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姑眸子暗了下。

程勿没再开口,他告别铺子,便立在铺子外的檐下。那位村姑实在寻不到借口,只好跟他告别——

“程少侠,我爹娘还等着我,我先回去了。你不跟我一起回去歇歇么?”

程勿:“多谢好意。但是不必了。”

村姑:“那你现在要做什么?还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么?”

程勿声音轻微:“等天亮。”

他如笔直剑锋,站在露水深重的成衣铺外屋檐下。铁马悬铃,风如夜歌。他静静地站在黑暗中,看着深巷越来越暗,又渐渐明亮起来。他绷着神经,等那天亮的时候——

女瑶姊姊。

我会去找你的。

我绝不会让你嫁什么燕王。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允。

漏更声断,浓夜大雾。洛阳城中狗吠声时而响起,行人罕见。天上的月藏入云后,人间灯火也渐次熄灭。天地间白雾弥漫,夜越来越浓,黑寂俯罩一切。程勿站在屋檐下,淋了一夜的露水,睫毛被沾上一层稀薄的冰霜。

这一夜,程勿难熬无比。

女瑶又发起了烧,睡得昏沉。

白落樱辗转反侧。

张茂站在燕王府角楼下的黑暗阴影中,看燕王府的管家笑眯眯地递给他一张字条。他看完后,将字条捏碎成齑粉。他手撑在额头上,闭上了眼。

天方鱼肚白越来越亮,时辰一点点推移,火烧之光映遍满天。随着天亮的时候接近,洛阳城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一场硬仗即将开幕,所有人整装待发,望着沙漏,数着时间

而在小玉楼山中,这一夜如往日般平静。

元日之初,到处都在庆祝新年。铲了几日的雪,小玉楼山上总算能走行人。斩教的五使十二影,奉女瑶之命,都留在小玉楼山上。五使十二影各有各的任务要完成,只到了元日这几日,小玉楼的师徒几人欢喜地贺岁新年;被气氛所感染,斩教弟子们也跟着帮忙,在山上办宴,喝酒吃肉除旧迎新。

一连大宴十日,山中无要事,一众人喝得醉醺醺。

唱曲、比武、摔跤洛阳城中气氛凝重之际,小玉楼山上载歌载舞,欢天喜地。

女瑶他们无法入睡的这一晚,小玉楼山上的斩教众人们又聚在一起,喝得不知今夕何夕。夜色深了,他们歪倒在酒宴上,无论是小玉楼的师徒,还是斩教的高手们,都呼呼大睡,口里时而嚷着醉话。不光是他们,连任毅和陆嘉这两个小喽啰都靠着大佬们打着呼噜,流着哈喇子、抱着酒坛,滚一个身,直接摔到了地上继续睡。

山中风冷,小玉楼四面靠水。静夜中,山下的黑水拍岸,浪潮哗哗,卷起一道又一道的山峦般的水流。在滚滚江涛震天拍岸中,一艘极小的小船,栓在了狭窄的峡谷口,黑衣少年郎偷偷摸摸地将自己的船用枯叶藏好,才上了岸。

面容黑瘦、浓眉大眼的少年抬起了脸,目光幽幽地看着小玉楼这座大山——

小玉楼,可真是不好找。

若不是有蛊虫相助还真是不容易找到。

也是多亏他习蛊,在水里使了点小手段,才能让这些高手们中了蛊毒,一一沉睡。这些高手们个个反应灵敏,若是蛊太厉害,他们第一时间就会察觉。为了能找到这种不被高手们发现的、效果并不大的弱小蛊虫,他东躲西藏最少半年。

而今他终于找到了这里!

月下海浪上的少年虎目含泪,愤恨盯着小玉楼山,他正是好久不见的夏杰。当日青莲教背叛女瑶,因蛊娘子掳走程勿之事,女瑶一夜灭了青莲教满门。夏杰一个少年郎,被自己父亲藏起来,是青莲教灭门惨案中唯一活下来的。

半年多了,他忍辱负重,每日每夜想到女瑶,都惶恐又仇恨——他寻到蛊虫,就前来找女瑶报仇夏杰擦掉自己眼中的泪,跌跌撞撞地上了陆地。他要抓紧时间,他要找到可以杀掉女瑶的方式,他还要女瑶也尝尝痛失所爱的苦!

夏杰蹲在地上,祭出了一个小香炉。他屏住呼吸逆起真气,调动天地间的灵气,慢悠悠的,有金黄色的小虫,从香炉中爬了出来。小虫如丝线般轻轻一梭,窜入了密林中,人肉眼已经看不见了。

半夜三更,月色越来越暗,天上的云翳越来越厚。

在冷风里睡得迷糊,好像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梦,本该继续大睡,但一泼尿憋得人实在难受。陆嘉一个激灵,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他揉揉惺忪的眼睛,看到头顶的月亮已经躲在云后看不见了。陆嘉被这泼尿憋得难受,骂了句脏话,他爬起来,弓着身往树林中跑去撒尿。

一泡尿结束后,身心舒畅,陆嘉松口气,慢悠悠地系上裤腰带,哼哼了两声,眯着眼晃悠悠地往回走。忽然间,他视线中看到一个人影,呆愣愣地从他肩侧擦过去,无视他,继续往前走。

陆嘉擦擦眼睛,张口结舌:“任毅!艹你小子干什么呢,吓老子一跳,都不跟老子招呼一声。”

他骂骂咧咧几句,和他一起从青莲教出来的、同是小喽啰的任毅却好像压根没听到他的话,仍然踩着僵硬的步子往前走。陆嘉怒目,想这小子装什么呢?以为攀上金使、秦姐那几个斩教高层,就不把自己这个同僚放在眼里了啊。

陆嘉心里很不痛快:虽然两个都是小喽啰,但是任毅比他更机灵,比他更会讨好人。待在小玉楼山上这半年,任毅就把斩教上层哄得眉开眼笑。女瑶不在的时候,任毅都不用干活抵罪了。

然而陆嘉却还在干活,伺候几位大爷!

现在任毅不理他,陆嘉心里一阵恼,冲上去对任毅后脑勺呼了一巴掌:“喂,跟你说话呢,看不见我啊——”

他这么一巴掌,总算让僵尸一般呆滞的任毅停住了脚步。任毅抬头,眼神空洞,木愣愣地看向凑到自己眼皮下的陆某人。他的声音机械一般没有活人的生气:“陆嘉。”

陆嘉涌到口边的话突得缩了回去,眼神骤得一扎。身为武功差的小人物,从来都有自知之明,对眼前的不正常都比旁人反应更快些。陆嘉绷着身子,神色却尽量不变,然他的眼睛,却忍不住盯住了任毅鲜血淋淋的手。

陆嘉绷着嗓子:“你、你手上的血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小玉楼山上有敌人混进来了?”

他紧张地查看任毅的身体。任毅不动,呆呆地看了眼自己的手,一脸平静:“哦,不是我的血。”

陆嘉要疯了:“那这是谁的血?!”

任毅面无表情:“是土使的血。”

陆嘉:“”

金木水火土,斩教五使。金使排名第一,土使排名最末。土使好大喜功,性格倨傲,喜听奉承,平时最喜欢任毅这个小子,任毅这个小子也喜欢凑到土使跟前就是刚才大家喝酒时,土使还和任毅这小子哥俩好地划拳、醉了后一起倒下去睡了。

陆嘉颤着声问任毅:“土使的血?土使为什么会流血?”

任毅一脸平静,低头看自己手上的血。他似忘了,皱眉想了一下,才慢慢说:“我杀了他。”

陆嘉大吼,抓住任毅的肩:“你说什么?!你杀了土使?你怎么杀得了?”

任毅:“他喝多了,醉得醒不过来。我脖子疼,醒过来后看见他睡在旁边。我拿匕首割他的脖颈,他睁开一次眼后看到了我,又闭上眼睡了。然后我割破了他的脖子,流了很多血,他就死了。”

陆嘉:“”

陆嘉浑身发寒,他傻眼地看着任毅手上的血,看任毅那无所谓的表情。他心里发抖,想这是为什么?任毅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两个小人物,好不容易从青莲教逃出,被人打被人骂,还在沧浪派中被穿琵琶骨,被废武功他们在大人物的脚底下打转,他们好不容易摆脱了那种命运,到斩教女瑶不在乎他们以前是做什么的,女瑶给了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们感激女瑶!

任毅却杀了土使!

土使对任毅那么放心,他在喝醉的时候醒过来一次,他看到了任毅,却没想过任毅要杀他不,任毅不会杀土使的陆嘉忽然想起什么,伸掌去拍任毅的脖子,吼道:“你是不是被蛊虫控制了?是不是有青莲教的人在附近?快,快摆脱那蛊虫”

青莲教为了不让他们两个背叛,在他们两人体内种了蛊。但是青莲教的人都死了啊,他们明明已经不受控制了啊电光火石,陆嘉想起了一个人。他咬着牙关:“夏、夏、夏杰”

他出掌要扣住任毅,但任毅手一甩,就把陆嘉甩开。陆嘉摔在地上,喝一声后爬起来重新冲向任毅。任毅手里的匕首挥来,明明失去了武功,他这会儿突然变厉害了很多。心知都是蛊虫的控制,陆嘉咬紧腮帮,拼力想拦下任毅。

任毅说:“再拦我我就杀了你。”

被打倒砸在地上的陆嘉喘着气,睁大豆子一样的眼:“你要杀谁?你清醒一点!你连我都”

他趁着说话的功夫、任毅聆听的功夫冲上去,但是再次被任毅打趴。这一次,任毅手里没留情,随手一甩,将陆嘉摔到了山石上。陆嘉脸上热乎乎的,血液沿着额头向下流。陆嘉拼命想保持清醒,但血的流失让他头脑发昏。

他勉强站起来,再“噗通”一声跪下,成“大”字型摔了下去。这一次,陆嘉闭上了眼,再没有醒来。

而任毅握着匕首,呆愣地站了一会儿。他抓着匕首的手时紧时松,他站在昏过去的陆嘉面前,手里的匕首只要向下一松,陆嘉就会死了。土使死了,陆嘉死了在他变得简单的思维里,只要这样,就没有人发现他的秘密了。

但是任毅握着这个匕首,他的肌肉绷着,他的眼瞳骤涨骤缩。他的手发抖,匕首没有刺下去他吹了一会儿冷风,缓缓的,将视线从昏迷流血的陆嘉身上移开。他看向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是山中人居住的屋舍。小玉楼的人都在露天喝酒,武功高手们不怕冻着,那片屋舍所在地,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

任毅抬起自己沉重的腿,一步步,向那个方向挪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流了一地血的陆嘉捂着额头,醒过来,发呆地坐在土地上。他昏得不安稳,脑中一直有个声音喊他,提醒他快爬起来。他好不容易醒来,意识回笼,被冷风一吹,一下子发现任毅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任毅会去哪里

陆嘉脸上神色纠结,踟蹰良久。一个是和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好兄弟,一方是斩教教徒们任毅杀了土使,任毅还能活么陆嘉在舌尖上一咬,低头,猛地擦掉自己脸上不知不觉垂下的泪。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被大人物们摆弄着。没有希望,只会越来越糟。

他掉过头,一边抹掉脸上的泪,一边往回跑。他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往露天酒宴上跑去。他的眼泪不停地渗出,在风中干涉。他想还有救,斩教高手们都在这里,也许还有救他嘶吼道:“金使!秦姑娘!各位大人们!快醒醒!”

怕高手们发觉,蛊毒很轻微。陆嘉冲回露天喝酒的地方,扑过去一个个摇人。很快,高手们一个个睁开了眼。他们迷瞪着,看到倒在血泊中、尸体已凉的土使,神色一下子变得敏锐。

金使扣住陆嘉的咽喉,冷声:“怎么回事?”

陆嘉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看到的、自己的猜测说了。他发着抖:“任毅他不见了,肯定是被夏杰控制了可是小玉楼山这么大,我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

空气中血腥味散开,人断断续续地醒来。骤然间,秦霜河打断他颠三倒四的话:“那里!”

众人一同看去,见到屋舍的方向,烧起了大火。

秦霜河突得怒吼:“阿照——!我的阿照在屋里睡觉”她那小儿子,她那软软小小的才学说话的阿照

她纵起凌空,不管不顾地向火海中冲去。金使后退,抓人的手一松,他一个发抖,连忙追上——

夜这么深,火那么大,天被照亮了一半。有些东西在丢失,眼睁睁看着,无法弥补。怔怔的,陆嘉被丢在风中,被众人围住,他跪了下去。手盖住脸,肩膀剧烈地发抖——

他们这么努力!

这么努力的!

第82章

夜里火光照天, 住宅区域被火龙包围。斩教这些醒来的高手们满头大汗回去救人, 就是陶华等小玉楼的师徒几人,也一下子醒了酒,后背出汗——小玉楼地处偏僻, 这么多年,从未出现过这种被人打上门的事!

秦霜河凄声怒吼:“阿照、阿照!”

她轻功运转前所未有的快, 连跳带纵, 不要命一般冲向火海。连金使这样比她武功高的,这时都要慢她一步。再之后, 是其他的几使和十一影,见到火海滔滔, 一边跟随秦霜河去救人,一边手指放于唇边发出一声呼哨!

灭火!找上山的人!

“里面的是任毅他不是故意的, 不要杀他”跑在最后的, 是一脚深一脚浅的小喽啰陆嘉。陆嘉大喘着气,热泪被火熏得满脸纵横, 他哑着声音又喊又求人。但他的速度太慢,又没有斩教弟子为他停留。陆嘉看到远方的火,听到秦霜河凄厉的“阿照”呼唤, 他的心越来越凉。

他只能大声喊:“任毅!任毅你醒一醒, 不要做傻事, 不要再被蛊虫控制了。你看我就没被控制蛊虫不是万能的, 你醒过来啊”

忽然, 火中“砰”一声似要爆炸, 热浪卷起,向四周冲散。这股热浪来势汹汹,将住宿地的房子木屑掀起,将扑向这片地方的高手们向外撞开。秦霜河跑在最前面,她人已经跨入了院子。金使在后面拽她一下,她反手一掌挥去——

哽咽怒道:“我的孩子!跟你没关系!”

金使硬生生被这个疯女人扇一巴掌,半边脸都麻了,肿了。大敌当前,他目光寒了下,把火气憋回去,劝自己不要和这个失去理智的女人计较。秦霜河再次要往火里冲,金使吼一声:“管好她!”他拽着秦霜河胳膊将她向后一推,秦霜河被推后三丈,跌向了身后赶来的其他同僚怀里。众人听到金使的话,连忙箍住秦霜河。

秦霜河发疯大骂!

而他们目光突然一凝,看到火中一个什么抛了出来。金使凌空跃起,追上向斜外飞去的东西。他的身形如电如夜,在半空中一闪,接住了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幼儿哇哇大哭,整张小脸憋得又青又紫。小阿照哭得凄惨:“爹,娘——”

被众人按在地上不许乱动的秦霜河一怔,眼眸一缩,然后她猛地跃起,奔向金使:“阿照!”

金使大手盖住怀里幼儿的脸,眉目一跳,看向眼前炸开的大火——他疾声:“快退!”

果然,就在他话未落,陷入火中的住宿院落再次爆炸。这次火热浪潮掀得比之前更大,所幸这里全是高手,金使话音一落,自己一手抱襁褓,一手拖秦霜河,向后迅捷跃出十来丈。他连翻带跳,狼狈地往后躲,即使这样,还是被爆炸的火海气势冲了一脸。火几乎烧到他的眉毛上。

其他高手们也狼狈不止。

陶华等人眼睛一缩,失神地看着他们住的地方彻底在火中化为乌有。

金使擦一下眼睛,在某一瞬,他好像看到任毅的影子在火中一闪。但他对任毅并不够熟悉,只是看到一个影子,并没来得及多想。在高手们身后,看得最清楚的,是陆嘉。陆嘉也看到了爆炸开的火中被吞噬的人影——他跌坐在地,惨声:“是任毅,是他!”

陶华:“怎么回事?!”

陆嘉抬头,看向这个凶悍的提起他衣领的小玉楼大师姊。前所未有,陆嘉露出一个凄楚的笑。他的眼神空白,声音也轻飘飘的,好像亦被大火吞噬了一般:“我们这样的小喽啰出门办事,青莲教教主为了防止我们背叛,在我们身上中了蛊。一共两种蛊:一个是让我们无条件听从上位者命令的蛊;一个是让我们在关键时候与敌人同归于尽的蛊。”

“因种蛊的时间太长了,因施蛊的人不是种蛊本人,因每个被种下蛊的人的体质不一样这些蛊发作起来,有的会立刻作用,有的却会等上一等。在我身上的蛊,就是没有被立即催发的。任毅身上的,就是施蛊人一出手,他就立刻输的蛊。”

“听谁的话对我们这种小人物来说无所谓,种蛊就种吧。谁更心狠、谁更厉害我们就听谁的。至于那让我们自尽的蛊我和任毅从来都没打算施用过。活着多好,谁的话不是听呢,什么苦不能吃啊,我们干嘛要去自尽?我们不想自尽,我们想活着。哪怕被穿琵琶骨的时候,我们互相鼓劲,也没有一个人催蛊自尽。我们想着斩教就好了,我们的苦日子到头了,以后不过是被打被骂,其他的都没有了”

“然后,今晚,任毅催动这个蛊了。他死了。”

众人齐齐看向金使,看向金使怀里的幼儿。被熟悉的大人围着,小阿照渐渐不哭了。他眨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看着四周的熟悉叔叔们,他咯咯笑起来,吮起自己的手指。他还指着大火,用不完整的话断断续续:“叔、叔叔、叔叔”

一时间,只听到火荜拨燃烧木头的声音,只听到小孩无忧无虑的笑声。而围着阿照的大人们,都看向火焰烧得最旺的地方。陆嘉跪在地上,痴痴看着火海,泪水再次掉下——

他没有看到,但是他已经知道阿照是被谁救的。

他捂着脸惨声:“他最后恢复理智了啊,他想起来自己是谁了”但是他已经走不出大火了。

任毅站在小婴儿的摇篮床前,他听到脑海中不断催着自己“杀”的声音。小婴儿被火呛醒,哇哇大哭。月光下,任毅的手慢慢伸出,掐向阿照的脖颈。小孩儿不停地哭,他的手力道却没有加重。

他静静地站了很久,突然想起了流血的土使,想起了大口喝酒的兄弟们。想到陆嘉没皮没脸地说“咱们一起在斩教混个小头领当当”,想到土使拍着胸脯保证“哥哥罩着你”。他想到自己把匕首插进了土使的心脏,想到自己麻木地打晕陆嘉。脑海里让他“杀”的声音慢慢弱了,很久后,任毅催动了自己身上的蛊。都是出自青莲教,没本事学到高级的蛊,这种低级的蛊,都还是会用的啊。任毅最后咧了一下嘴,闭上了眼。

同归于尽。

一个小喽啰,抗衡不了大人物。他一生最大的反抗,就是把阿照从火里扔了出去。

陆嘉喘气喘得胸腔疼痛,他想到自己和任毅一路从青莲教混出来。到处被人骂奸细,被人踢来踹去。他们互相鼓励说“活着就好”,他们胆战心惊“女瑶要杀我们怎么办”,他们谄媚地亦步亦趋地跟着程少侠求程少侠保护他们,他们欢喜地趴在摇篮床前逗小阿照笑。魔教不重视他们,四大门派也不记得他们。连任毅死前,金使都没有完全认出来。死的价值这么低,世上除了他们两个小喽啰彼此,也没人记得他们了。

陆嘉抬头,看向魔教这些高手们。他咧嘴喃声:“大人物不该跟大人物对着干么?为什么你们这些厉害的人,总是拿我们开刀?”

一众斩教高手们眼神闪烁,心情复杂。到底金使脸皮最厚,面无表情道:“谁下的手?不说就杀了你。”

秦霜河瞪他:人家小喽啰都哭成这样了,你还如此麻木不仁!

陆嘉擦一把脸上的泪,他勉强让自己理智一点,哽咽道:“是青莲教没有斩草除根的少主夏杰。任毅中了蛊,夏杰一定就在山上。现在任毅死了,夏杰定受到了蛊毒的反噬,受了伤。现在把他抓回来,也许他还在山上。”

一听此话,高手们当即行动——金使直接命令:“搜山,活捉夏杰!”

所有人立刻反身行动,金使等人脸色难看地离开。女瑶才离开一个月,他们就发生这种事。难道没有了教主,他们全都是废物么?小玉楼的半疯师父突然发癫要扑向火:“师父,师父”徒弟们连忙把师父拦下,拖着师父离开。离开前,二弟子喻辰用复杂的眼神看一眼还跪在火前、脸色空白的陆嘉。

喻辰叹口气:今天小玉楼发生的事,是江湖上的一个缩影。江湖上的事,正道和魔门,从来是不死不休。今日只是死一个任毅,但是风雨将来,放眼整个江湖,不知多少个如任毅这样的小喽啰在火海里挣扎——

纠葛太深,难说谁对谁错。恩恩怨怨太久,最开始为了什么而敌对已经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正道和魔门能够和解,能够不再对打?什么时候,江湖上能够平静下来?

整座小玉楼山上在半夜里亮起了火,火照半边天,斩教教徒们开始满山搜寻一个夏杰。如陆嘉所预料的那样,任毅死后,催蛊的夏杰受到了反噬,立即受伤,吐了血。夏杰没料到那个小喽啰这么烈性,他看到了山头到处亮起的火苗,知道斩教的敌人们一定开始搜他了。夏杰跌跌撞撞地起来,把自己挖开的土坑填上土,不要命地往山下逃去,往自己藏好的船上逃去!

他抓着自己从土坑里挖出来的一个剑柄,夏杰不算江湖人,他在之前只待在青莲教没出过远门。他握着小玉楼山上挖出来的这个剑柄没命逃,他并不知道这个剑柄意味着什么,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原本只是想把蛊种到土里,他随便一挖,就在小玉楼山上挖出了这么个东西。

抓着这个剑柄的夏杰把手里的东西当成勉强可用的废品武器。他一路吐血,一路慌不择路地逃到了船上,奋力划桨逃离小玉楼。

身后火影重重,十数船只追出,斩教的教徒们跳到船上,向受伤的夏杰追出。包围小玉楼山的四面水如墨汁般,浓烈翻滚。一夜之间,黑云照月,黑水滚滚,映着水面上前后追击的船只。

天一点点明亮,水面宽广四面风来,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女瑶焦虑无比地睁开眼,眼中寒光渗人,将四方观察她、想从她这里刺探情况的王爷们吓得后退一步。

日头越升越至中,今日是过年后的第十天,一众王爷们都在皇家园林中过家宴。燕王要在今日把女瑶介绍给他们,四大门派留在洛阳的弟子们从王爷们那里听到消息,不安至极——多么可笑!堂堂燕王,竟然要和魔教教主女瑶定亲!这把他们四大门派置于何地?!

朝廷难道是要对江湖重新洗牌么?

因为路途遥远,因为大雪封路,这些留在洛阳的正道弟子们一直联系不上自己的门派,他们就一直得不到门派的指令,不知道该拿斩教怎么办。但是哪怕他们再混,也知道不能让燕王和女瑶结亲。四大门派在朝堂这边的声望,决不能降。四大门派的弟子们去找洛阳的王爷们要个说法,这些王爷们也不满燕王的定亲,但是对江湖上的人,王爷们并他们之间的恩怨并不是那么在乎。王爷们哈哈干笑着敷衍了四大门派的人,这就等到了初十这日——四大门派留洛阳的弟子们整合一路,跟随王爷们,一同来到了皇家园林。他们打算伺机而动!

万万没想到,女瑶也大摇大摆,把斩教的教徒们都带进了皇家园林。四大门派弟子们脸色发寒,看到斩教教主的威风,猜难道真的是要定亲?

王爷和四大门派各有各的不满,都盯着女瑶和燕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