么干?卢绣儿难以相信。

可是仔细想想,就算他现在屈膝下跪,她也不该那么容易就饶恕他,那张破嘴给了她多少屈辱!不,不能就这么算了。

卢骏走出门,站了一夜的苏傥神情疲倦,仿佛一下老了三岁。看到卢骏,他精神一振,迎上去问:“怎样,她肯见我了么?”

“你肯不肯背柴火?”卢骏问。

“什么?”苏傥一愣,“肯,背石头我都肯。”

“这个,是一堆柴火,很重地背在身上。”卢骏补充,“你得在门口多站一会儿。”

苏傥站了一宿腿都软了。昨夜闷热不堪,兼有蚊子骚扰,他一边和恶劣环境做斗争,一边幻想卢家有人开门。谁让他口不择言伤害佳人芳心,是他的错就要以百倍诚意弥补。

“能不能进屋再背?”苏傥讨价还价。没奈何,巷子里来往的人实在太多。

“估计不行。这样最多她原谅你,我不原谅。”

“啊?”苏傥心里惨叫,这个卢老头要求真高,灰头土脸地赔罪:“卢大人,我已经知道错了。”

“你这回是知道错了。”卢骏神气地教导后辈,“可是打小养成的坏毛病根深蒂固,不定哪天再犯,我家绣儿如何禁得住你反复无常?要改就改彻底,让你记得牢些,再不重犯!”

“是,大人教训得是。”苏傥唉声叹气。他逞了一时口舌之快,以为打击了卢绣儿对成茗的痴心,不想却更多地伤了卢绣儿,也害了他自己。昨日卢绣儿走后,他怏怏不乐回到苏府,坐立不安,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终于,他决定惩罚自己,就在卢府外彻夜长站。

当然,更有诚意的做法是长跪,不过苏傥知道自己娇生惯养,长跪铁定吃不消,大概还没见到清晨的太阳就晕过去了,所以还是选择站立。站了三四个时辰,已经头昏眼花腰酸背疼。眼巴巴等到卢府有人出来,禀明了卢骏,好在这位奉御大人容易说话,看在苏恒朱的份上很快答应帮他。

“那你等着,我叫他们找柴火来。”

赫赫,这位大人真能找,不愧是名厨,家中厨房多的是又粗又结实的柴火。一点不像小户人家只能用手臂细的小树枝,他找来的都是大腿粗的木棍。苏傥简直后悔极了,他干吗好端端要说那些害人不利己的话,现世报实在痛苦啊。

背好那一捆柴火,他像个玩杂耍的傻乎乎站在卢家大门口。周围投来无数揣测的眼光,苏傥视而不见。只是,真的很沉…很沉很沉很沉,保持挺直的脊梁太艰难了,身上这件湖丝长衫,怕是毁了。

“乖女,那个傻小子不肯进来,非要你原谅他才行。唉,我看他也蛮可怜,背了一堆柴在家门口站了一晚。”卢骏绘声绘色,长吁短叹。

卢绣儿的眉一抖,圆睁的杏眼变得柔和。一晚?他真用一晚不眠反思他的无礼?不免有些心动。可在老爹面前,她依然矜持:“让他继续站着好了。”

“你刚才说有负荆就让他进来的。”

“他自己没有脚么?”

“他想跟你当面道歉,还是你出去。”

“笑话,他给我赔罪,要我亲自去请他?休想!”

“你在大门口宽恕他,岂不是很有面子?那么多人看!”

想想也是哦。

“好,我去看他怎么说。”拉锯了一阵,卢绣儿觉得出门见苏傥的理由已经充足,老爹再不会嘲笑了,就放心地梳妆打扮起来。

“你才梳妆?”

“我刚起身。”

“你起来有一会儿了吧?”卢骏替苏傥着急,他背得大汗淋漓了吧,这天热得快。

“有什么关系,叫他等着。反正站一夜了。”话虽如此,卢绣儿描眉修唇的速度其实已比往日快了一倍。

苏傥的汗涔涔下。不仅为渐渐高升的酷日,路人的指指戳戳也让他受不了。他确信这回的教训无比深刻,绝不会再犯,只要重得卢绣儿一笑,这些活该的苦头都值得。

“你知道错了?”卢绣儿一身海棠镂金裙,亮艳艳出现在府门外,流金溢彩,顾盼神飞。面带憔悴的苏傥看了她一眼,放下心,她心情似乎恢复得很快,不必再担心了。

“我错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卢绣儿定睛一看,苏傥没精打采,虽然见到她眼睛一亮,但很快显出疲劳,非常想阖上眼帘。身后背的柴火更令人发笑,简直是一捆又长又粗的大棍子,苏傥全无贵公子的气派,反像头可怜的驴子。

想到他平素的娇生惯养,卢绣儿大笑的同时有点动心。

“哼,这样就想我原谅你?”卢绣儿趾高气昂。他似乎是有点诚意的,但是,但是,就这样便宜他了?

苏傥“扑通”一声跪倒,背上的柴火跟着沉重地一跳。

卢绣儿大惊,眼高于顶的苏傥居然肯下跪?他的歉意真不是装出来的,瞧在这份上,她心软了。

就原谅他好了。唉,到底,在她心里是想和好的吧。

“我…算了,昨天的事我不记得了。你起来吧。”

苏傥摇头。

看样子要亲手扶他起身。卢绣儿一咬牙,这小子想趁机卖乖不成。罢了,旁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马马虎虎扶他一下。

伸手搀扶。苏傥虚弱地抬头,指了一指背后的柴火:“我…背不动了。”

啊?!

这是他下跪和站不起来的理由?被他骗了,这个没体力的家伙!

第 9 章

卢绣儿解下柴火,扶苏傥进门。老爹卢骏在一旁乐呵呵地笑,女儿虽仍有微怒薄嗔,没关系,苏傥一定会哄得好好的。啊,对了,厨房还堆了小山高的酥糖呢,拿出来大家吃。

“我很饿。”苏傥坐定,乖乖地向卢绣儿求救,“能不能请大小姐烧点东西给小的吃?”

“可以。”卢绣儿“扑哧”一笑,又很快板脸说:“可是不许吐。”

“绝不吐,保证吃得干干净净。”

“那…你等着。”卢绣儿刚想走,卢骏抬来一大盆酥糖,满得快要掉出来。

“吃糖吃糖。”

苏傥饿急了,连忙捞了一块,皮薄酥脆,入口即化,毫不粘牙,滋味着实不错。

“好吃吗?”卢骏问。

“好吃。”苏傥抹抹嘴,“不过我留着肚子,吃卢小姐的早点。”

卢绣儿闻言一笑,心情大好地往厨房里走。她刚走没多久,小厮进屋向卢骏报告:“成学士递帖子拜访。”

幸好苏傥那块糖已落肚,不然会卡住喉咙,他直勾勾盯住门外,全身戒备。

卢骏嘿嘿大笑走去迎客,妙啊妙啊,看来女儿再也不是嫁不出去的主儿了。

成茗进门看到苏傥,心就往下沉,他知道又来晚了。

有些事不能晚一分,迟到一会儿可能错过一辈子。一下早朝他就火速赶来了,可是…

“吃糖。”卢骏笑眯眯递糖给成茗,他的脸那么苦,尝点甜的中和一下。

到底是奉御大人的府第,一进门就吃糖。成茗苦笑,和苏傥点头招呼,拿了酥糖不知滋味地嚼着,味同嚼蜡。

苏傥心里也不是味儿,一派祥和的气氛被成茗的来访破坏了,情势变得复杂。但这回他知道该学乖,绝不能再犯昨日的错误。于是他坦然自若对成茗说:“我是来道歉的。昨日,对不住。”

“你不再胡闹就行。”成茗除了苦笑,做不出更积极的表情。

“那你…”苏傥倾过上身靠向他,警惕地搜寻成茗全身上下,“不是来求亲的吧?”

“不是。”成茗有点头疼,“纳采、问吉这些事,绝不会由我来做。你放心。”

是啊,苏傥怎么忘了,这是基本的礼俗。但是,苏傥很怕成茗是有诚意地亲自来求亲呢。他窃窃偷笑,这番心思但愿没给人看出来才好。

两人僵坐一阵,苏傥想,不能没话说啊,就找话题:“夏侯炅那小子出发了吗?”

“他可风光呢!穿上铠甲金光闪闪,八面威风,在校场领了五千大军点兵。”成茗一说到这事精神来了,夏侯炅今日在朝上的非凡气概令他折服不已。他惟一遗憾就是毕生没出过京,从读书到应举,到中试、当官,一辈子呆在京城。看到夏侯炅有机会如此大排场地出战,实在歆羡。

“大热天穿铠甲,他会不会长痱子热死?”苏傥一皱眉,很现实地说。

成茗不禁大笑,苏傥这小子总有办法哄人开心。这一笑,两人的嫌隙被修补了,都从彼此的笑声中感到亲密无间的熟悉,过往那些嬉笑玩闹的日子似乎又回到眼前。

卢骏看他们相谈甚欢,放心逍遥去了。大厅上两人没了压力,立即回到正题上来。

“你是不打算放弃了,是吧?”苏傥开门见山。

“公平竞争。”成茗并不示弱。

“虽然你先认识她,但没问名字等于不认识。讲个先来后到吧!”

“可她心里有我。”成茗闲闲淡淡说来。

苏傥大大沮丧,是啊,卢绣儿一看见成茗就晕乎乎的,女儿家的羞态全出来了。见他就不是,时不时泼辣一把,真不晓得他们俩在她心中谁轻谁重。

但他岂能服输?苏傥微微一笑:“万寿节寿筵将至,就以这二十来天为限,你我各施手段。寿筵当天,我们同时约她,她应了谁,另一个就缴械认输。”

“也好。”成茗澹然的神情,仿佛胜券在握。

苏傥看了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依我看,卢绣儿对你只有不知所以的单慕之情,要是她了解你之后,嘿嘿,一定觉得我比较有趣。”

苏傥心底涌上一股滔天斗志。成茗除了爱读书外,几乎没什么情趣,出了名的闷。嫁给这样的老公,生性活泼的卢绣儿会闲得发慌。他就不同,游手好闲喜欢玩——这里算优点——卢绣儿跟他在一起,每天会不知愁为何物。

“我会疼她,你只会气她,有趣有什么用?”成茗的信心依然旺盛。

“我也会啊!”苏傥几乎用吼的,然后一副知错就改大义凛然的神情,“别以为就你知书达理。”

卢绣儿做好四味小吃,用琉璃杯盏盛了,轻移莲步走出厨房。刚刚她做这些点心时,全无杂念,一心就在每样食料上。进厨房前如果还想着要为苏傥做点好吃的话,真正烹制时这些都忘了,只想着如何把食料菁华以最完美的形式呈现出来。

可是一看到成茗和苏傥对坐,她投身烹饪艺术不问其它的出世心念一下子转为现实。

“成公子…”这是第四次见他,似乎没有以往那几次令她狂喜,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成茗捕捉到她脸上微妙的转变,不以为意,依旧彬彬有礼说:“卢小姐早安。昨日匆匆送小姐回府,今日顺便探望,叨扰一顿早膳,不知是否方便?”

对哦,成茗刚下早朝没吃早饭。苏傥大大咧咧替卢绣儿应了:“没事,一起吃热闹。绣儿你也吃点。”

“我当然要吃。一大早被你这个催命鬼骚扰,能不饿嘛?”卢绣儿瞪了苏傥一眼,几时许他叫她名字了?又好气又好笑。现在的状况颇为混乱,不过三人相安无事,就顺其自然吧。

成茗没听过卢绣儿用这种语气说话,颇有兴趣地玩味她的神情。卢绣儿意识到他在旁,客气了两分,把托盘往桌子上一放,又倒了三杯蔗浆。

油糕、金乳酥、九黄饼、玉露团,四样小点金黄脆白,香气袭人,在透明青绿的琉璃盘中眩光夺目。成茗和苏傥纷纷举筷,各取了一味品尝。卢绣儿夹起一片金乳酥,玉齿轻咬,脆生生的折断在舌尖,化开阵阵香甜,倍有嚼头。

她头一回爱上自己做的东西,难得有两个俊俏男儿陪在身边,没把金乳酥吃到鼻子里去就算镇定了。不错不错,今天的点心应该不会让她丢脸。

“好吃!”苏傥说了一句,又大啃一口。他越吃越贪,几乎一口就是一只。“这一顿做得好,绝对用了心,是不是?”这四样小点的做工精致不用说了,难得他吃出柔情蜜意来,希望不是他一人的错觉。

连他都夸奖了,这不是期待已久的赞许?卢绣儿口中甜,心里也甜,赞语比金乳酥的滋味更耐咀嚼,她竟忘了说声谢谢,飞红了双颊窃笑。

“的确美味。”成茗说。

“这是绣儿专门为我做的早点。”苏傥面有得色,连忙加重语气强调,刚想再说,突然噎住,忙把蔗浆灌在嘴里喝了个饱。

“你少说两句,吃东西要专心,否则就是不尊重它们。”卢绣儿给他添满了蔗浆。

苏傥一愣,竖直手指对卢绣儿说:“对极!这话太像我苏某人说的!绣儿,你终于得了我的真传!”

“大言不惭!”卢绣儿瞥他一眼,眉目间尽是轻松的笑意,看得成茗的心沉到谷底。

“好,我不说废话,专心和早点谈心。”苏傥笑眯眯地把目光移向玉露团,饱含深情地说了一句:“阁下,我吃了你好吗?你放心,我会囫囵吞团,不会让你觉得痛苦。”说完,拿了玉露团小心翼翼整个放在嘴里。

卢绣儿忍不住哈哈大笑,成茗也跟了笑,却知道他们的对话他插不进一句嘴去。

早膳散后,苏傥和卢绣儿去尚食局,成茗打道回府,约了卢绣儿晚上再见。

“昨晚的鲁莽,我保证今后绝不再犯。”在宫廊上走时,苏傥又一次对卢绣儿说。他说得那样恳切,人离得又那样近,卢绣儿的心不自觉打鼓地跳,步速快了一倍。

一到尚食局,裕仁报告说桓郡王又来了。真是阴魂不散,苏傥对这个好友无可奈何,只得到香影居和他打个招呼。

“昨日被公主缠住,一直脱不了身。”桓浪晴苦了脸,但一说到夏侯炅又精神焕发。“不过今天夏侯在校场点兵,公主也去看了,多亏他调虎离山,我特意溜来找你们。谁知两个人都不在,说!干吗这么晚来?”

今天的卢绣儿怎么喜气洋洋的,桓浪晴想,活脱脱就像金齑玉脍,喜气逼人。

卢绣儿忍了笑,一指苏傥:“你问他。”

苏傥伸手一勾卢绣儿,用胳膊把她箍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没看到我们如今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吗?我去卢府请绣儿大驾,总是可以的吧?”

卢绣儿一把推开,啐他一口:“别得寸进尺,今天你要是拟不出前三巡的酒菜来,不许再叫我绣儿。”

苏傥朝桓浪晴一耸肩:“看见没?忙得很。老兄请回,等寿筵忙完了,我们大醉十天十夜都不妨事。”

苏傥下逐客令?桓浪晴眯起眼,没劲啊,以前常常能拉这个闲人四处走马观花,花天酒地,可现在呢,重色轻友整日不见人。看来他还是建一支蹴鞠队解闷算了,从竞赛里得一点乐趣,不然,总不能天天看苏傥花痴一般对卢绣儿傻笑吧。

桓浪晴不禁后悔向皇上推荐苏傥,虽然会治好他呕吐的毛病,可同时把他给“嫁”了出去。名草有主的男人跟女人一样,魂灵早已出窍,心有所属,对朋友常常心不在焉。本来只想安排一场好戏,这下好了,戏顺了他的思路演没错,可戏子也跟人走了。唉,失败啊!

看了桓浪晴垂头丧气离开香影居,耶!苏傥又可以和卢绣儿单独相处了。他急忙写了幅字,上书“内修菜谱,请勿骚扰”字样,贴在门口。

卢绣儿看了,觉得香影居俨然是弘文馆,修撰的仿佛是当朝国史,令人肃然起敬。她掩口失笑,任苏傥胡闹去,总之,心情不坏。

噫,跟这个臭小子在一起,只要他那张嘴能节制一点,基本上充满乐趣。

接着,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的脑力劳动开始了。

花了一天工夫,苏傥和卢绣儿把能想到的一千三百余味名菜小点分类列在一张单子上,再逐一排除。香影居挂满一整屋的纸卷,仿佛纸蝴蝶翻飞,望去白茫茫一片,倒像是谁家在做法事。

卢绣儿按州府把菜肴名分别放好,忽然灵机一动:“以前的寿筵都是按官员品级排座,菜肴也都每桌雷同,你看这回我们依他们的籍贯分列可好?让同乡的人一叙旧谊,普天同庆,也是桩美事。”

苏傥沉吟:“朝廷向例禁止结党营私,但寿筵就是君民同乐,让他们倾叙乡谊情理上说得过去。我先请示皇上,他若许了,我们就可方便行事。”

“可若真按地域分布,每桌的菜都不一样,我们是否要拟数十种菜谱呢?”卢绣儿又头大了。

“不必如此,思乡的菜每席改动一两味即可,多了也腻。”苏傥笑道,“你当这些官员在家都吃不到吗?能安排他们同坐一席已是惊喜,不必把宴席也变成家乡宴,反倒失了寿筵的用意。”

卢绣儿点头,信服地道:“是,你考虑得周详,我听你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傥被她一说,心中溢满喜悦。想到卢绣儿对操办寿筵经验不足,苏傥又道:“你爹这回不帮你?他一直承办寿筵,对皇上的口味了如指掌,你多向他请教会事半功倍。”

说到老爹,卢绣儿嗔怪道:“他呀,已经撒手不管了。身子骨明明不硬朗,却爱成日往郊外游历,和一帮狐朋狗友谈天说地,不到夜深不归家。我看,他是想害死我。”

“嘻嘻,那是因为他老人家放心我陪你。有苏傥在此,战无不胜,无往不利。”

卢绣儿笑了摇头:“虎头蛇尾,大言不惭,才是真的。”

苏傥突然正色道:“说到你爹,我倒想起,你有没有他历年办理寿筵的菜单?拿出来我们再参详一下。”

卢绣儿从书架上摸出一本《古今馔要》递给他。苏傥翻开,见前面详细列了历代流传和散佚的美味,后面则是当朝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日常所食记录,包括卢骏任奉御以来各种宴席的菜单。

“哇,这简直是武功秘籍,有字天书呀!”苏傥爱不释手,单是看菜名已令他垂涎不已,更不用说这些菜要是经卢绣儿巧手烹制,那滋味一定如上云霄,美味得不得了。

“嗯,有什么用?”卢绣儿早把这本笔记翻烂,从小就看,也就不觉新奇。“他变来变去都是这些花样,皇上早吃惯了。像你说的,留一两味皇上特别钟爱的怀旧一下,剩下的还是要出新出奇。”

苏傥用手指仔细划过一道道菜名,前后参照,又用笔记下。卢绣儿侧过头来看,问:“你看出了什么?”

“早些年皇上的口味甚重,对辛辣多盐油腻的菜都极有兴致,你看,这里所记叙的基本都是。最近似乎清淡了,却仍嗜食甜。”

“不错,虽然他屡屡吩咐尚食局以养生为要,可依旧忍不住在寿筵时放纵一下。”卢绣儿无奈耸肩。天子也是人,平时被拘管得紧了,做寿时自然要依自己。

“十巡酒菜数量繁多,皇上虽然都是浅尝辄止,但百道菜有十之八九都落肚的话,也要舌倦胃疲。”苏傥皱眉苦思,又猛看卢骏的笔记,一拍大腿,指出一行小字道:“看,你爹早有先见之明,他说:《素问》言‘饮食自倍,脾胃乃伤’,今奇珍异品不胜枚举,司庖厨者若一味进献,不察体味,则患大矣。”

卢绣儿点头:“爹常说制御膳的人同时也须是太医,懂得食经本草。配宴席更是如此,上菜顺序与主次菜肴都要无毒、无相反。所以寿筵仍须五味调和,先浓后淡,正主奇杂,就像《论语》里说的,肉食再多也不能超过主食的量。”

“那辛辣的菜放在第六、七巡再进,让大家提提口味。”

两人聊得兴起,秉烛夜话,不知早已夜深人静。直到铜漏滴过子时,苏傥猛然惊觉,宫门已闭,他回不去了。

惨,但又似乎是老天眷顾,整个皇宫没别处可以去,他不得不留宿香影居。

虽然分里屋外屋,可毕竟共处一室,仍须避嫌。卢绣儿左思右想,本打算彻夜长谈,可前一夜为了泄愤做酥糖到半夜,这一晚无论如何挺不了多久。苏傥出自大户人家,礼义廉耻必是懂的,不用担心他会半夜闯进内屋,但想到竟和他在同一屋檐下安睡,神思不定。

正在这时,苏傥的肚子咕咕长鸣,卢绣儿有了托词,溜去厨房给他制消夜。

不多时,她心不在焉地烧了一碗莲子百合汤。也不知苏傥是不是吃出她的不用心,紧蹙了眉,一勺一勺送进口中,像是在吃药。

“你分明不喜欢,眉头皱得像蚯蚓,干吗硬吃?”卢绣儿奇道。这真不符合苏大少爷的脾性。

苏傥笑了笑,蹭蹭鼻子,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下一口咽得便不费力。

“奇怪,我做的菜你似乎没有一样吐过…”卢绣儿寻思,现在她做的东西,即使有时不喜欢,他也勉强下咽,从不失态。

“你的手艺旁人求之不得,是京城一宝,我自然舍不得吐。”

“少拍马屁,居心不良!”卢绣儿悻悻地道,“没见你哪样乐意再多吃两口,求之不得的。”

“我正竭力和你的手艺建立感情。”苏傥微笑,“再过一阵,闭眼也尝得出什么东西是你做的。”

卢绣儿佯怒,瞪眼道:“你言下之意,就是说我烹饪技艺不知变化,所以一尝即知!”

苏傥玩味地饱览她微嗔的娇媚秀色,呵呵不语。卢绣儿读懂了他眼中之意,羞涩一笑,转回内屋歇息去了。

珠帘荡下,翠玉叮咚作响,敲出一片密密迭迭的心声,仿佛两人想说而未说的话。

次日清晨。

卢绣儿一觉醒来,想到苏傥就在外屋安置,兀自想了阵心事。等她揣测不安地掀帘子出走到外间,却不曾看见苏傥的身影。

卧榻上被褥整齐,卢绣儿心想,苏大少爷真是难得勤快。

她略略有些失望,再走到香影居外,不远处伫立着的人影不正是苏傥。他笔直地站在花圃前出神,卢绣儿正巧能看见他眉间微蹙,似乎酝了若有若无的烦闷,颇似心怀不畅的样子。难道他一大早在为寿筵烦恼?好敬业。

卢绣儿愉快地走上前招呼。苏傥吓了一跳,敛了郁闷之色,笑嘻嘻地道:“早!”

“又有什么难题难住了你?”她笑完,发觉他神情疲倦,迎面就是一个哈欠。

苏傥奇怪地打量了她一遍,目光似舍不得移开,末了赧然一笑:“昨夜睡得可好?”

一说昨夜,卢绣儿想到梦中,竟红了脸。苏傥饶有兴致地道:“你脸红什么?莫非梦见我不成?”

“谁会梦见你这个大头鬼!”

她这一说,苏傥越发肯定,打完一个哈欠,眉飞色舞道:“哈,给我说中了!说,我在你梦里是不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令无数美人尽折腰?”

“呸呸!我梦见你老了又穷又丑,睡在大街上讨饭吃。”卢绣儿说完,发现苏傥的脸不晓得几时也变得通红。

“妙极妙极!”苏傥根本不会被这句诅咒打倒,相反洋洋得意,“梦是反的,看来我必能安享晚年,富甲天下。若是你日后潦倒街头无人赡养,让我来养你如何?”

卢绣儿啐了他一口,这个苏傥,甜言蜜语也能说得人七窍生烟,唉,改不了的跋扈脾性呀。

可是,她心头的疑惑越来越强,他接二连三的哈欠,似乎在暗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