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下一步电视里开始介绍了:

“最新鲜、最美味的贻贝!甲烷口味和硫化氢口味,都是最新鲜的、最自然的产出,绝无人工含量,任君挑选!”——镜头对着“金黄沙滩”拉近,就看到密密麻麻的贻贝都张张合合,露出白色半透明的嫩肉,一眨眼就变成了黄金色的海鲜熟食,热腾腾地冒着香气。

光看画面,口水横流;但一听介绍,梵梨觉得自己快被毒死了……

“赤月公主七十岁生日月,一包只卖99赤币!”——广告到这里,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画面,面包旋转到一半突然停住,开始发光。然后,叮叮咚咚的钱币声响起,旁边写着巨大的“99”。

众所周知,面包的原料是小麦、酵母、油脂、鸡蛋等等。鸡蛋可以用鱼卵代替,但小麦是怎么来的?

带着满满的好奇,梵梨接着看了四个多小时电视,大致得知了一些信息。

光海的主要能源来自于奥术、水力、风力、洋流、矿产。而在深渊,主要能源来自于邪能、地核之力、矿产资源、热能、水力。

最初深渊的帝都并不是巴曼薄亚,而是龙城。龙城离黄昏区很近,在八百多米深的位置,曾经是深海文明相较进步的古都,由许多领主轮次统帅,曾经军队到达过7万人,梵梨小学时爆发的那场袭击光海战,就是从这里发起的。苏释耶占领该地以后,一夜之间募兵47.5万人,开始了长达数百年的版图扩张史。

后来,为了更方便统治帝国、更好采集能源,他一口气把帝都搬到了七千多米以下,就是为了更好地接近有大量邪能产出的深海海底。于是,巴曼薄亚及周边地区也变成了空气能源业最发达的产地。

这就很可怕了。

大海的平均深度是光海平均深度的四倍,所以大部分的海水其实都完全接受不到阳光,换言之,大部分的海洋区域都是深渊族的领土。

只是因为环境太恶劣,深渊族也只有野外生存能力远强过光海族。在文明程度上,深海的部落像宇宙中的无数行星一样,荒凉、广袤而贫瘠。

相比安逸享乐的光海族,深渊族在炼狱般的环境中长期挣扎,每一个都是战士,都像从地狱中走出来的恶魔。而现在需要思考的问题是:如果深渊族拥有了光海族的科技与军事,整个海洋的格局会发生多大的转变?

这一路往下潜的过程中,梵梨看见了无数个途径的深渊城市。虽然相较比较分散,而且有很多半成品,但每一座城都规划得井井有条,而且潜力无限。

梵梨有些头疼。她到底是低估了苏释耶的求生意志和好斗心。

苏释耶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战争分子,怎么可能放弃?

关于神秘死亡洲的离奇现象,现在很好解释了:苏释耶党的羽翼尚未丰满,他们击落了光海来的潜艇,以此留时间养精蓄锐,准备东山再起。

在旅途过程中,深渊族厨师为他们送来了新烤的面包。见梵梨再三检查面包成分,他笑着说:“放心好了,没有硫化氢,都是按着你们的饮食习惯调整的口味。”

羽烬、和歌和纱纱都没吃过面包,刚入口,都被这个新鲜又美味的食物感动到了。

四天三夜后,舰艇终于抵达了深渊帝都巴曼薄亚。

造物伊始生命源头的要塞,

波光粼粼压着漆黑的大海。

幽影存活于细菌火山生态,

吐出邪能火是赤红的后代。

银蛟盲鳗蜿蜒着爬行食腐,

无人将深蓝之神顶礼朝拜。

来啊,这里有死亡之圣台,

那腐蚀光海族内脏的天堂;

来啊,这是深渊之海。

ii

大沟壑中激流奔腾焚烧意识,

山与山之间闪光夺走了呼吸。

七子的奥术掀起了雷霆暴雨,

远处冲来的玄武石破碎支离。

殿堂堡垒下落荒而逃的奴隶,

火山熔岩流淌在平原寻真理。

三十七亿年随红色烈火消逝,

死亡记录着岁月静美而孤寂。

iii

宏伟建筑被洪流推翻遗弃,

蓝鲸之尸下坠七千八百米。

不绝的大水与雷霆,

为后世留下万古遗迹。

复苏的上古之神,

被爱人背叛的独裁之子,

悲伤浸满了呼吸。

暴风雨前的烟雾,

永不可修复的爱意,

以及所有荡然无存的记忆,

告别了往日的甜蜜,

跨越了生与死。

火舌舔走了那圣灵的躯体,

将绝望的目光拽入深渊,

他呼吸着甲烷与硫化氢,

觉醒为杀戮机器。

iv

以太汹涌的力量,

支配着深海的思想;

他的权威既是法律,

凌驾于一切反叛之上。

将深渊披在肩上的帝王,

带着他黑色的理想,

震撼着大地、星辰,

与无尽主宰的海洋。

他轻轻耸肩,

使得圣都在红雾中摇晃。

海族疲乏陷入沉寂灰暗,

时光洋流穿行海山之间。

智慧女神像在广场轻颤,

海面晴云万丈飞鸟慵懒;

一切恰似造物伊始,

昼有海草的茎叶舒展,

夜有繁星璀璨。

vi

巴曼薄亚的黑影是一块殓布,

轻盖在圣耶迦那苍白的脸上。

还没有进城,他们就穿过了许多个邪能光环,上面飘着庄重而华丽的字体:“无尽城欢迎您。”

在古海族语里,巴曼薄亚的意思是“无尽”,因此别名“无尽城”。

现在是赤月纪年421年10月21日。

这是深渊帝国的政治经济中心,也是深渊中最大的金融中心,一座种族、文化、宗教、阶级大熔炉帝都,也是被黑色笼罩的永夜城。

从上方俯瞰这座城市,璀璨程度可以刷新每一个光海族的世界观。乍一眼看去,整座城市就只有黑与金两种颜色。它是纵向建立的,有的楼房盖在岩壁上。而细看下方车水马龙的街道,会发现闪着光亮的都是抗压力最强、外形最完美的流线型舰艇。一条长长的深海沟像一道闪电,横跨海底,把巴曼薄亚劈成了两半:西边的左手操纵着商业与金融,摆下了帝国中心大厦、午夜角斗场、巴曼薄亚空气能源集团总部大厦、潮感满满的火花夜市、旋转正圆高台人工藻园“深渊之眼”;东边的右手操作着政治与人文,堆砌了帝国博物馆、噬魂谷三十六座魔神碑林、全海最大的永夜钟塔、金砖街艺术街……大量红黑色的邪能之光从海底冒出,从海沟及周边裂开的悬崖缝隙中渗透出,就像燃烧的玫瑰花瓣、黑暗流血的伤口、倒流的红色流星雨,吸引每一个路过的旅人共沉沦。

无尽宫——苏释耶的宫殿,就在巴曼薄亚东方的海沟旁,建立在邪能之上。

其实,在帝都周围,有将海水烫到400度的海底热泉、红色邪能光球漂移的深海古文明建筑、冷泉甲烷城市、火山之城……但在巴曼薄亚上方,完全看不到它们的存在。因为这座城市太大了,它的繁华是秋季草原上的火,无边无际地烧到视野尽头,与赤月帝王的雄心壮志一样,没有一丝变弱的迹象。

舰艇停留在了无尽宫外。

舱门打开后,梵梨套着手指,试探了一下水压,确定没问题,才敢整个人游出去。

因为4摄氏度的水密度最高,会以对流的方式流传到深海,所以深海的水温其实比光海的高一些。海生状的身体对温度特别敏感,刚出去没多久,哪怕穿着抗水压服,梵梨也觉得自己流了一些汗。

想到又要重新见到苏释耶了,梵梨却又感到浑身发冷,连牙齿都止不住有些发抖。

一个穿着长官制服的军人带着一行士兵游过来,把梵梨等人带到了宫殿内部。

无尽宫的主殿是一座五层方体暗金色建筑,两侧围着一排侧殿,环绕着中间的广场。广场中央是大片人工藻园、珊瑚园。水中有红色的邪能光球漂移,红色的邪能光源从刻意开凿的两条长沟中浸出,倒流的红色流星雨一样,游在上面可把人脸照得彤彤发亮。

在这里,所有鱼为了节省能量,代谢率都会自动调得较低,游动速度自然也特别慢。许多深海鱼类散发着生物荧光,大片连在一起,因而有了一种电影慢镜头般的美感。

无尽宫正上方有一个旗杆。若飘扬着赤月旗,表示赤月帝王在宫中;如果旗帜降下来,意味着他外出。

此刻,赤月旗正高高升起。

因为知道梵梨今天会来,宫殿里的水压全都做过调整。他们游进去,总算可以把身上那套抗压服脱了。

最后,他们在典礼厅前停下来。

“陛下正在接待扭曲虚洋的领主和永冻部落的酋长。烦请大神使稍微等一下。”

过了五分钟,苏释耶下令让他们开门。

珊瑚毯子一路延伸到空旷而典雅的大厅尽头,两侧是来自不同深渊国度的领导者和他们的随从,再外侧是戒备森严的帝国军人。他们原本正毕恭毕敬地对苏释耶鞠躬、献礼,听到“苏伊大神使”的名字,都不由自主回过头来。

而在毯子尽头的日蚀王座上,坐着称霸深海的巴曼薄亚之主、深渊帝国元首、赤月帝王。他身穿黑色军装,食指轻点着下巴,银色军徽闪闪发亮,与那一头雪相映成辉。

厅内,袖珍水母散发着浅浅的蓝光,追随着梵梨的步伐,徐徐往里游动。

苏释耶全程却像是在迎接任何一个来访的贵客一样,彬彬有礼,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为庆祝公主七十岁生日,罗马柱包裹的落地窗外,邪能烟花与幻影在巴曼薄亚上方海域中绽放,发出悦耳的水声;永夜城不分时段的喧嚣声,就像黄昏区的抹香鲸一样遥远而真切;变幻的色彩透过玻璃洒落在他们身上,一帧一帧,是铭刻了六百年前回忆的剪影。

这里谁会知道,现在的斐理镇已经是断壁残垣,但那里有他们儿时手拉着手游过森林的回忆。

谁会知道,落亚大学千万年不动的校门前,曾有他们惊鸿一瞥的重见。

谁会知道,他们曾经在白鹰宫殿中相拥入眠,颈项缠绵。

而如今,一切都是过去式了。只剩他的波澜不惊,她的天崩地裂。

梵梨一直以为自己坚强。已经在风暴之井见过他一次,再一次,一定能做到情绪稳定。但没想到这到这一刻,表演都很艰辛。她含着泪水,掐胳膊掐手心,想要分散注意力,去想想别的事。

但没用。他就在这里。

苏释耶,这个总会在午夜梦回让她哭着醒来的男人,他就在这里。

每次从梦中醒来那种窒息感再次袭来,比七千米深海的水压还要深邃。

到最后停在他面前的石阶下时,她甚至觉得自己一秒都不能再待下去。她想逃离这里,找一张床,把整个人都藏在里面,肆意发泄情绪。但她的表情管理一向很好,从头到尾,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有眼眶有泪水滚动。

这个眼神忧郁、来自光海的美人,穿着红月海缠的江珧足丝裙,轻舞翩翩,成功唤醒了领主与酋长的肾上腺素。他的视线无法从梵梨的身上挪走,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扭曲虚洋领主:“光海大神使果然名不虚传,太漂亮了。”

永冻部落酋长:“难怪称号是‘光海圣女’,我恋爱了。”

苏释耶微微一笑,却淡漠得多:“欢迎四位光海的朋友来到巴曼薄亚。”

苏释耶的身侧站着帝国宰相。宰相是个灰色头发的幽影族青年,戴着单边眼镜,一脸厌世地看向梵梨:“与其叫她‘光海圣女’,不如叫她莫尔太太。哦不,是裘·加斯·莫尔太太。我们的老邻居可选了一个不得了的女人当大神使呢。”

他们竟然知道自己和前夫的事。梵梨原本有些意外,但想想自己和黑乔婚姻持续了三百多年,只要有深渊族靠近,就能得知这一消息,也就不奇怪了。

对于不爱结婚、崇尚自由恋爱且推崇一夫一妻制的深渊帝国公民而言,梵梨的婚史可谓十分劲爆。领主和酋长作为帝国的附属国,也受到了他们的文化冲击,早就开始推崇同样的婚恋观了。所以,听到这番言论,他们都有点惊:

“大神使结婚三次了?”

“不敢相信,她还如此年轻……”

“光海跟我们不一样的。”宰相笑道,“上级光海族结婚不为爱情,尤其是像莫尔夫人这种海神族,他们结婚,只为利益、宗族地位。”

这么说,大神使结的三次婚,都是为了利益?

那俩人不敢再问了,不由自主都有些失望。

苏释耶本想阻止宰相,但看了一眼梵梨,还是选择了沉默。

“大神使嫁给莫尔先生,确实是为了政治。”这时,羽烬往前游了一些,与梵梨肩并肩,微笑道,“但是,因为他们俩的结合,光海三百多年来经济飞升,失业率下降了300%,完成了史上最理想的战后经济修复。多少光海公民因为他们重获新生,多少读不起书的孩子因为他们俩完成了梦想,这些难道不与为爱结合一样高贵吗?苏伊院士与莫尔先生之间虽没有电光石火的激情,但三百多年来相敬如宾,是联姻夫妻里最好的典范了。”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梵梨:“苏伊姐姐是我的偶像,从小就是。”

“原来是这样……”扭曲虚洋领主叹息道,“那大神使夫妻俩真是令人敬佩的人物。”

“啧。”宰相瞪了一眼羽烬,没再说话。

苏释耶稍微握紧了一下扶手,起身说:“好了,不聊这个话题了。”

第95章

“是啊是啊, 我们刚才跟陛下聊到什么话题了来着?”永冻部落酋长立即迎合道,“哦对,聊到深海文化博览会。”

“嗯, 各位请随我来。”

苏释耶离开日蚀王座, 游到了窗前,待他们靠近后, 指了指远处大片正在施工的岩壁:“展馆以后就会定在那里。暗海里每一个国家、部落都可以在那里展示自己的文化和商品。不过,我觉得场地稍微小了一些。”

“这样还不够大吗?!”

“当然不够,我们无尽城就是要大,才配得起‘无尽’一名,是不?”苏释耶靠近窗子一些,从下往上看, “这里看不到全貌,要到顶层才能看到。但我觉得可以再扩大几倍。”说完, 他对着窗子张开双手, 比划了一个长方形, 看上去有些雀跃:“我打算把那一整面岩壁都挖开, 只用来做文化交流。”

“苏释耶陛下真是厉害了, 要在我们那里盖个方圆十公里的房子, 我手下那群废物都会纠结半天, 说没有吃的, 饿死了,没精力,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啊。”

“食物,我们这里也不缺。只要他们吃得惯陆地上的食物,你们可以随时到我们帝国来做贸易。”

“可是,我们也没什么可以用来换的……”

“只要人工就够了。”苏释耶笑道, “人工就是能源、科技。”

“那真是太棒了!可以鞭策那一群懒家伙来做做事了,谢谢苏释耶陛下!”

“共同发展,促进彼此文化交流,应该的。”

扭曲虚洋的领主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崇拜之情了,望着自己仰慕了两百多年的男人,眼睛闪闪发亮:“苏释耶陛下,我一直特别好奇,深渊帝国的历史只有四百四十二年,您是怎么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国家治理成这样的?实在是太令人佩服了!”

“那也要感谢我的家乡。没有在光海学到的那些东西,我们也不能这么快取得这些成就。”

苏释耶说得很自然,但旁边的酋长用尾巴打了领主一下,眼角瞥了瞥梵梨。领主捂了捂嘴,清了一下喉咙:“那个,我很想到上面的楼层看看,请问宰相大人可以带我们去一下吗?”

“走吧。”宰相又对梵梨等人露出了厌恶而倦怠的眼神,“你们一起,我可不想展示两次。”

羽烬等人也跟了过去。

梵梨回头看看苏释耶,他依然抱着胳膊,遥望着远处的岩壁,就像一个小男孩在欣赏自己精心搭建的积木。她不得不承认,苏释耶这个样子,有点帅。

苏释耶知道她正在看自己,也没回头,只指了指岩壁的方向:“你看,那个岩壁下面的商业区,都是一百七十多年前修建的了。当时他们有人很不满意,跟我说到深渊应该先求生存,别发展太快,但我说,现在不发展,以后更跟不上。”

“因为领土扩张太快对吗?”

苏释耶怔了一下:“嗯。”

没想到这过了这么多年,梵梨还是能一秒领悟到他的想法。他已经快忘记被人秒懂的感觉了。

领土越多,资源越多,帝国越强盛,帝都的子民生活越富裕。但领土越多,资源越不够分配,那些新晋的子民就很难安定。他近期一直在为这件事发愁,可惜巴曼薄亚的手下都看不到那么长远,只知道帝国牛逼。抑或说,他们都不是君主,不懂君主烦躁的控制感。

强势的帝王就是这样。所有的事他都操够了心,底下的人就不会太卖力了。曾经当独裁官时,他不是这样的。那时他很懂放权,很懂利用人心去让别人为自己做事。现在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怎么的,动不动就烦躁。

“我们还是要再努力才行。”苏释耶又补充道。

“你对自己要求很高,但在我看来,你已经很厉害了。”梵梨抬头看着他,轻声说道,“像热爱自己事业又能把它做到极致的人,一个时代也不会有几个。像你这样做到光海、暗海史册里都能记载功绩的人,我想应该是史无前例了。”

“谢谢。能被光海第一女神如此肯定,我很开心。”苏释耶回望着她,“你进步也很快。我一直有关注你的消息,废除了奴隶制,颁布了新的宗族贸易法案,光海族养老政策调控,32条染色体合一的假设……每一件事都很有你的风格,实在又直击重点。很棒,我为你骄傲。”

梵梨第一反应是感到诧异。

32条染色体假设是她去年做的研究,完全是跨界娱乐行为,记者采访时,她也就敷衍着说了几句,没想到苏释耶连她这么近期的小事都知道。她想挤出一个笑容,但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陛下的消息可真灵通。”

“你的事我当然都会关注一下,不然怎么会让你来这里做研究。研究的任务等你到实验室会有人布置给你,你看过以后,我们来谈协议。”

“哈哈,好,我努力。”

苏释耶沉默了两秒,声音低沉如深海里的微浪:“生活方面呢,你现在过得还好么?”

梵梨几乎立刻落下泪来。

“挺好的。”

“很好,你幸福就好。”

“嗯嗯,同样的问题我就不问你啦。”梵梨笑着揉揉眼睛,都没留意到自己不由自主变得孩子气起来,“你已经身体力行验证了一个事实:厉害的人在哪里都厉害。而且,你进度比我快多了,虽然离婚速度没我快,但孩子都有了。”

想到孩子,苏释耶的表情都无意识变柔和了很多:“是啊,赤月都快七十岁了。她学习成绩很好,就是脾气有点倔,你晚点会见到她的。”

“你的孩子能不聪明、脾气能不倔吗?”梵梨只觉得心如刀割,笑得脸都僵了,但始终没敢问出那一句“孩子妈妈是谁”。

苏释耶轻笑了一声:“我们都加油吧,不说了。”

自始至终,都没人过问对方的感情。可是,梵梨却只能想起他们曾经的点点滴滴。分别重逢时,她扑到他怀里的瞬间;交尾后,她望着他侧脸无数种关于未来的幻想;情至深处时,他们约定好两千年后陆地相见……

在她还是人类梵梨时,他还是拟态星海时,他们拥有连时光、种族、空间、生死都击垮不了的爱情。她愿意把未来和信任全部交给他,他愿意等她两千年。

再大的事都不是事。他们相爱,只认彼此,任何艰难险阻都无法停止他们要在一起的决心。

她好怀念那时的他们俩。

如今站在他面前,这份感情却粉碎得连灰烬都找不着了。

梦最终还是破碎了。没有两千年,没有未来。他是笑里藏刀的宿敌,是其他女人孩子的父亲,是连负面情绪都不屑给她的陌生人。

眼见他离去的背影,梵梨张了张口:“苏释耶陛下。”

“怎么?”他回过头。

“我怀孕了。孩子是你的。”——她好想把这句话说出口。但是,他的态度如此明确,她是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安慰?抚养费?放她回光海的自由?

都不是。

她想要的是复合。

但这恰好是最不可能实现的。

“没事。”她摇摇头,“不管我们公开是什么立场,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你好,你幸福。”

苏释耶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她的眼睛是海之色,额心有象征大神使的印记——海之光,连头发都如最新鲜的海藻般蓬松,轻微舞动。光海地位最崇高的女人,在他面前展示着最优雅、最无懈可击的甜美笑容。

她的眼中好像有泪水。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好,那可不要再哭了。苏伊院士是一个骄傲的女人,怎么可以动不动就在男人面前哭呢?昂首挺胸地过好每一天,就是你能给我最大的祝福。”

“对不起,没忍住。太久不见,有点百感交集。”梵梨拨开眼角的泪珠,在心中为自己暗暗打气。

“时间过得很快的。”苏释耶的瞳仁变成了暗色的金,与窗外巴曼薄亚的金色自成一体,色泽很美丽,却也有一种夕阳将尽的黯然,“你看,四百年眨眼就没了。最近我一个人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经常想,一辈子可能也很快就过了。”

“嗯。”

“不说了。”苏释耶转身离去。

但几乎是在他转身的刹那,梵梨捂着嘴,紧闭着眼睛,没有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但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大颗大颗落下。

这一切都是她选的。当年在陨星海沟上方,她曾经动摇过,想扑到他的怀里;抓着他手的时候,也曾经想要再用力一些,把他拽上来。那时候他还爱她,爱到愿意牺牲自己,付出一切。她明明可以放下一切,跟他一起跳入深渊,重新开始。但那时她放不下自己的责任,放不下死在卡律平原的两万人、热砂岛所有炎族的负罪感。她选择了继续把革命做下去。

如今会是这样的结果,完全是在意料之中。

但是,苏释耶,为什么要让我再见到你呢?

重见,不如不见。

再次划开回忆的旧伤口,不如在漫长岁月中一边遗忘,一边思念。

等只剩一人的时候,在偌大的殿堂中,梵梨把脸埋入双手手掌中,但泪水把周围的海水都冲洗成了温暖的。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伤心下去了,于是开始不断想别的事转移注意力:奴隶解放后,曾经有一个老人伏在她家楼下,一定要她接受自己从老家带来的海带。

“大神使,真的谢谢您。”他一边磕头一边说道,“我已经一百七十年没见过我儿子了。是您让他恢复自由,让我在入棺前又能看他堂堂正正站在我面前。这礼物您一定得收下。您是海族历史上最伟大的人啊……”

还有一次,她一个人在公园看书。一个小女孩捧着一篮粉色的海藻给她,奶声奶气地说:“苏伊大姐姐,妈妈跟我说,我现在读得起书,交了那么多小伙伴儿,都是因为你哦。”

说“那么”的时候,她声音拖得长长的,还用双手甜甜地划了一个圆。

那个小女孩真的好可爱啊……

那个老人送来的海带,也是非常非常好吃,每一口都有特别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