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王向春最了解她的感受,等她哭够了,发泄够了,他才把一封信递给她。

恩师的亲笔信。

封面上遒劲熟悉的长安亲启四个大字,让她好不容易干涸的眼睛顿时又泪如泉涌。

打开书信,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白纸。

上书八个大字。

献身负责鞠躬尽瘁

*************************

长安单膝跪地,手指轻轻擦拭着墓碑上鲜红醒目的墓志铭,这八个字,像烙印一样深深地镌刻在她的心里。

她把额头抵在冰凉的墓碑上,表情痛楚地说:“师父,您把自己留在这里,是想与你最心爱的人长眠永恒。您想弥补生前的遗憾,却独独把思念留给我…’

“可我不该怪您。您像我的父亲一样无私,临行前您就把一切后事都安排好了,甚至把您所有的财产都通过长宁留给我,您怕我难过,刻意隐瞒噩耗,让王总待我凯旋之日再告知您去世的消息…”

她闭上眼睛,一串晶莹的泪珠顺着脸庞滴入衣襟。

“您知道我为什么执意来索洛托吗?因为您在这里,徐爷爷的梦想也在这片落后却又神奇的非洲大陆。所以我必须来,而且在营地选址的时候,特意选择了坎贝山。因为,我想离您近一点,在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想再来听听您的声音…”

微风吹动树梢,发出沙沙沙沙的响声,

仿佛恩师正在回应她的呼唤,一瞬间心疼如绞,她按着心口,哽咽倾诉:“我遇见他了。师父,您一定又在担心我了,对吗?我这个不听话的徒弟,可真是让您伤透了心。看,命运代替您来惩罚我了,它老人家把他带来了,让我与他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狭路相逢,避无可避。师父,这就是您的惩罚,我知道,您对我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故意让他来折磨我,我知道…”

她低下头,用力吸了吸鼻子,“您总是偏袒他…”

“算了,我跟您说这些做什么!一切都过去了,他现在依然恨我,这不是…挺好。”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仰起头,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露出一抹笑容,表情坚毅说道:“没事了,我就是跟您说说心里话,要是不说出来,我怕我会心神不宁,应付不了接下来的困难局面。这下好了,说出来我就痛快了,请您放心,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下午,长安组织员工进行了一次突发事件的演练,从接到警情,到人员快速撤离,没有一个员工拉后腿,也没有一个员工抱怨,她看着如同军人一样训练有素的队伍,心中略微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自豪,毕竟,这支队伍是她带出来的。

“经理,这下你该放心去休息了吧,你看你的眼睛,都变成大熊猫了!”小何指着她,担忧地建议说。

长安揉了揉通红的双眼,“好吧,我睡会儿去。哦,对了,你跟赵云龙说一声,晚饭加两个菜,大家都累坏了。”

“行。您放心。”小何比了个OK的手势,转身走了。

长安回到宿舍,顾不上换下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倒头便睡。

不知睡了多久,隐隐约约听到咚咚门响。

她强迫自己坐起来,蹙着眉头下床。

拉开门,工地唯一的女大学生孔芳菲神色紧张地叫道:“经理,我有点事想找你。”

长安揉了揉眼睛,示意她进屋,“什么事,说吧。”

孔芳菲今年二十五岁,是公司去年新招进来的土建高才生,因为擅长处置软土地基施工难题,所以被公司派到AS63项目技术部进行为期一年的技术援助。

眼看着一年期限就要到了,谁知却遇上武装骚乱。

“经理,我…我有点怕,你说,我们会不会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回不了家。”孔芳菲长相斯文秀气,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眼神惊惶地问道。

“哪部电影?”长安目光沉静地问她。

“哦,就是…就是那部很火的,非洲撤侨的电影,叫…叫…”孔芳菲一紧张就容易磕巴。

“战狼。”长安说。

“对对,就是战狼,吴京演的,非洲国家发生暴乱,中国人被关在黑暗的工厂里,失去宝贵的自由。现在,我们和他们的处境一模一样。”孔芳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惊恐。

“不一样。”长安语气铿锵地说。

她指着窗外整齐的宿舍,以及环境优美的营区,“战狼是电影,是虚构的,我们却身处现实,一切都是真的。我们没有被关在黑暗恐怖的工厂里,我们有条件优渥的住所,有可口美味的饭菜,有风景秀丽的营区,有相互信赖的同胞工友。除了不能外出,我们拥有一切正常的人权。小孔,意识到这些不同,你还会感到害怕吗?”

孔芳菲愣在那里,眼神复杂地思索半晌,语气柔细又忐忑地恳求她:“我能搬过来住吗?经理,我觉得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来索洛托做技术援助之前,AS63项目只有长安一名女性,偏偏就是一个女人,却是这个意义重大的项目里说一不二的王者。来之前,就有人告诉她,这个在业界赫赫有名的女经理行走带风,性格高冷,行事铁腕,从不与人讲情面。为此,有人私下里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女魔头’。

等她真的到索洛托来了,到项目来了,见到传说中的‘女魔头’,却诧异地说不话来。

‘女魔头’一点也不像女魔头,因为没有哪个魔头长得像她一样特别。她的长相属于那种令人过目不忘的类型,第一眼并不十分惊艳,可一旦接触之后却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让人久久不能忘怀。

如果非要找出她被人起绰号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她的性格。她亲眼看见长安像男人一样跃进泥泞的路基坑里同工人们讨论施工难题,并且见识过她开除懒惰怠工的非洲当地劳工时的果决,以及她同业主方和监理方打交道时的机智和从容。就是极少见到长安的笑容,她浑身上下透着一丝冰冷的感觉,令周围的人敬而远之。

但是孔芳菲却觉得这样的长安特别让人心安,只要待在她的身边,即使外面闹得天翻地覆,即使灾难就要降临,她也不会感到害怕。

正文 第二百零八章 年轻的舍友

生怕长安会拒绝,90后的年轻员工孔芳菲眼神祈求地看着长安。

“我睡眠不好。”长安经常性要昼夜加班,同屋居住的人肯定会受不了。

“没关系,我睡觉特别扎实,没有四级地震,根本震不醒我。”孔芳菲说完,从兜里掏出旅行三件套,“我还有这个!耳塞、眼罩,护颈,经理你就放心吧!”

长安苦笑道:“好吧,那你搬…”

“耶!”孔芳菲一改之前怯懦畏缩的模样,竟动作夸张地蹦起来,朝长安比了个V。

之后,长安看着她高高兴兴地出去,过了没几分钟,她便拎着行李包,怀里抱着一个粉色小猪佩奇的玩偶,占据卧室里另一张空着的单人床。

“还要绑蚊帐。我能不绑吗?”孔芳菲回头看她。

她一边脱鞋上床,一边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言简意赅地答道:“不行!”

“好吧…我绑。”孔芳菲看到长安已经躺倒并阖上眼睛。

长安听到屋子里响起细碎的声音,年轻女孩呼呼的喘气声,绳子的摩擦声,还有喃喃自语,“哇!这个小帅哥是谁呀?长得好漂亮哦!”

长安的嘴角扬起来,随即,陷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冗长而又沉闷,等她再次被敲门声惊醒,她看到黑乎乎的屋子里有一道影子正冲向大门。

下意识想喊叫,可随即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咣里咣当的巨响,然后是孔芳菲柔细的娃娃音,正在委屈地抱怨说:“发电机还没修好吗?”

门口光线倾泻进来,她看了看窗口,发现夜色深浓,不知时间几何。

“是你!”

“别照我!刺眼睛!”孔芳菲的声音。

“怎么是你,经理呢?”屋外的雷河南语气焦灼地问道。

“睡啦,晚饭都没吃,叫也叫不醒。嗳,你怎么推我!嗳嗳,你怎么硬闯…”孔芳菲叫道。

雷河南打着手电刚冲到卧室门前,就看到一道影子立在门口,他吓了一跳,用手电筒朝影子晃了晃,“谁!”

“还能有谁。”长安拨开雷河南的手,手电筒的光射向房顶,屋里的几个人面色沉黯,看起来格外惊悚。

雷河南却顾不得这些,他声音急迫地说:“李书记得了疟疾,高烧不退,现在已经昏迷了!”

长安唰一下仰起头,推开雷河南就朝外面走,“张磊呢?”

张磊是项目唯一一个随队医生,来自龙建集团职工医院。

“就是他通知我的,他说李书记病情严重,怀疑是恶性疟疾,需要马上转到正规医院救治。”雷河南说。

非洲恶性疟疾是由恶性疟原虫感染所致的传染病,常以畏寒、发热、头痛为首发症状,并发症多,致死率极高。

之前龙建集团的员工就有在非洲的工程中感染疟疾死亡的先例,所以,从AS63项目进场那一天起,她就无时无刻不在强调防蚊防疟的重要性,而且,还会不定期不定时的检查营地的卫生。

所以尽管在疟疾重灾区待了三年,员工却鲜少有得疟疾的,偶尔有人患病,极富经验的张磊也会在第一时间给予有效治疗,像今天这种情况,她还是第一次遇见。

患病的是项目书记,李振翔。

他是项目团队里年纪最长的人,也是脾气最好的人,他从未对谁发过火,即使她有时按捺不住脾气在会上吼了他几句,他下来后,也会态度和蔼诚恳的向她道歉。

就是这样一个老好人,却连医术高超的张磊也治不好了?

到了李振翔宿舍一看,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应急灯照明的屋内,躺在床上的李振翔双目紧阖,牙关紧闭,犹如泡在冰冷的澡水里,浑身正在抽搐打颤。

“经理,不能再耽搁了,李书记需要去正规医院治疗,最好是送到首都医院!”张磊额头上有汗,眼神焦虑地建议道。

长安略一思忖,立刻拿出方案:“小何,去叫值班的拉卡,让他把车准备好。”

“是。”小何迅速跑走了。

“长安,现在外面太危险了,你这样冒冒然出去,再遇上武装分子怎么办?这样,我去,你留在营地。”雷河南目光炯炯地说。

他毕竟是个男人,危难时刻总比她顶用。

“可我不会修发电机!整个项目上,只有你懂发电机构造,没有电,营地无法正常运转,员工也容易产生恐慌情绪。况且事关重大,多耽搁一秒,李书记就多一份危险,我们不能等!我和张磊一起去,营地就交给你了。如果,如果万一发生紧急情况,你就按照我们下午演练的步骤,带着员工安全撤离。”长安神色凝重地叮嘱说。

雷河南点点头,“你放心。”

长安朝夜色深浓的窗外看了看。

一时间,屋子里静下来,只听见李书记浊重的呼吸声,像拉风箱一样牵动着人的心弦。

雷河南却猛地拍了下大腿,“维和步兵营!”

他两眼放光地说道:“怎么把维和官兵给忘了!关键时刻,他们可是中国公民的保护神!只要有他们护航,别说是首都医院了,就是天边也能去!”

维和步兵营。

长安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可她并不糊涂,她知道,生命面前无小事,她不能因为个人私利,耽搁李书记的病情。

她沉默只是一瞬,立刻便抬头对雷河南说:“好。那你现在同维和部队联系,我看着李书记。”

张磊在一旁准备往车上带的医药箱,雷河南则举着手机满院子找信号。

拉卡速度真快,不到几分钟,他就把面包车开过来了。

张磊小心翼翼地背起李振翔,和众人一起,把李书记放进面包车内。

长安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位。

雷河南和小何还在焦急地找信号,长安面色凝重,不时回头看一眼。

就在她的耐性快要磨光之际,雷河南忽然大声叫了起来:“喂!维和步兵营,我是AS63项目营地,我们这里有一个重病号,恶性疟疾,要送到首都医院救治,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雷河南急得想把手机砸了,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走了几个方向,终于又寻回信号,“喂!你说!什么?路不通!危险,不能去首都!不行啊,我们这里有重病号,不及时救治会出人命的!什么?你们能救!派车过来!好好!好,我们在营地等着!不过,你们要快!要快啊!”

他收起手机,小跑到车边,把维和步兵营派车过来的消息告诉长安,“去首都的路都被武装分子封锁了,根本过不去,只能等维和步兵营救援了,他们说,会马上派车过来。”

长安目视前方,紧盯着步兵营的方向,半晌,从嘴里蹦出一个字,“好!”

维和步兵营。

接到命令的严臻迅速穿戴好装具,同三名身手不凡的战士一起跃上闷罐似的步战车。

车子立刻便轰隆隆地驶出营区。

石虎目光闪烁地望着面目冷峻的严臻,大着胆子问:“连长,是去AS63营地接人吗?”

正文 第二百零九章 蒙特里军事基地

夜色中,沙漠黄的步战车像森林里的猛兽一样在前方开道,拉卡驾驶面包车紧随其后。

“李书记!李书记!”坐在后排的张磊忽然惊叫起来。

长安回头一看,发现李振翔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情况十分危急。

张磊一边掰着李振翔的下颌,预防他咬舌,一边焦急的对长安说:“经理,你按着书记的腿,不要让他乱动。”

长安跪在座位上,从两车座缝隙箍住李振翔的双腿。因为姿势不得劲儿,再加上道路颠簸,她坚持了一会儿额头上就开始冒汗。

拉卡回头看了一眼,不想就是这微小的疏忽,面包车却忽然一沉,紧接着,车子坠入路中央的泥坑,趴窝熄火。

拉卡试了几次,都发动不着,他不禁神情懊悔地拍打着脑袋,用斯瓦西里语大声咒骂着自己。

长安用拳头抵在额头上,飞快地吸了口气。

她回过头,朝开出一段距离的步战车看了看,同时拍着拉卡的肩膊,“你去前面叫维和部队的战士来帮忙,我来试试。”

拉卡拉开车门,像百米赛跑的冠军一样,冲向前方的步战车,同时口中大声喊着:“停车!停车!”

长安从副驾驶直接跳到驾驶位,她低着头,一脚踩离合,一脚发动汽车。

试了几次,终于,车子“轰”地一声发动着了。

她激动地砸了下方向盘,正要抬头看拉卡回来了没有,车窗却忽然咚咚两声响。

她偏头一看,脸上来不及褪去的激动就那样僵住,车窗外面,立着头戴蓝盔,全副武装的严臻,他正拧着眉头,打算再次敲打玻璃提醒她。

她降下车窗。

“车轱辘陷进去了。”她指了指车外。

严臻冷冽的目光扫过她,她心中一悸,面皮发烫地抿住嘴唇。

他一定以为是她开的车。

可她却懒得为自己解释。

严臻弯下腰,用手电照了照深陷在泥水里的车轱辘。起身,对身后的拉卡和两名战士说:“石虎,警戒!其余人,都去推车!”

“是!”石虎立正,随即就跳到车旁,目光如炬地盯着路两旁黑黢黢的树林。

严臻带着拉卡和另外一名战士在后面推车。

可她却不知是紧张,还是操控不好这台面包车,试了几次,车轱辘都还在原地打转。

车门哗啦一下开了,她愕然望着车外面露愠色的严臻。

他神情不耐地勾勾手指,“下来!”

她抿着嘴唇下车。

车内的张磊惊讶地张大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他们长经理,居然连一句反抗的话没有,就这么下去了?

这不明摆着吗。

这当兵的嫌弃长安的驾驶技术。

但现在不是较真的时候。

这个像是头头的维和军人,也真是有本事,只见他没怎么费力,只是配合着后面推车的动作和节奏踩油门,试了两次,车子就嘶吼着冲出泥坑,停在平坦的路面上。

张磊还来不及夸他两句,他已经跳下车。

“走了!”

石虎立刻跑过来,推车的几个人也从车后走过来。

石虎定晴一看,“哧!”从眼角到嘴角,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

严臻皱了皱眉,朝石虎看的方向望去。

几个推车的人,无一幸免,身上全都沾上泥浆,尤其是身材纤细的长安,脸上居然也黏着黄泥,远远望去,就像是花猫一样,只余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隐隐透出愠色。

他睃了一眼,就迅速转身离开,“走了!”

石虎朝长安眨眨眼,“是!”和另一名战士追严臻去了。

愧疚的拉卡还想道歉,长安却抹了把脸,指着驾驶位,沉声说道:“快开车,不要再分心了。”

拉卡怎么敢分心,接下来的路程,他连一句话也不敢说,紧紧跟着步战车,驶入维和步兵营驻扎在林贝镇的蒙特里基地。

蒙特里基地的前身,是联合国维和部队的一处废弃营地,占地5000平方米,中国维和官兵到达营地后,对之前破旧的板房进行了一番整修,又架设铁丝网三百多米,完成DDR发电机房、厕所、水塔、哨楼、大门、路灯等等营区基本设施建设,这才住进来。

李振翔躺在担架上,被战士送入维和步兵营的医疗分队。

维和部队的医疗分队显然比张磊在营地单打独斗要强得多,这边药品充足,还设有专门的手术室。

长安在门口徘徊等待,拉卡不知从哪儿接了一杯水,给她送过来。

“经理,你喝点水吧。”

长安没客气,低头喝了口水,紧接着,她眉头一蹙,“噗!”把喝进去的水悉数吐了出来。

还被呛着了。

“咳咳!咳咳咳!”她弯下腰,剧烈咳嗽。

拉卡吓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用不太标准的中文,关切地问:“经理你怎么了?水很难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