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河南面色一肃,直起腰,“你等我一下,等输完了我跟你一起去。”

“你给我安生点!张医生,你可把他给我看好了啊!”长安一掀门帘,纤细的身子便消失不见了。

她驱车赶到出事现场。

坍塌的坑洞位于施工路段的中部,偏右靠近路肩一侧,塌了一个四五米见方的大坑。

事故发生后,坑边已经竖起隔离带和警示牌。

附近站着几个穿着雨衣的工人,看到她出现,其中一个人朝她扬起手。

“经理!”

她拉起雨衣的帽子,扣在头上,朝那人挥挥手,“赵师傅!”

来之前她已经换好雨鞋,高帮的黑雨鞋,和工人们穿的一样。

向前走了几步,她的脚步忽然顿了顿。

因为她看到赵铁头旁边站着的,不是什么龙建员工,而是项目监工乔恩斯和他的助手迈克。

他们和赵铁头一样,裤腿上粘着厚厚的泥浆,远远望去,他们和工人没什么区别。

她加快脚步走上前,主动伸出手,“你好,乔恩斯先生。”

乔恩斯面无表情地握了握她的手,“你来的正好。”

她指着黑乎乎的深坑,“您已经下去看过了?”

乔恩斯说是的,她朝赵铁头瞥了一眼,赵铁头挠挠头,递给她一个愧疚忐忑的眼神。

她转回视线,问乔恩斯:“您找到事故原因了?”

“是的,不过在我追责之前,我觉得你很有必要下去看一看!”乔恩斯沉着脸,用蹩脚的中文说。

赵铁头倏地瞪大眼睛,朝长安猛摆手:“不能下去了!刚才乔,乔先生下了一半,旁边就塌方了,太危险了,经理,你不能下去。”

长安站着没动。

乔恩斯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耐和蔑视的神色,他环着手臂,用母语同身边的助手小声说着什么。

以为长安是怕了,所以半天不动,可没想到接下来她会拎起泡在泥水里的安全绳,一边在腰上系着绳扣,一边低声对阻拦她的赵铁头说:“这是咱们的地盘,不能让外人看笑话。”

赵铁头握着绳索的手抖了抖,最终还是握紧。

长安下坑的时候,乔恩斯和他的助手却躲得远远的,等了一会儿,不见长安上来,乔恩斯拍拍助手迈克的肩膀,“你过去看看。”

迈克刚走了两步,那个一脸络腮胡的工人就惊恐地叫起来:“塌方了!塌方!”

迈克吓得掉头就跑,那速度快得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乔恩斯也在朝后面跑,两人一直跑出很远才停下来。

乔恩斯拍着胸口,一边叫唤着太可怕了,一边回头朝隔离区域张望。

一看之下,不禁气结。

那个络腮胡工人正叉着腰,指着他们哈哈大笑呢。

乔恩斯的脸又红又胀,猛推了迈克一把,“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迈克摇头拒绝,“不,先生,太可怕了,我不可不想把命搭进去。”

“好吧,该死的笨蛋!你被开除了!”乔恩斯挥舞着手臂,愤怒地叫嚷道。

迈克耸耸肩,“很遗憾。但我要说,你,你真的糟糕透了!你不是一个称职的领导者,比起这个东方女人,你简直像个蹩脚的乌龟!”

“滚!滚开!你给我滚!”乔恩斯被彻底激怒了,他忘了自己是个绅士,竟像个街头的无赖一样捡起地上的石块朝迈克砸过去。

迈克抱头逃跑。

过了很长时间,长安才在赵铁头的帮助下从塌陷的泥坑里上来。

“经理,来喝点水。”赵铁头打开随身带着的水壶,拧开瓶盖,擦了擦瓶口,递给浑身湿透的长安。

长安接过去喝了几口,还给他,“怎么有股药味儿。”

赵铁头笑道:“老赵给准备的祛湿汤,工地留守值班的,人手一壶。”

长安拍拍他,“辛苦了。”

“说啥呢,说啥呢,你不给我活儿干,我这浑身还不得劲儿呢。”赵铁头说。

长安看着附近形单影只的乔恩斯,诧异地问:“怎么就剩他一个人了?他的助手呢?”

赵铁头撇撇嘴,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吵崩了呗!像他这样自私自利的头儿,谁跟谁倒霉!”

长安愕然怔住。

她刚才专心在坑里看塌陷断面的土质,听到头顶上的吵嚷声,却没想到是乔恩斯和他的助手在掐架。

她抿了抿嘴唇,朝远处的乔恩斯走了过去。

“你不会是因为心虚,所以才在下面故意拖延时间吧?”乔恩斯的脸上明显带着怒意,劈头盖脸地叱问长安。

“我没有拖延时间,更没有心虚,因为我知道,这次塌方事故不是我方原因。”一身泥泞的长安立在风雨中,自有一番气定神闲的气势。

乔恩斯愣了愣,看着面前眼眸黑亮的长安,眉头蹙得更紧,气愤地质问说:“听听,你在说什么鬼话!难道那大坑是假的?里面那些该死的积水也是假的?这还没熬过一个雨季,就出现塌方事故,你向我夸口的工程质量,也不过如此。”

“乔恩斯先生,请您冷静一下,我并没有否认工地塌方,我只是想说,造成这次塌方事故的原因并不在我方。”长安说。

乔恩斯捂着额头,做出一副无法承受的样子,“天呐!我第一次见到你这样蛮不讲理,颠倒黑白的女人!你怎么能说得出口?在塌方现场,你居然否认你的过错!不,我要立刻给尤马利局长打电话,我还要通知索布里先生,让他马上到工地来一趟,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们,看他们来了,你怎么说!”

长安点点头,“好,就在这儿等。但我要打个电话。”

乔恩斯哼了声。

长安从衣兜里取出手机,用雨衣挡着拨号。

“小何,你马上去找雷公,把塌方点的施工图纸送来,嗯,现在就去。”她挂了电话,又转头对一旁的赵铁头说:“赵师傅,你把附近的工人都找来,来的时候带上挖掘工具。”

赵铁头仰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一头雾水地走了。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六章 锈蚀的管子

两小时不到,甲方技术总工布瓦力和监理方代表索布里就带着助手赶到塌方现场。

这是工程开工后,甲、乙、监理方代表第一次以这么快的速度碰面。

这其中,乔恩斯功劳居首。要不是他竭力渲染夸大事故信息,如何能让这两位重量级人物不惜冒着大雨赶到工地来。

可能之前从乔恩斯那儿获知的消息太大,太过严重,所以两人透过车窗看到秩序井然的工地后,不由得面面相觑,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看着可不像事故塌方现场,更像是一个正常运转的道路施工区。

不等他们下车,乔恩斯就迫不及待地冲上来吵嚷道:“我快疯了,布瓦力先生,你们看!出了那么大的事故,安经理居然还有兴致在雨地里挖坑!”

布瓦力蹙起眉头,朝雨地里正挥舞工具掘地刨坑的一群工人看了看,又朝身上狼狈不堪的乔恩斯看了看。

他抿着嘴去推车门,可门却遇到阻力,发现乔恩斯正杵在车外,他不禁眼中冒火,语气严厉地说:“让开。”

乔恩斯愣了愣,神色尴尬地走到一边。

布瓦力下车,助手赶紧小跑过来,把一把黑伞遮在他的头上。布瓦力推开伞柄,冒雨走向正在干活的工人们。

索布里下车的时候神色不愉,他瞪着一旁的乔恩斯,斥责说:“最好有你说得那么严重!不然的话,从谈判桌上被你叫到这里的布瓦力先生,会非常生气!”

“当然!我有十足的把握扳倒安经理,她这次完了!”乔恩斯大声为自己辩解。

索布里的眼里闪过一道锐光,他盯着神色阴鸷的乔恩斯,“安出事你很高兴?是因为上次的事吗?”

乔恩斯勾了勾嘴唇,没有说话。

索布里暗暗心惊,他没想到乔恩斯对长安的怨恨竟这么深了。

布瓦力和长安见面握手。

“您好,布瓦力先生。”长安打量着面前这位其貌不扬的总部工程师。

他长得和当地男人一样没什么特色,但是镜片后的眼睛却精光闪闪,与他目光对视的时候,不自觉的就会打起精神来。

这是长安第三次见到布瓦力,这个比她还要忙碌的工程师同时负责几个大的项目,平常都是他的助手来工地巡视然后向他汇报,他有疑问会通过邮件联系她,所以,提起布瓦力,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邮箱里那一封封措辞犀利的邮件。

相较于热情爽朗的桑切斯,这位布瓦力先生显得冷漠严肃得多。

“您好,我是项目工程师雷河南。”一旁的雷河南也伸手,主动问候布瓦力。

布瓦力握了一下雷河南的手,视线却在他右脚的石膏上停了几秒,“你受伤了?”

“扭了一下。”雷河南说。

“刚才雷工为了救人,不小心受伤了。”长安补充说。

布瓦力朝雷河南看了一眼,不过这一次,目光没刚才那么冷淡了。

长安看布瓦力频频推开助手递过来的伞,她转头对小何说:“拿件雨衣来。”

小何很快就拿着雨衣回来,长安接过去,递给布瓦力,“布瓦力先生,穿上吧。”

布瓦力惊讶地看着她,接过雨衣,“哦,谢谢。”

和本地人一样,他不喜欢打伞。

索布里和乔恩斯走过来,看到穿着工地雨衣的布瓦力,他们互相望了望。

索布里也向长安要了件雨衣穿在身上。

接下来,他们围着塌方的坑洞,步入正题。

“这明显就是施工方的责任!安经理,你不能否认是地基层出现问题,才导致雨水倒灌出现塌方事故,对吗?现场你下去了,我也下去了,所以,你最好当着布瓦力先生、索布里先生的面,承认你的错误,承担一切损失,用最快的速度修复这处塌方路段!”乔恩斯大声说道。

长安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过雨幕看着咄咄逼人的乔恩斯,“乔恩斯先生,我不否认工地塌方是地基层进水的原因,但我还是坚持,造成这次塌方事故的原因并不在我方。”

“啊哈!先生们,你们听听,她在说什么鬼话!”乔恩斯愤怒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吵嚷说:“她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而且还叫了一群工人过来装模作样,故弄玄虚!她这样做就是想逃避责任!”

布瓦力朝距离塌方处十几米远的施工处望了望,刻板严肃的脸上露出思考的神色。

他没有回应乔恩斯,而是踩着泥泞的土路径直朝施工地点走了过去。

索布里和乔恩斯一边交谈,一边跟上去。

雷河南刚想迈步,却被长安拦住,“你别过去了,我能应付。”

“不行,万一他们欺负你呢。”雷河南竖起浓眉,推开长安,用拐杖撑着地,单腿蹦着朝前走。

她赶紧追上去,搀着雷河南。

已经扒开的土坑像战壕一样蜿蜒曲折,从塌方坑洞一直延伸到施工便道。

布瓦力刚走过去,就听到坑道里传出一阵兴奋的叫声。

“找到了!找到罪魁祸首了!”

紧接着,他就听到金属碰撞发出的铿铿声。

找到了?

长安攥紧雷河南的胳膊,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忽然推了她一把,“快去啊!”

长安抿着嘴唇,越过布瓦力等人抢先来到坑道边缘。

她蹲在地上,大声问:“是管子吗?破了吗?”

赵铁头站在下面,用铁锨用力敲了敲坑底,仰头看着长安说:“是根锈蚀的铁管,还在冒水呢!”

果然,坑底杵着一根辨不出颜色的圆管,而断掉的管口正朝外汩汩冒水。

是了,就是这个‘罪魁祸首’,在地底下兴风作浪,

乔恩斯目瞪口呆地盯着那根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管子,愣了一会儿,忽然坐着从坑边溜了下去。

他推开赵铁头,弯下腰,胡乱扒着泥浆下的管子。

“从哪儿来的?该死的,从哪儿冒出来的?”因为头低着,他的五官在引力作用下,全都聚在一起,看起来很是狰狞。

他用力拽着那根黏着泥浆的管子,试图把它从土里拔出来,可毫无用处。

很显然,这不是长安为了逃脱责任临时插进去的东西,而是它真的存在。

索布里紧蹙眉头,大声斥责他的下属,“乔恩斯,注意你的风度!”

乔恩斯面色如土的从坑里爬上来,“索布里先生…”

索布里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质问长安:“你怎么知道这儿有根破损的管子?”

长安神色淡然地笑了笑,“猜的。”

她没有骗索布里,她真的是猜的,起因是她对工程质量有十足的信心,她不相信雨水倒灌会有那么大的冲击力导致坚实的地基层被掏空。

除非在施工时就有意想不到因素在破坏地基层,而这个因素,她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可这根锈蚀断裂的铁管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就需要布瓦力先生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她看着神色严肃的布瓦力,示意小何把工程图纸拿过来。

小何打着伞,遮着图纸。

“布瓦力先生,这图纸是您提供给我们的,我想问问,您知道这里埋有这样被废弃不用的水管吗?如果有,请问还有几处,我好早早去排查隐患。”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七章 结下梁子

布瓦力大发雷霆,但这通火气是冲着他的助手发的,因为AS63项目图纸由他的助手全权负责,他当时并未参与实地考察和测量,而他的助手在绘制图纸时也没有同林贝镇官员沟通,忽略了这条早就废弃不用的输水管道。

“它是一条灌溉输水管道,战争前就有了。后来由于河道干涸不用了,人们就把它遗忘了。至于这水,很可能就是河道积蓄的雨水,最近这雨量的确有点大。”林贝镇镇长萨库指着西南方向,说:“河道就在那边。”

“在我们施工区域,只有这一根隐藏的管道,是吗?”长安问道。

萨库点头,“是的,你在这儿呆了这么久,应该知道,镇子有多缺水。”

这倒是真的。

长安稍稍松了口气。

布瓦力教训助手声色俱厉的,声音大到旁人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索布里也在旁边训斥乔恩斯,声音不大,但份量极重,乔恩斯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阴鸷得像是天空厚重的乌云,黑沉沉的,透不出一丝亮光。

布瓦力叫长安过去,他有话说。

长安走过去,“布瓦力先生。”

布瓦力依旧维持着刻板严肃的表情,他指着身边的助手,说:“我要因为助手的工作失误向你道歉,这次事故由我方负全责,所有损失由我方承担,包括后期重修以及处置废弃管道的费用,甚至是工人的精神抚慰金,这些,都由我方来负责。”

“好的。”长安接受他的道歉。

布瓦力点点头,“那今天的事就这样,我还要赶到另一个工地,他留下来协助你工作。”

他指了指那个垂头丧气的助手。

长安送布瓦力他们到车辆前。

“听说你想在雨季施工?”布瓦力边走边问身旁的长安。

长安沉默片刻,回答说:“是的,距离竣工日期不到半年时间,我想加快进度,把雨季也利用起来。”

“雨季进行沥青铺筑难度很大,你有把握吗?”布瓦力犀利的目光扫过长安。

长安看着他,“本来很有把握,可最近工业贸易部忽然中断国外水泥进口,造成国内水泥价格短期内翻倍,迫于压力,我们只能暂停构筑物施工。我现在就在头疼这件事,桑切斯人也还在首都,等着贸易部官员回话。”

“哦,是这样。”布瓦力说完,拿出手机,翻开电话通讯录,“你记一下我老朋友的电话,他在工业贸易部工作,或许能帮到你们。”

“那太好了,谢谢您,稍等啊,我记一下。”长安掏出手机,正准备打开便笺,她的手机却响了。

“是桑切斯,我先接下电话。”长安抱歉说。

布瓦力点头。

长安侧过身,手指在屏幕划了一下,“桑切斯,情况怎么样了?”

布瓦力站在一边,听着长安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通话声,她和桑切斯用中文交谈,他只能听懂几个简单的单词,譬如真的、高兴、奇迹等等词汇。

他和长安碰面的机会不多,在来林贝之前,他对长安的印象仅限于他的助手形容的那样,是一个性格高冷,业务能力强的东方女性。他没接触过,所以不了解长安对待下属到底有多严苛,竟被底下的人叫做‘女魔头’,也不了解她的业务能力到底有多强,居然被自视甚高的助手频频夸赞。

可今天到了现场见到真实的长安,却着实令他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