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勿武功高强,清晰听得秦霜河的声音:“给我乖乖坐着!不许叫那个人‘爹’!”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崽子,娘我把你养这么大,我说不让你认爹,你就不能认!”

阿照小声抱怨:“娘啊,你们不要吵了嘛。”

秦霜河拍桌子拍得极响:“不是吵!我和他势不两立!根本不是一路人,别想把我和那个死男人绑在一起。”

而近处,龙闭月拉着程勿的胳膊,哭哭笑笑地抱怨:“那个死女人,防贼一样防着我阿照是我儿子啊。大家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天天拿下巴看我艹,有没有下属的自觉啊?”

“要不是为了阿照,老子早一巴掌拍死她了。”

程勿静静的,说:“真好。”

金使恍惚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大着舌头瞪眼睛:“好什么好?老子这么惨,你还说好?小勿你有没有良心啊?”

程勿慢慢道:“你们都过得真好。”

金使:“”

程勿坐在酒席间,看着觥筹交错,看着人人欢颜。白落樱和张茂修成正果,金使和秦霜河打打闹闹,小玉楼的徒弟三人神采飞扬灯红酒绿,绿蚁新醅。所有人都过得很好,只有他过得不好;所有人都在笑,只有他笑不出来。

等白落樱和张茂入洞房后,程勿就离开了这里。之后几天,不过是把斩教的事务交代出去。他把一项项权利交出去,斩教皆有些低迷,知道程勿要走了。程勿为人很冷淡,然他不发脾气,他处理斩教事务的时候,斩教教徒觉得他真是一个好人。程勿从不像女瑶那样脾气诡谲,说翻脸就翻脸。跟程勿几年,发现这个人好像是没有脾气的,再大的事,他都不冷不热斩教教徒有些可惜这么好的人要走了。

女瑶忌日那日,斩教上下轰轰烈烈地祭奠教主,叩拜教主。

程勿放眼望去,除了白落樱等少数几人,大部分斩教教徒,脸上的哀伤都很淡了。时间是感情的敌人,曾经多么崇拜女瑶,女瑶一离开他们就慌神。但现在程勿在,他们对曾经的女瑶教主就没那么怀念了。

程勿低下了眼。

当晚黑夜无声,繁星灿烂。银河彼岸,群星尽头,尘埃在苍穹下横贯游过。

程勿徘徊于自己的院中。

他将“爱妻女瑶”的牌位摆在院正中的桌案上,将九转伏神鞭放在了牌位旁边。他目光幽幽地看着这座牌位,透过这个牌位,好像能看到当年女瑶的一颦一笑。记忆回到以前女瑶逼他习武的时候,回到落雁山上,最后流连忘返于中州小玉楼山上。

她像是一个瑰丽的梦,闯入他的世界。时日尚短,她就又离开了。

程勿想到女瑶曾经鼓励他的话:“要满怀希望,无论我如何摧残你。”

而今,立在星河下,程勿轻声,喃喃自语:“我没有希望了。”

再想到那时候女瑶与他并肩站在夕阳下说:“人生路上,最难的不是看得到的眼前的成功或失败,而是煎熬,漫长的,看不到未来的煎熬。”

女瑶说,人生一直很苦,人生要不断地熬。

她曾经用这样的话鼓励他,让他好好习武,让他不要放弃,让他有朝一日能站在她身边。而今风清星明之夜,程勿再想到这话,开始明白人生的煎熬何其残酷。

他至今尚未及冠,在他之后漫长的人生中,少年时期不过一年的爱恋哪怕深入骨髓,也终有一日会忘掉。

他太年轻了。

煎熬那么漫长,又看不到前方的路在哪里。程勿忽然想,其实人生就是追求什么,走向什么吧。想要什么,就不断地向前走,去得到它。人生每一条路,都是之前的点点痕迹所组成的。条条大道形成一种平衡,人总是要跟着自己的心走。

求仁得仁,这就是人生吧。

而他求的什么,想要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星夜下,满空明耀,院中青年白袍掀飞,秀丽宁静,似谪仙人一般。他忽而低头,唇角露出一丝笑,然后手按在了腰间原本只是装饰性作用的剑上。“刷——”寒光清冽,他拔剑而出,三尺秋霜照亮明目。

他开始觉得煎熬,他想要为他所求的付出任何代价。

同一句话,同一个人,曾经带他走向绚烂朝霞;而今同一句话,还是那个人,却将他推入深渊。

他不想活了。

这就是他所求的——

横剑在颈,自刎而死。

程勿不过二十岁的生命,将戛然而止。从此后,漫漫人生,他再不用苦苦寻觅,无望煎熬。

鲜血迸出,电光明耀,群星流转。

突然间,风大吹,满园花纷纷然洒落。静谧夜中,院中大门被从外推开,女子扑过来,指风点向他手里的冷剑。她那熟悉却遥远的声音直摧心魂:“程勿——!”

迷雾重重,深渊无底,不断坠落的灵魂仰头,睁开了眼。

第98章

夜光星辰在眼前转动, 星海下,思念的爱人从天而降。她从瑶光落下, 张开手臂拥抱住他。清亮的眼睛, 如玉的面孔, 她紧紧地抱住他, 双目殷切地望他, 让他仰着脸, 感觉到她的温度。

她的嘴一张一合,急切地说着什么。

程勿失神地看着她,他跪坐在地,手里沾着血的横剑被她劈手夺去。她的手快速地点住他的几处大穴,手捂住他的脖颈。程勿盯着她, 目不转睛,几乎是贪婪地看着她宛如少女、不曾变化的面容。

女瑶怒吼:“来人!都给我来人!程勿都要自刎了,你们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么?”

她万万想不到回来落雁山,原本是算着她“死”的那日日期回来, 想给大家一个惊喜。惊喜还没到,程勿先吓得她浑身血液冰冷。她一下夺去他手里的剑,抱住他。她现在的武功重头开始, 她无法接住程勿的重量, 竟跟着他一同坐倒在地。女瑶点了他的穴道, 让他流血速度变慢。她的手捂住他脖颈, 心里慌乱, 甚至不敢看。

不敢看只是割破了皮肉, 还是把动脉直接刺破了。

他脖颈的血从她指缝间渗出,女瑶双目发红,又骇又气,还格外心疼。她咬牙切齿:“程勿!你这个死孩子!”

竟这么吓她。

程勿呆望着她,眼睛迟钝地动了一下,他反握住她的手,茫然的,喃喃道:“女瑶?”

女瑶怒:“对,是我人呢,来人!”她口中出啸声,清亮无比刺破天际。

然后她看到程勿眼中快速聚满泪水,水光盈盈,又清又乌,落满眸心。他的眼泪刷地掉落,但并没有多少伤心的意思。他的眼泪才落在颊畔上,女瑶就看他的唇角翘了起来,露出一个笑容。

轻快的,开怀的。

女瑶更担心了:“小勿,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把自己弄傻了?”

程勿一边眼中流泪,一边轻声笑。他满足十分的:“真好。原来死的时候就可以见到你,你一定是来接我的。我一直怕你下了地狱的话,我找不到你。早知道的话我早就来寻你了。”

女瑶:“”

她瞠目结舌。

然后大骂:“胡说八道!谁是来接你的,谁是下地狱的?就你高洁无辜,死后不用下地狱?呸呸呸我才没死!你也不会似。现在的小孩子,年纪这么轻,就要为情而死,感情经验如此丰富?”

“你要气死我么?我怎么教你的?我教你那么久,给你那么多东西,是让你去寻死么?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我尚且一直不放弃希望,你倒是坦坦荡荡,干干净净,说不惜命就不惜。程勿你这个小混蛋!”

若不是腾不出手,女瑶直接就揍他了,打他额头了。

她看这个青年沉静看着她笑,气不打一出气,女瑶骂得更厉害:“都几年了,你的毛病都改不了。你这辈子是不打算长大了么?还是有事没事就掉眼泪,动不动就哭。程勿你这个废物唔!”

忽然间,她被扑倒,唇被封住。

震撼地瞪大了眼。

她点中了程勿的几处大穴,程勿只拿真气轻轻一冲,就冲开了穴道。女瑶不停地骂他,程勿就看到她嘴张张合合,也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但他也不在乎。他都要死了,他无所谓了。他双目噙着泪,想上天对他多么仁慈——他一生那么倒霉都没关系,只要他死的时候是女瑶来接他的就好。

他多喜欢她,多眷恋她。

没有她的时候,他觉得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可是斩教、白落樱那么多人还需要他,他的好多事都没做完,他不能死。女瑶也不让他死。

他就煎熬地活着、活着生不如死!

程勿扑倒女瑶,不管不顾地将她压在身下。他发狂一样,胡乱地亲着她,搂着她腰,把她娇小的身子发狠地往自己怀里箍。女瑶瞪大眼,被亲得嘴疼,他的舌伸进来,一派胡来。女瑶几度挣扎,两人的唇齿磕碰间渗了血。血沿着唇向下滴,女瑶“唔唔唔”几声,反而被压得更彻底了。

程勿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程少侠。

他已经不是十七岁时懵懂的样子了,他的眼眸幽黑闪着簇簇寒意,冷冷若若的。他像狼一样俯视她,将她视为他的猎物般。他的爪子尖锐,落在她脸上、身上。女瑶抬手要推,程勿的手肘压住她手臂。

他真气全开,将女瑶体内刚修补好的那点儿真气压得瑟瑟发抖

女瑶气得想大骂:亲一亲而已,居然还用真气压她!

程勿疯了么!

她急得浑身发抖,手拼命地靠近他的脖颈想压住他颈上的血。但是程勿自己根本不管,他执意地要亲她,要把她不知怎么地往他怀里塞。女瑶被他折腾得快要吐血,白眼直翻,不断地拍打他肩。他的唇离开她的唇,女瑶才要张口,密密麻麻的吻就落满了她的脸。那灼热的温度、迫不及待的碰触,让她根本寻不到机会开口。

女瑶:“血、血、血!”

不是不让你亲,但是你——

她惊骇道:“脖子!程勿,脖”

脖什么脖,没有脖,她再次被堵住了嘴。女瑶几乎不哭,然此时却快要哭了。她捶打他,使力要拉开她。她给自己挖了陷阱,如今程勿的武力她根本撼动不了。她真正成了弱女子,只能凭他将她压在地上

他颈间的血落到女瑶的脸上。

滚烫得让女瑶想跳起!

女瑶:“唔唔唔!”

那血根本止不住,程勿他的大动作,还让血流得更快。但看青年热情疯狂发狠的样子,剑估计只割破了皮肉,不曾伤到动脉。女瑶又放心又不能放心,她从未处于如此弱势的地步,她觉得程勿几乎想就地办了她了

因他的手已经伸进了她的里衣里乱摸。

女瑶一阵绝望:“”手狠狠地捶了地几下。

青年的头颅埋在她胸口,女瑶发着抖,仍不死心地想拍他后脑勺。他低着头却像背后长眼睛,抬手就抓住了她的手。他将她的手放在唇边便含住吮吸,女瑶浑身一阵鸡皮疙瘩——“程勿!”

她堂堂魔教教主,谋算深远,死里逃生,此时此刻才是她的结局?

女瑶望天,反抗不了程勿,看程勿颈上的血流了他们两个一身。她喘着气,颊畔、颈肩、胸口都被亲吮,她差不多认命。程勿紧抱着她,颈上血流成河,两人的衣服缠在一起,头发缠在一起。女瑶弓着身,咬着牙忍受

然后“咚“一下,程勿的头磕在她颈窝间,不动了。

女瑶:“”

她脸色难看:“小勿?”

还是不动。

“你这是终于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女瑶被男人的体重完全压在地上,被他那发狂的作风撩得又痛又痒,然后他说倒就倒女瑶简直不知该怨恼他停得突然,还是感谢他终于不折腾了。只是女瑶被弄得很累,半天爬不起来。

恰这时,听到了啸声,白落樱等人推门而入:“程勿——呃!”

白落樱与张茂夫妻、金使和秦霜河这对冤家,还有原本在跟圣女大人辞行的小玉楼徒弟三人,全都愣住,震惊地看着眼前这“血肉模糊”的一幕——

星光烂烂。

“死”了三年的女瑶突然出现,被程勿压在地上。程勿趴在她身上一动不动,这两人的脖颈、头发、脸颊上都糊满了血。程勿的衣衫还算齐整,女瑶的衣衫却是凌乱无比。女瑶的头发都散开了,发带被风吹走挂在树上。女瑶喘着气躺在地上,仰起的脸,唇也是一片血红。

这样的场面,分外像是某种不合时宜的场面。

金使第一个开口,羞愧无比:“打扰了,我们这就走!”

白落樱第二个合不拢嘴:“这这这女瑶榨干了程勿?!”

秦霜河:“大神就是大神,这种事都能流这么多血。你们二位,前途不可估量”

女瑶被他们气得发抖!

还是夜神最靠谱。张茂看到了扔在地上的剑,看到了程勿脖颈处的深红张茂:“程勿是失血过多吧?”

众人:“啊?是么?”

女瑶怒道:“是!赶紧给我过来把他从我身上搬走,然后请大夫来看伤!”

众人这才一愣后,赶紧奔过去解救女瑶。众人七手八脚地把程勿抬进屋,让人来处理程勿身上的伤。等程勿脱离危险后,他们才有精神看坐下来、累得连灌了三碗水的女瑶。先被可怕的场面惊到,众人到这会儿,才有功夫关心女瑶:

“女瑶,你没死?!”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第99章

混沌中, 程勿不停地掉着眼泪,沉浸在模模糊糊的梦魇中。梦中的青年眉头紧皱,仿佛有说不完的沉重心事压得他精神紧绷, 喘不上气。后半夜请来名医,给程勿包扎了伤后,程勿就开始发高烧。但他烧得厉害,睡得昏沉中却还知道拽着女瑶不许离开。

白落樱、金使等几人使力,都没法把程勿搂拖着女瑶腰肢的手臂打开,把女瑶解救出来。

每当外力一冲, 程勿搂女瑶的力道就重一分,被他搂着的女瑶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 女瑶摆着手认命:“别拽了再扯下去, 你们没把小勿扯开, 我得先被箍得晕死过去了算了, 我来!”

她低头, 恨铁不成钢地在程勿扣她扣得死紧的手臂上打了一下:这个死小孩, 一身好武功,如今全用在她身上了。

白落樱看到如此, 脸上露出笑:“说明小勿真的很喜欢你啊, 女瑶。”

“他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你忘不掉你吧。”

女瑶一顿,低头望着青年几乎伏在她怀里的形象。救治程勿的时候,因为程勿不肯放开她, 女瑶被迫坐在床榻上。医者包扎伤口时, 程勿昏迷中, 更是一个劲地拧着眉往她怀里缩,缩得女瑶直抽气:她是得有多雄壮,才能任由他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把他全身窝在她怀里啊。

女瑶指尖轻颤,冰冰凉凉地,拂过程勿的眉梢。青年的乌黑长发散在她腰迹,锦被将他全身盖着,他玉白秀美的面庞完全埋在被中,埋在女瑶怀里。呼吸间,他闻到的全是女瑶身上的气息,这才能让他觉得舒服。然外人从旁侧乍一看,压根看不到程勿,还会恍惚以为是女瑶卧病在床、盖着被衾与人谈话。此姿势,已能看得出程勿对女瑶的依赖

哪怕他是神志不清,恐怕都没有意识到女瑶还活着。

一众人旁观,女瑶也面不改色。她温和地,揉着程勿的眉心:“小勿,放轻松,我回来了,我不会再走了。”

她揉他眉心第一下,他皱着的眉便松一点。

女瑶继续揉他眉心:“小勿”

他绷着的肌肉放松一点。

女瑶指尖在他眉上拨弄:“小勿”

他在她的抚弄下,好像真的能听到她的话一般。一点点,眉不皱了,身子不缩着了,脸从被子下露出一点,箍着女瑶腰肢的手臂肌肉也不再绷得紧实他昏昏睡去,气息变得平缓,女瑶在他手臂上最后一点。程勿这才彻底放松,手臂松开,女瑶跳跃而出,逃出了程勿的箍抱。

女瑶终于一身轻地站到了平地上。摆脱程勿后,她扬眉吐气,叉腰大笑:“哈哈哈”

一众人用谴责的眼神看她。

女瑶沉下脸:“怎么?!”

女瑶就是女瑶。

哪怕失踪了三年,带给人记忆里的压力还在。她冷目一压,金使和秦霜河等下属就默默后退,不敢说教主如何不好。只白落樱不怕女瑶,美目瞪着这个师姊,愤愤不平:“小勿这么可怜,你让他抱一抱怎么了?”

女瑶盯着她圆润一些的小脸和丰腴的身形:“你是成亲了还是怀孕了?”

白落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