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昆看她一口气吃了半碗面,才叹了口气,转身走向灵桌。

他从灵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七寸的黑白相框,佝偻着腰缓缓走到一边坐下。

那不是爷爷的遗像吗?

长安好奇地看着徐建昆。

“老长啊,廉子和他媳妇的事…唉…老哥,对不住你啊,没能完成你的遗愿,如今还让两个涉世未深的娃娃遭罪,是我,是我没能尽到长辈的责任。你呢,就看在咱老哥俩的份上,饶了我这一次!欠你的,你先记着账,等我过些日子去找你的时候,一并给你还上。”

徐建昆抹了把脸,又望着长道廉夫妇的遗像说:“道廉,春秀,我知道你们魂魄未散托梦给我就是怕你的一双儿女遭罪。你们放心,安安那个混蛋叔叔,绝不可能霸占你们的抚恤金。我和我儿子建国说过,我徐建昆活着一天,就会护着这两个可怜的娃娃,绝不会让他们遭罪!可是…道廉,春秀啊,你们走得亏啊,走得太亏啊。那条路…那条路…若是没那么破,弯道处再能多个围挡,那你们…你们…”

徐建昆说不下去了,因为一想到这个家的未来,他就觉得老迈的肩膀赫然又沉下去半截。

难啊…

人活着,实属不易。

长安放下钵碗,肿的不能看的眼睛里逸出些许复杂的情绪,她静默了一会儿,低声恳求说:“徐爷爷,明天安葬了父母,我想带着宁宁去他们离世的地方上柱香。”

徐建昆想了想,点头,“行,爷爷陪你们去。”

长安看看墙上的黑白挂钟,站起身来,说:“我去找找宁宁。”

“去吧,这儿有我呢。”徐建昆摆摆手。

五月的夜晚还带着一丝微寒,一阵冷风吹来,头顶的树叶扑簌作响,树的影子被无限拉长。

长安抱着双臂,低头,缓慢地走在路上。

这条路,伴随了她十八年的时光,在她的记忆里,这是一条通向幸福的道路。可一瞬间的变故,却把一个完整的家庭摧毁殆尽。

“安安,照顾好弟弟,多让让他。”忽然,远方传来妈妈慈爱的叮咛。

树影婆娑,浮现出妈妈秀美的容颜。

长安狂喜到颤抖,脚步踉跄地跑向那片影子,“妈——”

指缝间掠过的是夜晚的凉风,熟悉的影像一闪而逝,她惶急寻找,一偏头,又看到笑嘻嘻的长道廉。

他走过来搭着她的肩膀,眼神祈求地看着她,“安安,你站哪队?”

长安的嘴唇急速地抖动,她想说,我站你这队,站你这队!爸爸,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你和妈妈能回来!回到我和弟弟身边!

爸爸,爸爸!

可任凭她如何夸张地用力,喉咙却连一个最简单的音节也喊不出来。

耳畔却传来阵阵熟悉的笑声。

一家人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长安突然大叫一声,发疯般向前跑去。

可没跑几步,她就和前方一簇黑乎乎的人影撞在一起。

视线完全被泪水糊住,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手肘处一阵被挤压的痛感令她感到不适和紧张,她下意识想躲,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惊痛压抑的呼唤,“长安——”

正文 第七章 你变了

温子墨。

憧憧树影下蓝衫黑裤,眼眸黑亮的少年,正是温子墨。

“你还好吗?”来前,温子墨打了许久的腹稿,就想着见到长安时该怎么开口。可真正见到了,却问了一个再傻不过的问题。

她,怎么可能好。

两人目光相遇,他尴尬地抿住嘴唇。

长安垂下眼帘,轻轻挣脱他的手,后退一小步。

“嗯。”

温子墨觉得自己的心随着弹回的手掌一起坠落到谷底,他蜷了下手指,低声说:“我在附近遇见长宁,看时间太晚,就送他回来。”

长安这时才发现温子墨身后的长宁。

她的弟弟,和她一样穿着白色的孝服,手臂上戴着刺眼的黑纱。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但很快隐去。

“谢谢你,温子墨。”长安礼貌道谢后,上前拉起长宁的手腕,说:“回家了,宁宁,爸妈还在等我们。”

耷拉着脑袋的长宁被长安扯着走了几步,想起什么,猛地转头,冲着站在原地的温子墨喊道:“你快回去吧,温子墨,挺晚了。”

温子墨朝他挥挥手,目送两姐弟走远,才步履缓慢地离开。

三栋路口,已经能够看到单元门前那一排排用绳子绑着的吊唁花圈。

花圈上的金银线在夜色中闪闪发光,风一吹,长长的挽带竟像是活过来似的,看起来很是魔性。

长安越走越慢,最后,她放开长宁的手腕,停下脚步。

“你刚才去哪儿了?”

长宁嘴唇微张,眼神里有一丝愕然,“啊?”

“我问你刚才去哪儿了?”长安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缓慢而又严肃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她刚才说过的话。

长宁愣了愣,稚嫩俊秀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措。面前的长安,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与他熟悉的长安大相径庭。

明明是之前那副憔悴沉默的样子,声音也哑到耳不忍闻,可就是那样的目光,那样的眼神多盯了他几秒,说出的话里就似带了令人无法轻视的铿锵权威。

长宁不由得吞了口唾沫,心跳也快了许多。他垂下眼睑,用极低的声音说:“我就是走…随便走了走。”

“在附近?”

“嗯。”

“一个人?”

“嗯。”

“你认识温子墨?”

“…”长宁觉得舌头发干,后脑勺发麻。

当他的视线撞上长安那洞悉一切的漆黑眼眸之后,心底的慌乱和无措迅速被愧疚所替代。

对长安,他是心服口服,“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那点把戏,完全糊弄不了这个世界上最最聪明的长安。

就连温子墨,也不行。

月朗星稀,姐弟俩坐在路口的道牙边上,长宁向长安讲述了他刚才的经历。

原来,年轻气盛的长宁去找长知恩算账,两人起了冲突,长知恩报警要把长宁抓进派出所,这一幕恰好被一直在附近徘徊的温子墨看到,他主动上前解围,向警察说明长宁家里遭遇的变故,长宁又解释了为什么会打长知恩的原因,警察了解情况以后,很快就把长宁放了。

温子墨不放心长宁一人回家,就把他送回来了。

没想到会在院子里撞见长安。

“温子墨他…”长宁偷偷瞄了一眼长安,低声说:“他好像真的喜欢你。今年过年,你和同学聚会回家晚了,我和…和爸在大院门口接你,却无意中看到温子墨。他站在远处的路灯下,悄悄护送你回家。还有一次,宋大江看到温子墨给你送伞,大江说,温子墨看你的眼神,绝对能融化一座北极冰山。还有…”

“不要说了。”长安目光轻闪,开口打断他。

她上下梭视长宁,蹙眉问:“长知恩打你了?有没有受伤?”

长宁挺起胸脯,“没有。那混蛋一米六几的小个儿,能打得过我?倒是他,估计今晚要在床上躺着了。”

“真没事?”

“真没事。你要不信,我做几个俯卧撑给你看看。”长宁作势欲起,却被长安猛地搂住颈项,紧紧地抱住。

长宁愣了愣,挥舞的双手在半空中一顿,慢慢落下来,拥住怀里的长安。

“安安,你别怕。爸妈不在了,以后我护着你。”

长安重重地吸了吸鼻子,“你不许再离开我。这一辈子,都不许你离开我的身边!”

“嗯,我保证。”

“不许再去闯祸,有什么事,我会处理,宁宁,你永远记得,我是你的姐姐,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们不能失去彼此。”

刚刚见到长宁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了害怕。

同时,她也实打实地感受到了肩头担子的重量。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无忧无虑的高中生长安,她是长家的家长,长宁的姐姐,未来的路,她要为弟弟遮风挡雨,她要撑起长家的一片天。

长宁拥着她,小声嘟哝道:“明明我才是男人。”

长安拧了他一下,他笑了一声,又赶紧打住,埋怨长安说:“你瞧你,又开始疯了。”

长安直起身,望了一眼那明晃晃的花圈,慢慢转开视线。

长宁瞅瞅她,犹豫了一下说:“安安,我觉得你变了。”

长安默默不语。

“我也说不好。总之,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就是个爱笑爱闹又无比聪明的大孩子,可是现在,现在你像我姐。”长宁揉了揉鼻子。

是真的,像他的姐姐,长辈。

“废话!本来就是你姐!”长安敲了长宁脑袋一下,按着他的肩膀站起来,又把手递给他,“回家,徐爷爷还等着你吃面呢。”

长宁看看面前这只纤细得不像话的手,又与长安的视线对上,他的眼睛里渐渐泛起耀眼的光芒,只见他大手一伸,紧紧握住长安,一跃而起…

正文 第八章 爆炸新闻

长道廉夫妇火化后合葬于郊区公墓。

公墓环境清幽,绿树环绕,立在墓前,能看到金灿灿的九曲黄河和那褐黄色的古塔。

安葬仪式结束后,徐建国陪着长安姐弟去长道廉夫妇出事的地方祭奠逝者。

此路段有多处坑洼,加上弯度极大的山道,车辆自此经过时,即使放慢车速,行驶起来也非常危险。

“道路建成以来,这个路段先后发生交通事故二百余起,伤亡数百人,当地老百姓把这条路叫做‘死亡之路’。”六分局的局长徐建国心情沉重地说。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长安不解地问。

深谙道路施工门道的徐建国说:“主要是道路设计缺陷,为了省工省料,加大山道弯度,增大了行车风险。另外,这路段按要求修建的混凝土护栏,不是间隔太远,就是没有,完全起不到防护的作用。”

“那怎么能通过验收呢?这不是害人吗?”长安问。

徐建国摇摇头,叹息说:“这里是国家级贫困县,能有这样一条路已经很不错了。安安,很多住在深山区的乡亲们,因为自然环境恶劣,没钱修路,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是啊。

她再恨,再不甘,再悲伤有什么用呢。

崎岖的山路不可能变坦途,慈爱的父母亦无法重生,她和长宁更不可能变回之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幸福少年。

可她心中存有一个执念,她固执的想为疼爱她的父母做些什么,即使他们再也看不到,听不到,可她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弥补和纪念她和长宁最最亲爱的父母。

长安在父母罹难的弯道边点上香烛,望着远方蜿蜒曲折的山道默然片刻,之后她弯下腰,捡起地上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块,用力扔向寂静的山谷。

“啊——啊——”

长宁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泪水,他上前一把抱住情绪失控的长安,姐弟两人抱头痛哭…

六月。

六分局将四十万元抚恤金交予长道廉的子女,令长知恩如意算盘落了空。

七月。

一年一度的高考顺利结束,录取工作正式开始。高三一班的温子墨成为01年度的市理科状元,而长安紧随其后,以两分之差摘得榜眼。就在一高的师生们打赌两个未来的清华高才生谁更优秀时,一则爆炸性的消息震惊了整个校园。

长安被安吉大学土木工程专业录取,无缘清华。

六局院。

正值伏里天,知了入了夜还在吵嚷个不停,小区里的老人们舍不得开空调,于是像以前在工地大干时一样,每到傍晚时分,吃罢晚饭就拎着小板凳摇着蒲扇到路口树下乘凉。

说的大多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生活琐事。

“老徐头,你说安安咋想的,那么高的分数不去上清华大学,反而挑了个修桥筑路的学校。你说她一个女孩家家的,以后毕了业去工地上和一群糙老爷们干活,这说出去,不像样子啊。老徐头,安安最听你的话,你别光顾着闷头抽烟,去劝劝她啊。”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头用蒲扇扇了对面的徐建昆一下。

“是啊,老徐头,要是宁宁考这学校,我们也不会说啥,毕竟他是个男娃,可安安不一样,她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又可怜没了父母,如果再让她去干老爷们的活儿,那不是让道廉夫妻在那边也合不上眼。”一旁的老太太也跟着插言。

徐建昆眯着眼睛吹掉烟头上一截长长的烟灰,摇了摇手里的蒲扇,加重语气说:“你们咋知道我没劝过?为了这事,我家建国还跑去省教委求他们把安安的志愿改过来,可人家说遵从考生意愿,不能更改。”

徐建昆长叹口气,说:“这犟丫头,不知道咋想的,居然只报了这一个学校一个专业。安安呢,打小就是个有主见的丫头,她决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来。我看,也只能这样了。”

“唉,这娃娃啊,到底咋想的呢。难道她父母的事对她还没个警醒…”

“嘘!别说了,安安出来了。”老太太扬起扇子,朝附近经过的长安挥了挥,“安安,出去啊。”

长安露出微笑,“嗯,胡奶奶。”

说完,她又分别问候了几个老人,最后对徐建昆说:“徐爷爷,有同学找我,我出去一下。”

“去吧,去吧。出去玩玩,别总闷在家里。”徐建昆鼓励地摆摆手。

长安走到六局院附近的冷饮店,一推门,就看到温子墨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穿着一件白色T恤和黑色短裤,头发修剪的很短,愈发衬得他眉目清隽,气质出众。附近的两个女生偷偷看他,他却浑然未觉,指着对面的空位招呼长安:“这里。”

长安走过去,坐下。

“你想喝果汁还是奶茶?”温子墨指着桌上的饮品单。

长安指着橘子汽水,“这个。”

温子墨起身去买饮料,长安拿起桌上的塑料单,从第一个看到最后一个,然后抬起头,望向吧台前的温子墨。

他的背影看起来已经有了成年男人的轮廓,尽管不够健壮,可身高以及匀称的体型弥补了这一不足。

况且他还长得那么好看。

高中三年,女生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男生就是他。

没想到他会以一种幼稚却又张扬的方式向她表白。虽早有所觉,可事情真的发生了,她还是感到慌乱和无措。大概是有些喜欢他的,不然,她也不会默许他的提议,与他清华相见。

清华。

提起这两个字,长安已没刚报完志愿后那般失落到流泪的感觉。收到安吉大学的通知书后,她的心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尘归于尘,土归于土,她彷徨多日,终于找到了通往未来之路的大门。

有过失落,却从不曾后悔。

温子墨上身微倾,手臂优雅地撑着木质台缘,神情专注地和店员低声交谈着什么。

不一会儿,他端着两杯饮料,走了回来。

“橘子汁。”

他把颜色金黄的果汁递过来,长安接住,攥在手里,低声说:“谢谢。”

各自低头喝了一口饮料。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过了一会儿,温子墨鼓起勇气,叫了一声长安。

长安睫毛轻颤,抬起头,看着眼中布满血丝的少年。

“忘了我吧,温子墨。”她说。

正文 第九章 自告奋勇

温子墨的心咯噔一沉,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冷饮杯。杯子外面结了一层水雾,指尖处又滑又凉,似乎再用点力气,玻璃杯就要脱手而出。

可他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没让自己失态。因为他知道,长安不喜欢没有风度的男孩子。

前阵子,当他得知她被安吉大学录取后发疯般地跑去质问她,逼迫她的那一次,他就领教了长安真正的脾气。

她一旦发火,不会像其他女孩一样声嘶力竭,跺脚耍泼,她真正生起气来,不会和对方多说一个字。她的黑眸仿佛能够洞悉人心,身上有着一股旁人没有的强大而又沉默的力量,令对手在不知不觉间丢盔弃甲,完败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