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再敲两下,他刚伸手,就听到隔壁门一响,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谁啊!大晚上敲门,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这人的嗓门破锣似的,尖锐而又带有攻击性,不知比严臻的敲门声大了多少倍。

严臻定睛一看,眼睛里闪过一道微芒。

是他!

赵铁头。

工地的刺头儿。

“哦,我是侦察连一排长严臻,过来找长经理有点事,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严臻客气地说。

赵铁头闪开一步,借着屋里的灯光打量着走廊里那个铁塔似的男人。

嗬!还真是个当兵的,仔细一瞧,脸也有点熟,再一回想,赵铁头不禁在心里嗷呦一声,原来是他呀,是那个帮着长安开货车的军官。

他们联手毁了胡经理的好事,为此,胡经理还吃了领导的一顿排头,得亏胡经理及时善后,虽然费了一番周折,可最终还是化险为夷。

这笔账,肯定要算在那死妮子身上。

而且,这臭当兵,也跑不了。

上次的事,看来是轻饶他了。

赵铁头转了转眼珠,凑过去说:“呦,原来是严排长呀!你来的不巧,我们经理刚出去了。不知这么晚了,你…你找我们小长经理有啥事呀,要是公事,我可以代为转达。可要是私事麽…”

赵铁头用拇指压在鼻子下面,刮了几下,“那我可就不好代劳了。”他缩着脖子,声音猥琐地笑了几声,之后又将右脚拖鞋褪掉,压在左脚面上,用力蹭了起来。

严臻皱了皱眉,语气转冷,说:“那我改天再来。”

他转身朝院子里走,却听到赵铁头叫他,“严排长,经理应该没走远,她喜欢晚上出去遛弯。”

严臻说了声知道了,便大步离开。

赵铁头目光阴冷地盯着严臻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不见,他才趿拉着拖鞋,走到院子里隐蔽的角落,拿出手机,拨出一串号码。

电话一通,他弓着腰,压低声音说:“喂!我上次举报的严臻排长,不是被关禁闭了吗?他怎么出来了?还有,大晚上的,他不在宿舍休息,居然跑来找我们经理谈私事,你们这些纠察到底管不管了!由着他乱来麽!他可是军官啊,你们不能让这样的渣滓继续祸害老百姓啊…”

严臻原本要回营房楼,可见了赵铁头后心气就觉得不顺,于是,便拐道去了训练场。

以前遇到心烦和挫折的时候,他就会在战友们睡下之后去训练场跑圈,跑累了,就躺在空寂绵长的跑道看星星,在繁华的魔都,恐怕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得到如此美丽的星河。那一颗颗星子,融汇交织,光华璀璨,照亮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让那些许的不如意无处遁形,最终消失无踪。

只是,今晚看星星的严臻却在步入训练场的时候,渐渐慢下脚步。

有人!

训练场的跑道外连着一片杨树林,杨树大多已有二十几年树龄,枝干粗壮,枝叶茂密,到了夏季,里面更是消夏纳凉的好去处。

不过,现在这片茂密的林子里却传来轻微的声响。

直觉是人。

因为野兽或是鸟类不会只有这点动静,而后,他便看到一道火光。

骤然而起的火苗把严臻吓了一跳,他本能想要出声喝止,因为树林里严禁烟火,这是部队的铁律,不容人侵犯。

可那道火苗并未燃多久就自动熄灭了,他悄悄靠过去,发现暗夜里多了几点微弱的红光。

空气里隐约飘散着一股香气,不浓,却也不容忽视。

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树林里的环境,他看到一抹人影背对着他,正举着那微弱的红光向前方鞠躬。

严臻胸口巨震,那人…那人…

不正是他要寻找的长安!

可她怎么在杨树林里,在杨树林里燃香祭拜?她祭拜谁?

严臻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前方那抹熟悉的背影,竟连呼吸都忘记了。

长安举着冥香向地上的香炉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爸,妈,今天是你们的忌日,我准备的仓促,只能以这种简单的方式寄托思念,实属不孝,你们若是怪我,就托梦给我,等我忙完这个工程,必亲自回朔阳赔罪。爸,妈,你们在那边还好吗?有许久没能梦到你们,我…我以为你们不再想我和宁宁了。可我知道你们不会,因为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们的人,你们又怎会舍得忘了我和宁宁…”

“和你们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一定听烦了吧。爸,妈,卖房子的事还希望你们能够谅解,我想给宁宁最好的生活,他也值得我这么做。”

“那…我们说再见,好吗。虽然每次都舍不得说这两个字,可冥香有尽,我总这样拉扯着你们,不肯松手,才是最大的不孝。爸,妈,你们在那边好好的,安安改天就回去看你们。”

长安举起快要燃尽的冥香,拜了三拜,将香插入香炉。

她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香灰散尽,她走上前,将地上的塑料袋张开,准备把祭拜用的东西都装起来。

“谁!谁在里面!”突然,林子外面响起男人的暴喝,有数道灯光穿过枝叶茂密的杨树林,照向林子深处。

长安愕然一抖,眼睛里逸出一丝惊慌。

她还在地上蹲着,脑袋里乱哄哄的,一片空白。

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一道人影儿蓦然出现在她面前,“跟我走!”

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那人拉着起身,向树林左侧跑去。

“我的…”她转头,看着地上的袋子。

那人猛地跺了跺脚,飞身回去抓起塑料袋就冲到她面前,拉起她就跑。

正文 第三十五章 确定心意

“你放开!”长安猛地甩开那人的手,弯下腰,双手撑在大腿上,低头急速喘气。

歇了片刻,她唰一下扬起头,怒视着对面体格魁梧的男人,“严排长,你总是这样爱多管闲事吗!”

幽暗的杨树林,夜风拂过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

严臻的右臂此刻火辣辣的疼,他半晌沉默,不是不想说话,而是怕一开口就露出破绽。

这丫头,心可真狠!

净拣他弱处下手。

他咬着后槽牙,忍了片刻,然后咧开嘴,笑了笑,低声提醒她:“你还想把纠察招来?”

长安张嘴,似要辩驳,可看到严臻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她不禁抿了抿嘴唇,自动收声。

的确,今天的事的确是她理亏。

她就应该在宿舍设案祭拜的,虽说不合家乡风俗,可也不会招来这许多麻烦。

“咳咳…”严臻捂着嘴咳嗽两声,走到一边,径自坐在落叶上。

坐下了,他才发现左手仍紧紧握着的物件,那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可降解塑料袋,里面的东西他闭着眼睛也能说得出来。

长安也发现那个袋子,她轻轻吸气,一个箭步冲上去就要去抢,“还给我!你还给我,严…”

“嘶!”严臻再也掩饰不住那股子揪心扯肺的痛楚,他松手,同时转过脸,面部肌肉痉挛似的抽搐个不停。

长安抢到袋子,心脏却腾腾猛跳起来。

借着树叶缝隙间滤下的月光,她看向只肯给她一个侧脸的严臻。

他应该是在强忍着痛苦,因为这种表情,她也曾有过。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我是不是撞到你的伤口了?”

严臻闻声转头,直视着神情复杂的长安,“开什么玩笑,我何时受伤,又哪来的伤口,你可真会开玩笑…呵呵…”

长安也不说话,径自蹲下,将袋子放在一边,伸手探向他的右臂。

严臻一惊,身子本能后撤,不让她碰到。

长安却比他想象中更加难缠,她步步紧逼,甚至不惜弄脏裤子,跪在地上才按住他的胳膊。

严臻身子一抖,力道却是轻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摸到他袖子濡湿部位便僵直不动的长安,用他也感到惊讶的柔声,说:“死不了,别怕。”

长安一愣,心口处莫名的感觉到疼。

这疼并不是一下子就会要了人命,可却绵延不绝,让她身子发烫又发冷,变得不再像自己。

“你…你都看见了?”她哑着声问。

严臻犹豫了一下,坦承道:“看见了。我没想到,你竟是个…”

“孤女。”长安抬头,将他未说完的话说了出来。

严臻看着她,目光很深。

长安喉咙发干,她侧过头,避开那道能够读心似的目光,松开他的胳膊。

她捡起一旁盛放祭品的袋子,举在严臻面前,“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用没有负伤的手拿着它?你完全可以丢掉啊,或是…不管我这个麻烦。”

严臻静静地瞅着长安,那目光再次让长安感到心悸发慌。

“因为我知道,它对你意味着什么。还有,我不想让你遗憾,更不想让你难过。长安,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又一样,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是我太过愚笨,今天才知道。”

长安低下头,半晌无声。

严臻看着那黑黑的脑袋,忽然生出许多的话来想对她说,可是张开嘴,却发现那些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禁苦笑。

天不怕地不怕的严臻,在她面前,根本没法逞英雄。

似乎这样被她凶着,被她骂着,被她打着,也是一种幸福的体验。

幸福。

对。

就是这两个字,幸福。

若说之前他对自己的心意还有一丝犹疑,一丝忐忑,那么现在,他被胸中胀满的柔情吓到了,也震撼到了,这一刻的严臻,再无迷惘,再无徘徊,他确定,他爱上了这个性格独立坚强的刺猬姑娘。

她说不要他管。

以前,或许可以。

但是,从现在起,不行了。

长安沉默片刻,抬起头,对他说:“回去吧,我帮你包扎。”

严臻愣了愣,惊喜叫道:“真的?”

长安点点头,站起身来。

严臻也撑着地要站起来,可刚一动作,却看到长安主动向他伸手。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他牢牢握住那只温软的小手,借力一跃而起。

“谢谢,谢谢,谢谢。”舍不得放开,他竟一连说了三个谢谢。

长安挣脱开,转身,“走吧。”

走了两步,她忽然停步,转头看着他,低声问:“还会遇上纠察吗?”

严臻笑着摇头,“不会啦,他们也要睡觉。”

长安轻呼口气,走了几步,又停步,问他,“那刚才直接回去多好,为什么又跑回来?”

严臻笑了笑,说:“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适合隐蔽的地方,纠察绝对不会走回头路,所以杨树林儿才是最安全的。”

长安偏着头细想了一下,倒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这一分神,却被地上的枯枝绊了一下,她惊喘口气身子斜向一边。

一个坚实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她的肋下,她勉强站稳,却被胸部边缘的触感给惊到。

“你…”她猛力推开他。

严臻不防备,噔噔噔退了几步,还是狼狈的坐了个屁蹲儿。

长安又羞又气地瞪了他一眼,跺跺脚先走了,严臻却还是一脸官司,他拧着眉毛,撑着地站起来,追上前去,“长安,你推我干啥!喂,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啊…等等…”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旧楼。

长安用钥匙打开锁,径直进门,严臻随后跟上。

“关上门。”长安打开电灯开关,头也不回地命令严臻。

严臻挠挠头,看看外面空无一人的院子,低声提醒长安:“不大合适吧,这么晚了…”

“你想什么呢!我是怕你待会儿哭嚎起来把人再招来!”长安回头瞪了他一眼。

严臻嘿嘿笑了,他从善如流,过去把门关好。

“你坐椅子上吧。”长安指指书桌前的老式木制椅子,然后转身从放衣服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印有红十字的药箱。

严臻嗯了一声,注意力却集中在书桌上摊开的书页上。

“如何解决团队矛盾。一个成功的团队管理者,要把提高团队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排在首位,除了关注团队业绩的提升,更要关注员工…”严臻刚念到一半,书页就被人‘啪!’一下合住。

严臻抬头,看着面色潮红的长安。

“你和工人们处得不好?”严臻拉过椅子,坐下。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和解

长安手下的动作顿了顿,又继续从药箱里拿出处理外伤的酒精、纱布、棉签、镊子等等物件放在桌上。

她仿佛没听到严臻说的话,指了指严臻身上的军装,“脱了”

严臻嘴角抽了抽,心想,这个女人,真是什么都敢说。

用单手解扣子,非常慢,也不方便,后来,她看不下去,就弯下腰帮他解扣子,到了右胳膊,因为创口出血黏着衣服,她便凑过去,像外科医生那样,小心翼翼地剥离。

看到那个表皮狰狞的伤口,长安忍不住晃了晃。

严臻抬头看她,“我自己来就行。”

长安吸了口气,“我可以。”

她拿起镊子,夹起一个沾满酒精的棉球,停在严臻的右臂前,“会很疼,你要不要咬个东西。”

严臻摇摇头,“不用。”

她看看他,将棉球一下压上去。

他的身子颤了颤,却没言语一声,她适应能力很强,不大一会儿,手速就上来了,她一边清创,一边仔细观察着手术缝合线有无断裂的情况。

“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他的额头上黏着一层冷汗。

“吃饭的时候听战士说的。”她动作极轻地擦拭着创口周围的血渍。

他苦笑起来,“怪不得呢。你说,这是不是也算报应了,我伤了你,自己也没逃了。”

而且,他和长安伤的都是右胳膊,说起来,这事还真有些玄妙。

她抬起头看他一眼,继续用棉球擦拭着,“我听他们说,你为了救人才受伤的,而且那个兵,之前对你很不友好。你…”说到这里,她没再继续。

严臻却懂她的意思。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救他,是吗?”

长安默然承认。

她是想不通严臻的做法,在她看来,像这种恩将仇报的人,就该得到教训。

“我救他,不是我的风格有多高尚,或是想表现给谁看,而是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救人,是人的本能。当时,就算不是我,是你,你也会像我一样下去救他的。”严臻思考后说道。

“其实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本来就非常简单。”严臻抬起左手,用食指蘸了酒精在桌面上缓缓写下一个字。

“你看,这是什么字?”

长安抬起头,看到那个再简单不过的汉字,不禁愕然说:“人。”

严臻微笑,疲倦的脸上却闪烁着光彩,“人字,一撇一捺,本来就是要告诉人们,相处要互相支撑,才能站得直,立得稳。死生面前,帮人,救人,本就是人的本能反应,所以,毋庸置疑救人者的动机,更无须歌颂。”

长安垂眸思考,她觉得严臻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新奇,从未听过,却又觉得很有道理。

“长安,可能生活环境造成了你性子冷漠,不易与人亲近,你早早的就给自己套上了厚厚的外壳,只按自己的喜好,自己的判断行事。其实,有很多事,本质并非你想象的那样,甚至是你看到的那样。我刚才问你,你和工友们是不是处不好,你没有回答我,这也就是变相的默认。作为一个成功的团队管理者,想要解决内部矛盾,最重要的不是看书,从书里找对策,而是要有效沟通。有效沟通,重要的是前两个字。简单来说,就是你和工人们吃过几顿饭,聊过几次天,或是张口就能叫出他们的名字,甚至知道他们的家庭状况和饮食喜好,这些再普通不过的相处之道,其实就是打开问题之门的钥匙。你只有真正走进他们生活的圈子,了解他们,才能切实有效地解决工作中出现的一切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