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mi ni Kichina!(我是中国人)”

那男人不为所动,冲着一旁的手下甩了下头,“Mchukue mbali!(带她走)”

长安被人粗暴地拽起来,双手被缚的她差点摔倒。

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放在她腰线下面的黑手以及越来越靠近她的那一股湿热肮脏的呼吸。

走了两步,她突然停下,用唯一穿着鞋的左脚尖狠狠踹向一旁的男人。

“啊——”

那人捂着裆部尖叫,手里的步枪掉下来,恰好落在长安的脚下。

她愣了一秒,极短的一瞬,而后本能下蹲,用捆在一起的双手抓起枪身。

心跳得剧烈,冷汗浸透了手指,可还没等她摸索到枪械的扳机,步枪就被人夺走了。

她重重地摔在地上,表情狰狞的黑人再次将枪口对准她的额头。

长安绝望地闭上眼睛。

高大的灌木在她粘着灰土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四周有蚊虫聚集的嗡嗡声。

这一刻,除了深深的恐惧和愤怒,长安竟还感到一丝后悔。

后悔。

是的。

这念头在她自己看来都是可笑的,因为在她三十几年的人生里,不止一个人指着她的鼻子骂过,死不悔改。

死不悔改的倔丫头。

即使明知是错,也会梗着脖子一条道儿走到黑,走到无路可走,走到头破血流的人,居然会在万里异乡的丛林里尝到后悔的滋味!

无尽的懊悔如同破土而出的野草般疯狂滋长,却又奇怪的和眼前的生死大事无关,比起死亡,她更加惧怕她的离去会给她短暂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一个人带去难以弥补的伤害,他还那么小,总是喜欢用小奶音囡声囡气地叫她姑姑,姑姑…还有…还有一个人,如果此生不能相见,不能当面向他说明一切,也将会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她还有机会吗?

还有机会看到凝聚她全部心血的AS63项目竣工通车吗?

答案只有一个。

不可能。

沦为人质,死亡才是最大的解脱。

冰冷的枪口顶上额头,长安打了个寒噤,绝望地闭上眼睛。

正文 第三章 女魔头

长安闭眼等了几秒,额头上的压力却骤然一轻,她睁眼一看,却是心如鼓擂。

刚还凶神恶煞的武装分子正被几名头戴蓝盔,身穿迷彩作战服的维和军人给制服。

之前被她踢中要害的男人刚要举枪射击,却被一道黑影闪电般地撂倒在地,步枪也夺了过去。

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直到她看到军人臂章上明晃晃的五星红旗,心中骤然涌起一阵热潮。

眼眶何时濡湿都不知道,直到她被一名中国军人扶了起来。

他们对视了几秒。

年轻军人掏出匕首,割开她腕子上的绳索。

“你是龙建集团的职工?”

职工?

长安愣了愣,抚着红肿的手腕,“是的,刚才的事,谢谢…”

“应该做的。”年轻人长着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嘴唇厚厚的,笑起来,右脸颊有一个酒窝。

长安心中还有一丝疑惑,“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被绑架了?”

“哦,是你们工程部的雷工程师向步兵营求救,我们的车正好在附近巡逻,听到枪声就赶过来了…”年轻人挠挠后颈,解释说。

雷河南?

原来是雷河南。

原来他电话中说的联系维和步兵营是为了救她,而不是为了保护营地。

幸好,幸好这些中国军人及时赶到,不然的话,她就要魂断非洲了。

不过雷河南故意篡改她的身份,算是公报私仇吗?

长安摇头笑了笑,拍了拍年轻军人的胳膊,“谢谢你们救了我。”

军人的脸被非洲的阳光晒得黢黑发亮,笑容里还透着一丝羞赧的红色,可长安却觉得无比顺眼。

她拢了拢凌乱不堪的头发,指着那些绑架她的人,问:“这些人怎么办?要带回营区吗?”

“分队联系当地军警了,他们应该很快就到。”为了避免冲突,这些维和军人不能使用武器并且也没有处置武装分子的权力。

长安静了几秒,突然走到那个挟持她的黑人面前,揪着他的衣领,用尽全力踹了过去。

所有的人都看着长安。

“啊——啊——”黑人倒地呻吟。

长安踮起脚尖,晃了晃发麻的脚踝,“这是我个人行为,与你们无关。”

说完,她一瘸一拐地走向草丛里的越野车。

刚才救她的军人跑过来,眼睛亮亮地盯着长安,提醒说:“你…你的车不能开了。”

长安嗯了一声,还是走向轱辘朝天的汽车,她先是弯腰看了看车况,之后,便毫不犹豫的跪在地上,上半身探进驾驶室,将固定在电话底座上的手机取了下来。

从车里钻出来,她用力按着黑屏的手机,不由地蹙起眉头。

她想给雷河南打个电话。

“我帮你看看。”一旁的年轻军人说。

长安把手机递给他,他先是查看了一下外观,然后又撬开后盖,用力压了压里面的电路板,之后按着启动按键,很快,之前黑乎乎的屏幕上就出现了手机的logo。

他迅速合上后盖,将手机还给长安。

“好了。”

长安按了几个键,又打开几个应用试了试,果然好了。

她扬起眉毛,夸赞说:“你可真行,连手机也会修。”

“这算啥啊,若论起真本事,我们连长,那才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

“哦?是吗?”长安笑了笑。

“你别不信,我们连长啊,那可是我们军区响当当的人物!他不仅军事素质突出,而且啊,还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我听战友说,当年连长从学校毕业的时候有大把的高薪工作等着他,他却毅然选择了携笔从戎,保家卫国。就冲这一点,我就服他!我当兵四年,在我的印象里,就没有我们连长做不了的事情!克服不了的困难!像修手机这种小事,连长闭着眼也能做!”他一脸骄傲却又不无夸张地说。

清华大学?

长安的心咚地漏跳一拍。

她盯着年轻人头顶的蓝盔,嗓子忽然间变得有些干涩,“你们连长…”

年轻人看着她。

她抬起手,拂了一下面颊上黏着的碎头发,自嘲地笑了笑:“哦,没什么。”

她打消脑子里不切实际的念头,指着前面人声熙攘的地方说:“他们叫你。”

年轻人跑了几步,忽然弯腰捡起地上的白色皮鞋,折回来放在长安面前,“你的鞋。”

长安扶着额头,穿上鞋子,“谢谢。”

“我叫石虎,石头的石,老虎的虎!”他临走前说。

长安报以微笑。

接下来她试图拨通雷河南的电话,可是信号太差,她换了几个方向都打不出去。

怎么办,徒步走回营地吗?

搁以往,这点路程她大气不喘一口就可以轻易完成,可现在…

她低头看着脚上的白色高跟鞋,不禁拧起眉头。

“我们可以走了!”石虎小跑过来。

走?

怎么走?

看到她眼底的疑惑,石虎挠挠后脖子,解释说:“支援车辆马上就到,班长命令我护送你回去。”

长安刚想说话,就听到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惊愕回眸,却看到远处的公路上腾起一片尘雾。

“到了!”石虎提醒她。

乳白色的步战车,黑色UN标志格外醒目。

石虎打开载员舱门,冲长安伸出手:“上车吧。”

长安没有矫情,她扶着石虎的手臂,借力登上步战车。

迎面而来的气味让她的脚步缓了缓,但也只是一瞬,她弯下腰走进这个闷罐似的地方。

摸索到一个空位,她坐了上去。

载员舱光线昏暗,空间紧凑,她的对面只坐了一个人,因为逆光,她看不清那人长什么样,出于礼貌,她主动招呼对方:“你好。”

那人不动,也没回话。

长安心里纳闷,不免有些生气,于是也不再说话。

舱里格外安静,静到石虎关门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这时,长安的视线渐渐适应车内的环境,她朝对面那人望了过去。

“连长!这就是此次任务营救的人质,她是AS63公路项目的领导,名字叫…叫…”石虎神色腼腆地朝身侧的长安看过去。

长安此刻的反应却很奇怪,她既不回应石虎的问询,也不理会车辆忽然发出的轰鸣声,她脊背微弓,纤瘦的身体随着车身摆荡的幅度轻轻晃动,目光却像是黏住似的,死死盯着对面那个头戴蓝盔的维和军人。

一切不可能都变成可能。

她的目光定在他的脸上,想与心底那团模糊的影子重叠,可是细细看来,她却发现,就连那团影子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不知何时,他的眼尾竟生出细细的纹路,同紧蹙的剑眉一样,早没了记忆中意气飞扬的弧度,他有着旁人羡慕的挺直的鼻梁,可下沉的嘴角两旁那深深的法令纹却像是镌刻在古树上的年轮纹,深刻到无法抹去,只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同过去一样,出奇的晶亮凌厉,像是夜空中的寒星,明亮,干净,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长安。”他忽然张开嘴唇,说道。

长安的瞳孔一暗,黑色的裙裤布料在她的指尖迅速变形收缩。

“连长,你说啥?啥长安?”石虎不明所以,四处看了看,诧异问道。

“我说,她叫长安。”连长的声音低沉而又沙哑,落在石虎的耳朵里,却是山崩海啸般的震撼。

石虎瞪着一双牛眼,直勾勾地盯着身侧闷声不响的长安,舌头打弯,磕磕巴巴地说:“你…你…你就是龙…龙建集团的…女魔…魔…”

那个字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不敢说。

借他十个胆儿他也不敢说。

反而是长安偏了头,主动微笑着问他:“怎么不说了,石虎?”

石虎冒了一脊背的冷汗,他哈哈讪笑着向连长求救,可发送出去的电波根本无人理会,人家根本没看他,“我…我是说…说你是女…女魔…魔…啊,对了!女模特!”

这一刻的石虎真想赏自己一颗甜枣,没想到战友口中缺根筋的石虎也有脑子灵光的一天。

“你看你这身高,这气质,不做模特就亏了!”石虎欢快地笑着。

看到长安也在微笑,他笑得更欢实了。

可撑得久了却觉脸上僵硬,而对方的笑容像是夏日里的阳光,炽烈烈的,明晃晃的,照得人无处遁形。

石虎的眼睛忽然疼得要命,可心更虚,他不安地搓了搓手,小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说你是女魔…魔…”

“女魔头。”长安语气淡淡地接道。

“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前阵子你们项目部的人到营区慰问,我偶然听到他们说起过你,他们说,说你是个残忍冷血,冷酷无情的女魔头,说你为了赶工期不顾非洲雇工的死活…可今天见到你,我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不知为什么,石虎觉得面前的长安和别人口中所说的毒辣阴险的职场女魔头是两个人,反而,因为长安刚才在丛林里所表现出来的干脆利索的行事风格,令他和战友们刮目相看。

反正,得知长安就是龙建集团的女魔头后,石虎是不大相信的,他不信长安会那么坏。

“她这人就是这样!冷酷,自私,无情,残忍。虎子你要把眼睛擦亮一点,这样才能看清某些人的真面目。”半晌无声的连长忽然接过话去。

“严臻!”长安忍不住叫道。

石虎张大嘴,看着长安,想问她怎么知道连长的名字,可话到嘴边,又自动缩了回去。

再笨的人也能看出面前的一对男女可不是什么戏文里唱的桃花林里初相遇!而载员舱里滋滋啦啦爆开的火花,明明演绎的就是一出高山流水今相逢的戏码。

短短一瞬,石虎的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无数个念头,汹涌而来的好奇心几乎就要操控他的言行,可最终,他明智地选择沉默,并且扯下头顶蓝盔,重重地扣在自己脸上。

此刻面无表情的严臻,深邃的瞳仁里暗藏着令人惧怕的力量,他盯着长安,嘴角一沉,勾出一抹嘲讽的冷笑,“你还记得我?”

长安的表情明显怔愣了一下,仿佛严臻问了一个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她还记得吗,记得她的生命里曾停驻过一个叫严臻的军人。

她看着严臻,看着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思绪如故乡五月雄厚浑浊的烈风,裹挟着记忆的痕迹漫卷而来…

正文 第四章 朔阳

2001年5月7日。

豫西小城朔阳市迎来了五月的第二个工作周。

老城西的福寿街,是一片占地颇广的老旧街区。站在地势较高的地段,不用费力,就能望见矗立在黄河岸边的唐代砖塔。

朔阳因黄河大坝而闻名,而福寿街上的居民,大多是工程局的退休职工。上世纪六十年代,为了国家的水电事业,他们在这方热土尽情挥洒着青春和汗水,如今,这些为朔阳城市发展立下汗马功劳的耄耋老人偏居城市一隅,享受着悠闲的晚年时光。

工程局六区家属院,位于福寿街的街南,一共五幢楼房。六区家属院住的是六分局的职工,所以又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为六局院。

清晨六点多,天刚亮,六局院三栋一单元东户的厨房里已经传出铿铿锵锵的响声。

“老长,你能不能快点!班车就快来了!”面容清秀的蒋春秀卸下围裙,指着墙上的钟表,催促饭桌前正弯腰给儿子卷饼的爱人长道廉。

她和爱人是六分局的职工,长道廉是技术工人,而蒋春秀是仓库保管员,六分局目前正在朔阳的一个贫困县施工,由于当地道路状况恶劣,他们只能两天回一次家,照顾正在上高中的儿女。

长道廉瞅了一眼表针,“时间还来得及,我给安安再卷个饼!她啊,现在正是关键时期,营养一定要跟上!春秀,你给安安盛碗粥,用勺子搅着,凉得快!”长道廉手忙脚乱地卷了个鸡蛋饼,手指不小心黏上菜汁,干脆塞嘴里吮了几下。

“嗤!”旁边传出不和谐的声音。

长道廉剑眉一扬,在一脸嫌弃的长宁脑袋上轻轻胡了一巴掌,笑道:“咋,宁宁,吃你姐醋啦!”

十八岁的长宁梗着脖子,朝一边躲,“谁吃她醋了!我是嫌弃你用蘸过唾沫的手给我们卷饼!”

看到长道廉竖起眉毛,长宁歪着头,继续小声嘟哝,“一点都不讲卫生,还是当大人的呢!”

长道廉气笑了。

谁规定大人就不能吮手指了。

他一边卸下围裙,一边用力揉了揉儿子柔软的头发,“你这臭小子!小时候你在饭桌上拉屎,还是我给你收拾的呢!”

长宁哼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辩解说:“你是我的法定监护人,你不收拾谁收拾!”

“嘿!你这小子…”长道廉作势要理论,却被一位美丽的少女挽住胳膊,“爸,您和中部六省中学生辩论赛的新晋冠军理论对错,不是自找没趣吗?”

长道廉张了张嘴,却无力辩驳。

是啊,是他老糊涂了,居然忘了家里出了个能说会道的冠军。

“安安,你站哪边?”长道廉的手搭在长安的肩膀上,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宝贝闺女。

在长家,站队的戏码几乎每天都要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