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洁的电梯面板上,她看到他的影子,倚在不锈钢扶手上,垂下眼。怎么,连一声“Hello”也不愿意跟她说吗?

五楼的那一声“叮”响起,他突然说:“裙子太短了。”熹雯风风火火地出了电梯,过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却又有一点不确定。

他这是在跟她说话?!

废话,电梯里面就只有她和他!

朱朱许久不见熹雯,也不知道她来找林总谈什么,谈了一天,傍晚出来,朱朱约她一起去淮南路上吃龙虾。

在电梯里遇到沈析。熹雯去B2层开车,车子从地下停车场冒出头,上升或转弯都十分平稳。朱朱随口一问:“几年不见,车也开得不错,谁教你的?”

“温…”熹雯脱口而出,才说了一个字,突然缄默,转头问副座上的沈析,“最近有没有什么财经八卦?”沈析回答说:“有个天使投资人排行榜。”勾起朱朱的兴趣,果然成功转移话题,她从后座扑上前来:“什么什么,给我看看。”沈析白了她一眼,说:“就知道你对八卦最感兴趣。”沈析从文件袋里拿出一沓文件。朱朱手快,随手翻了几页,突然说:“怎么又是他。”沈析回头问:“谁?”

“温至臻。”朱朱念着他的名字,“早上他来找林总。”朱朱扬起那份资料,在熹雯面前一晃,上面有一张模糊却熟悉的照片。熹雯只是默默地并不搭话。

又不是他在眼前,也过了几年时光,可熹雯还是觉得心里一颤,有点草木皆兵的意思,早上与他不期而遇,虽只有短短数分钟,觉得他比从前更加收敛些了,昨晚与林沛明吃饭,林沛明说,他这几年,是风生水起。

沈析轻轻一笑,偏偏挑起话来问她:“早上你见过他?”熹雯应付地点了点头,四两拨千斤,他可以风生水起,她也是今非昔比。

朱朱翻看温至臻的资料,啧啧称赞:“嗯,不错哦。麻省理工毕业。”她随后一阵赞叹,他的投资包括市区那座漂亮酒店还有三十三楼旋转餐厅,虽然价格不菲,却是情人求婚圣地。

朱朱略微可惜,早上看到他戴有婚戒,她说:“成熟又成功的男人统统是别人的人。”她说完自己先笑了一回。熹雯心里一怔,过了几年了,据说,名模苏凝在熹雯离开的当年就宣布离开娱乐圈,也有报道说她嫁了人,真真假假,扑朔迷离。他与苏凝也该有结果,但这些统统与熹雯无关。

沈析将朱朱手中那份资料夺过来,在空中一扬,是从前的那一套理论。“这样的男人就好像是性能优良又奢华的布加迪,令人十分赞叹,也十分认可,可是,买不起!”她说得中肯,三个人嘻嘻哈哈一笑。

淮南路上这家中式餐厅虽以盱眙龙虾出名,但因价格不菲,来的人不多。熹雯却十分喜欢这家餐厅,驾轻就熟。领班领着沈析先进去,熹雯和朱朱去了洗手间。

这洗手间中间一面大镜子,贴身套装勾勒出熹雯较好曲线,她左右侧身看了看自己的职业套装,突然没头没脑问朱朱:“裙子短吗?”朱朱正在补妆,当下捋捋前额的头发,从镜子斜眼一看说:“挺适合你的,什么牌子?”却是没有结果的回答。而熹雯自己在镜子前面转了转身,越看越觉得,好像真的有一点短!

这时进来两个女子,一前一后,一高一矮。

走在前面那个鬈发美女说:“美妍,我刚才走过来有跟他打招呼,你有没有看到他?”

身后的朋友说:“看上去不错。明秀,你喜欢他?”

“嗳,你在说什么,他算是我的上司。”是声辩起来越发让人深信不疑的口吻。

“以前没听你说过,空降来的?”

“不是啦,新老板,他刚收购了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最近常来公司转转。”这个鬈发美女的语气全是崇拜。她的朋友笃定地说:“你知道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往往是从崇拜开始的。你喜欢他。”

熹雯听着听着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想必这餐厅里每日都有罗曼蒂克情节上演。熹雯喜欢来这里,其实,全是因为温至臻。好几年前,她有一次跟他约会就在这里,她迟到,他点好菜等她。等她赶来时,他略带抱歉地说:“我不知道你爱吃哪种口味。”该说什么呢,他不够在乎她吧,因为他连她爱吃的口味都不知道。可是,因此,他把所有的调味碟全点了一份。

熹雯现在回想起来,有一种安慰,他那时应该有一点真心吧。

熹雯从镜子里打量起这位鬈发美女。她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戴了一副黑色细边眼镜,额前留了流海,正好压住她的稚气,透着一股子干练,再熏陶几年,会历练成白骨精。她朋友还在鼓励她说:“好男人可遇不可求,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怎么可能,你不知道,他是个很严肃的人。我与他不常见面,偶尔遇见,是他到公司听进度报告。除了工作,根本没有私交,连工作以外的闲话都没有说过一句。”即使她有心,想必他亦无意。

“严肃?严肃怎么了,你没听过一个词叫柔能克刚吗?”这个鬈发美女的朋友化了漆黑的烟熏妆,熹雯敢打赌,她至少戴了三副假睫毛。她这样一说,鬈发美女倒也没有话说了,仿佛在极力认真思考她朋友的提议。她朋友更趁热打铁地说:“总是要试一试的,最坏的也不过就是像现在这样,上下属关系,可是若是最好的情况…”

熹雯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朱朱拉着她出来,问道:“你笑什么?”熹雯说:“没什么,只是觉得一无所惧是一项很好的品德。”和她多么像。她从前爱上他时,那么义无反顾,哪怕他不爱她。

爱情真叫人沉迷。可是岁月荏苒,那它变成过去的事情。

这餐厅的装潢十分有趣,桌台沿着玻璃墙壁,红色的皮沙发圈出一个又一个四分之三的圆,一个连着一个,像小孩手中的糖葫芦,每一桌都像是坐在一个红色诱人的珠子里。熹雯才坐下,沈析暧昧向她一笑,又贴近朱朱耳边私语。朱朱听到一半转头一边张望一边问:“在哪里?”沈析忙拽住她说:“拜托你,动作不要那么大,斯文,斯文你懂吗?”熹雯一边斟茶水,一边笑着问朱朱:“你们在说什么?”

沈析向熹雯身后抬了抬下巴。熹雯莫名其妙地转头,又快速转了回来,一颗心忐忑不安得像要跳出来。

温至臻,他怎么在这里!

好在她是背对着他,虽是邻座,但这皮沙发靠背颇高,旁边还有一根爬满藤蔓植物的装饰柱,他几乎是看不到她的。

他用餐的时候接了几个电话,虽是低声,但因为隔得近,难免听得七七八八。仿佛是温母打来的,他犹豫了片刻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好的…我会去接她…”

尽管物是人非,熹雯不免还是有些感叹。

朱朱这时低声说:“他本人比排行榜上的照片还要好看。”沈析瞪了她一眼,这不是相亲节目好吗?可有比相亲更精彩内容,有个女孩上前来找他搭讪。

熹雯听到那声音,不由得寻声回头一望,是洗手间那个鬈发女子。按照惯例,理当是这样的——公司同事偶然在餐厅相遇,一起吃过一餐晚饭,发现彼此是不错选择。她的开场白,寻常见惯,只轻轻一句:“好巧,你也来这里用餐,等人?”语气却略有一些颤抖,是女子的矜持。那样一种矜持,内容丰富,交错着一种莫名的勇气。矜持在害怕被他拒绝,勇气却来自于更害怕与他错过。

温至臻回答得简短:“没有。”他神经不够纤细,听不出那句话的言外之意。她或许猜想他是独自前来,大胆一点问:“一起坐,可以吗?”于情于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鬈发美女为他介绍她有朋友,“我老板温至臻,这位是我朋友。”

比起鬈发美女的不自在,她的这位朋友一直在不停地问温至臻问题,例如“你住在哪里”,温至臻的回答总是极为简短:“附近。”她又问:“你一个人住?”他回答:“是。”他的回答带着一些勉强,她没发现这些问题,问一个还算陌生的人,太莽撞了吗?但她的朋友丝毫不觉,自顾地问:“你有女朋友吗?”他回答:“没有。”

鬈发美女在桌子下拉了拉她朋友的衣角。她根本不理会她,直接对温至臻说:“明秀喜欢你。”突然一阵沉默。旁边这一桌,沈析轻轻一笑,熹雯心想,这个叫明秀的女孩一定涨红了脸,对温至臻这样的人表白需要勇气,因为你永远不能从他的脸上寻出蛛丝马迹,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

餐厅里飘着轻柔音乐,是舒曼的《梦幻曲》。半晌,他说:“我结婚了。”

可惜今天不是愚人节,否则还可以一笑而过,顺便说一句“不要太认真,这是愚人节余兴节目”。鬈发美女大约现在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她朋友却还在问温至臻:“你很爱你太太?”没道理结婚之后还独居。温至臻微微一顿,眉头一皱,他在这里顿了一顿,没有回答,多么引人遐想,就在这余味的空隙里,他说:“爱,爱了很久。”

隔着那藤蔓雕花的柱子,熹雯却觉得一阵欷歔,因为就好像看着几年前的自己。

熹雯如今才看清楚,像他这样优秀的男子,她欣赏,别人也会欣赏。而他于她而言像是空中悬挂的明月,如此漂亮,却是摘不下来的。他总是这样理性,而她却那样感性,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美其名曰,我爱你。但是爱情是唯心的,它改变不了现实。

大约这晚餐吃得不合口味,温至臻很快离开了餐厅。

起身时,看到了沈析和坐在她身旁的熹雯,温至臻愣了一秒钟。熹雯心想,这大约是沈析的恶趣味,她进来时,肯定先看到了温至臻。从前的事情早已事过境迁,熹雯并不想要这样恶劣的关系,她微微一笑,算是代沈析向他道歉。

这晚,朱朱先离席,熹雯和沈析两人出餐厅时,已是晚餐后一小时,转角街边停一辆黑色Jeep。沈析说:“咦,好像是温至臻。”果然见温至臻倚在车门边,见到她们出来,站直了身子。沈析上前问:“怎么了?”温至臻大拇指向后身微翘,说:“车坏了。”这还是回来之后,第一次与他私下见面,熹雯觉得有一点别扭,对沈析说:“那你等你朋友来接你,我先走了。”

沈析突然叫住她说:“熹雯,送温总一程吧。”熹雯没想到沈析会开口,而温至臻期许地望着她。

熹雯犹豫时,沈析低声说:“拿起得,放得下,熹雯,你还有得学。”熹雯扬起头,对温至臻说:“我去开车过来。”

车子开过来的时候,沈析已经走人。温至臻站在车外问她:“开得如何?”他在质疑她的技术?熹雯挑衅地说:“试试不就知道了。”温至臻对她偏了偏头,示意让她坐到副座上去。熹雯吐了一口气,顺从了。

车里一片安静,车子急驰而行,那些街灯一道一道打在车厢里,她的目光落在方向盘上,他的左手无名指,那里戴着一枚婚戒,黑暗中看不清样式,只有偶尔的亮光,十分耀眼。

温至臻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熹雯说:“两三个星期了吧。”温至臻问:“早上见你去找林沛明,有事?”她说:“公事。”

“需要帮忙吗?”

他诚心诚意,换来她有力两个字:“不用。”

陷入沉默。温至臻又问:“住在哪里?”他最近常常进出温老太太的公寓,并没有见她回来过。熹雯说:“你还不知道吧,我爸船厂去年赚了一点钱,在郊区另买了新房子。”怪不得最近总是不见谢家的人,又是一片尴尬。

温至臻从没有刻意讨好过什么人,甜言蜜语,哄人开心那一套,学分简直为零,看他笨拙搭讪便知。他一个走神,对面过来一辆车,远光灯十足耀眼,温至臻回神一个刹车转弯,听到“吱吱”响声。熹雯下车去看,车身在护栏上擦出三道银白色浅痕迹。

温至臻说:“我赔你新车?”熹雯拒绝:“这世上有一种专业服务,叫保险。”且不会有任何麻烦。

他看出她对他的态度有异,他试着说服她:“你不必对我有敌意,是我造成,理应由我负责。”

“我并没有。”

“熹雯…”

“你现在可以叫我谢小姐。”

叫得亲热也有罪?她的语气生硬且疏离,他偏头望了她一眼,眼神里透露着一种信息,你在生气?他把她的车弄花了,所以生他的气。熹雯说:“我会叫保险公司过来看看。”

她为他招出租车,她问他:“坐出租车,还是打电话让人来接你?”他知道,她借口赶他走。

温至臻问她:“新手机号码是多少?”他刻意没有看她。

熹雯没有说话,他抢着说:“熹雯,我没有别的意思。”但她并不愿回答他,推他上出租车,他只得给小柯打电话,让他过来看看。

出租车起步慢,温至臻从后车窗里看到熹雯站在路边等保险公司的人来,没有他在,仿佛轻松了许多,右腿向后弯着,很俏皮的姿态。温至臻现在确定了,那张脸明明还是从前的样子,感觉却有些陌生。她还是谢熹雯,仿佛有什么却已经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小柯赶过去的时候,熹雯身边站着另一个男人。小柯第二日向温至臻汇报:“我听谢小姐叫他京成。”不知道是什么字,但发音却是八九不离十的。京成?温至臻心想,原来几年不见,两个人关系比从前更好了。

熹雯出国的第一年,圣诞节那日,温至臻专程推了公务去看她,想着给她个惊喜,自己倒更惊讶。

那日伦敦下了雨夹雪,温至臻下了出租车沿着街边向北面行,路过花店,买了大束的玫瑰花,太大束,又是些雨夹雪,沾了些水珠,更显得花骨朵含苞待放,楚楚动人。

熹雯住在伦敦郊区,房东是西班牙裔。虽然小柯告诉过他,条件并不太好,温至臻见到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街后面是单元楼似的房子,只有三层,绿色的墙漆,风霜后,变成了没有生气的土绿色。斜对面正在修建大楼,尚未完工,简直一团乱。

温至臻去的时候敲错了门,因为小柯说,房东开了间杂货店,西班牙房东在这一片有两套居所,一套是这转角的杂货店,另一间与杂货店相对,在街对面。温至臻推开门,进了杂货店,向房东说明了来意,房东指了指对面,说,那个小巧的东方女孩,下午她就出去了,也是个东方人接走她。

温至臻心里一震,之前欢快的心情似火车开到某处,遇上不平,嘭嘭几声缓下来。西班牙房东说可能是她同学。他太太说,那是她男朋友。温至臻道了谢,在杂货店买了一包烟,决定等她回来。房东找钱给他对,有辆小车停在对街,车里走下来一个裙装女子,像是聚会回来,温至臻认出那是熹雯。不久,车门又打开,出来一个男子,脱了大衣覆盖在她身上,然后,拉拉扯扯上楼去了。

西班牙人的太太说,我就说是男朋友。那西班牙人看看温至臻,又看看他手中玫瑰,怕他尴尬,说,那没什么。

是没什么,但她不一样,温至臻心中有数,他将花放在柜台上,让房东转交给熹雯。房东叫住他问:“要是她问起是谁,该怎么说?”他没有回话,走了出去。

他这晚回到酒店,心情怎么也难以平复,拖到午夜十二点,听到远处有人呼喊的声音,酒店走廊仿佛却空空荡荡的。他生闷气归生闷气,还打电话给小柯,让他租一套维多利亚式的别墅。小柯自然知道是给熹雯的,小柯说:“谢小姐不同意,怎么办?”温至臻说:“让她打电话给我。”

温至臻一直在等熹雯的电话,但总是落空。元旦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找到一个绝好的借口,温至臻打电话问她:“奶奶问你春节要不要回国?”熹雯说:“时间错不开。”欧洲人可没有春节可以过。温至臻心想,难道她不好奇,我怎么有她住处的电话。圣诞那天晚上,无意撞见他们,虽然走得匆忙,但是第二天,温至臻刻意去杂货店问了电话号码。

温至臻问熹雯怎么不问问看他是如何得知她的联系方式,她说:“姨妈告诉你的吧,我偶尔打电话回家。”他沉默不语,听到电话那边传来人声,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洗好了。”温至臻听出来了,冲动地问:“是严京成?你们现在在一起?”她不知道,那天晚上,他看着他们上了楼。等待答案是一种煎熬,她轻轻说:“是他。”

温至臻不置一语,她说:“我收到你送的花,我猜是你送的。很喜欢,谢谢。”怎么没有一点呢喃,像公事似的。温至臻说:“不客气。”熹雯突然叫了他的名字:“温至臻,我不喜欢别人同情我,我不需要同情。我不知道谁会陪你走后半段人生,但是至少有那么一段,我们一起走过。所以,跟你结婚,即使弄到今天这样的局面,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我们都不必觉得遗憾。将来也许还会遇见,我希望过得比有你的时候,更好。”

原来,他早已被她剔除在外。好半天,他问她:“熹雯,你幸福吗?”

她说:“很幸福。”

原来有一种爱,来得太晚,注定要缄封成秘。

第十一章

脱胎换骨,她早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熹雯。可这仿佛才是真的她,没有我也活得那样好的她,让人觉得气馁。

昨天晚上,电视里突然放了很久以前,她哭得稀里哗啦的那部片子,我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她确定我没有喝酒之后,骂了我一句。够精神的,夜里两点打电话给她,说了一句:“CCTV6在放电影。”我后来讲给林沛明听的时候,他也哈哈大笑,他说真不像你。

不像?那我该是怎么样的?

——温至臻

现在,温至臻想要跟熹雯碰面,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谢家搬走了,也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巧遇的机会也没有。从前她在公司上班那会儿,总还有些公事,如今公事、私事,都没什么联系,真真让人头痛。

只是,后来,他另有奇遇。

早上,林沛明打了个电话来说,约好与人谈大中转让的事情,实难维系,不如让更有能力的人来接手。温至臻说,既然非卖不可,我顶下来,好歹朋友一场,也不至于见它落入别人手中。

温至臻约好市场部的高经理,叫司机小陈载他们过去。车子中途抛锚,愁眉不展时,有辆车子行过,倒退回来,摇下车窗,开车的是个女子,她说:“Can i help you?”她对他笑。六月的天气正热,她穿了一件黑色雪纺纱的上衣,化了淡妆,头发在阳光下呈现一种酒红色。

被美女这样一句,司机小陈显得有一点尴尬,说:“不用了。”已经打过电话了,另一辆车马上就会过来。

虽然已经这样申明,她还是打开了车门,邀请温至臻上车,那眼神,仿佛挑衅。温至臻凝眸望去,大约在猜测她的意图,然后,拉开车门,坐进去。小陈和高经理都有一点吃惊,虽然跟在温至臻身边不长,但知道他平时不苟言笑,一派生硬的作风,有时简直让人害怕。今天被人搭讪,突然转了性子,高经理也上了车,不失风度地问:“顺路吗?”

她笑,说:“顺路。林总的那家公司嘛,我也正好要去。”

高经理眉头一皱,感觉像商业对手。但是偏头看温至臻,后者漫不经心地打量车内饰物,倒也没有说什么。高经理将名片递了过去,红灯,她停在斑马线前,伸手接过,又自我介绍似的说:“Lalla, PM国际。”

后排传来一声轻笑,被人奚落似的,旁边一辆车突然转道,她吓一跳。

温至臻忙说:“对不起,我没有恶意。据我所知,PM国际从来没有开拓过亚洲市场,怎么突然会对一家广告公司有兴趣了?”

Lalla说:“那些不劳你操心。我听说温总对林总的公司也很有兴趣,怎么办,我也志在必得。”那几乎是挑衅的笑意,也不知怎么回事,她从后视镜里看过来,明明清甜的笑靥,温至臻却看出一丝娇媚妖娆,再带一丝天真无邪。温至臻咳嗽一声,说:“消息倒灵通,要双方都满意,有一个双赢的办法。”

她感兴趣,盯着后视镜中的他,问:“什么办法?”但他惜字如金,不肯多说,转头望向车窗外。

Lalla将车停进停车场,说:“不好意思。”弯下腰去换鞋,开车时她穿运动鞋。温至臻让高经理先走,他就在车外等她换高跟鞋,一双美腿跨出来,这时,他看清楚了,窄裙只到大腿,那颜色是橙色,有一点暗,更加凸显出她白皙肌肤。

温至臻皱了皱眉,高跟约有三寸,她倒健步如飞。但他尽量与她走得近些,生怕那细跟一个不小心,寿终正寝。Lalla本人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担心。

她来亚洲之前,已经接到上面的命令,今年PM国际会开拓中国市场,PM国际是做杂志起家的,没有什么比收购一家本地文化公司,更快的方案了。

Lalla进PM国际文化不足两年,评资论辈,这次亚洲公司还没有她的份,但因为公司亚洲人少,进入亚太区,她的汉语倒是帮了她不少的忙,但是Lalla不打算告诉温至臻。正因为这样,所以,她更要努力看看。

“你刚才不是说有个双赢的办法,是什么?”她不死心,追问。光阳更强了,她拿了一副太阳镜。总觉得他是厉害角色,与他视线相对的时候,没有底气。将自己隐在墨片后面,倒不失一个良策。

“没有信心?”

“笑话,有挑战才有趣,有温总这样的对手,很荣幸。我只好奇这两全其美的办法是什么。”

他贴近,说得暧昧:“说服我放弃,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也不知是他的姿态,还是这答案叫她吃惊,即使躲在墨片后面,她的双眸依然躲闪了一下,但是很快,她反应过来了。他在暗示她,应适度潜规则?

“温总惯用这伎俩?”

他简直瞪了她一眼,停下来,取走她的太阳境。

Lalla抗议,伸手却够不到,温至臻说:“教你一件事,在对手面前,永远不能心虚,即使看过的眼神再凌厉,你也要看回去。说服我放弃,没自信?”

该怎么回答他呢,说一句“我不懂温总的意思”?真是小家子气。但好歹这些年与人打交道,她倒是长进了不少。他故意令她难堪,让她生气?她偏不生气,便顺势问道:“那温总说,我该怎么做呢?”她虚心请教。

温至臻顿时也呆,他呆滞的这一分钟,Lalla微微一笑,已快步走远。

近一周,立新私下流传着一个“众人皆知”的八卦。连平时严肃认真的高层们也开始纷纷讨论起来,从会议室出来,拉着小柯问长问短,谁让他是最接近温总的人呢。

“小柯,你有没有发现,温总最近怪怪的,只要是PM国际那位Lalla小姐在的时候,他几乎一句话也不反对。”

工作中时常会碰面,连生活中,也有偶尔遇见的机会。例如,那天在超市。在选沐浴露的Lalla,被一个小孩子拉住了裙角,小孩子两岁左右。Lalla四顾无人,蹲下身子与他说话:“爸爸妈妈呢?”小孩子看着她笑,有一点小羞涩,手舞足蹈,不是抬起起把衣袖咬在嘴里,就是把脚长长地劈开,仿佛多动症似的,片刻也不消停。

货柜的旁边,有人叫他的名字:“温以皓,你不要乱跑。”知道正在叫他,这个叫温以皓的小朋友对Lalla偷笑。然后,一个男子出现在货柜尽头。Lalla吃了一惊,有一个两岁左右的儿子,已结婚的男人。她嗤笑,但不失礼貌,她说:“啊,好巧,温总。”

温以皓抱住温至臻的脚,是要他抱抱的意思。

温至臻揉揉温以皓的头,将他抱起来,一边说:“以皓,叫阿姨。”小男孩捂着嘴,口齿不清地叫了一声“阿姨”。Lalla问道:“跟太太一起购物?”温至臻还没有回答,怀里的温以皓已代他作答,手指着远处,身子斜出去,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小孩子闹起来简直没有节制,等温至臻回头,Lalla早就已经离开了。

其实她跟他的私交也止于此,但流言向来是不理会这些的。

秘书处传来更为惊人的消息,某天,温总致电过来,送一束花到MP国际,卡片他亲自填写了,也不知道写了什么,Lalla小姐怒气冲冲地杀了过来,将卡片甩在他的办公桌上。温至臻对她身后的助理说:“没事,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什么意思?”Lalla指着那卡片质问,她今日穿了一件粉红色连棉质衣裙,裙角雪纺纱堆叠,层层叠叠,即使生气,也觉得有一点可爱幼稚。温至臻的手,一下一下打在桧木办公桌台上,他站起来,倚在桌边,修长的手指翻过那丢在桌上的卡片,他笑着说:“啊,也不知道是谁写上去的?”写得太露骨了吧,不合她意。

Lalla说:“温总想戏弄人也该有底线,但是将来,如果我赢了这宗生意,顺利拿下大中,我不想让人在背后谈论,我是靠裙带关系。”她着重提醒他。

“只要你问心无愧,何必怕别人怎么说。”

“人言可畏。”Lalla顿了顿说,“我想我们有必要重新定位一下两个人的关系。”

温至臻挑眉:“怎么定位?”Lalla说:“温总的儿子很可爱。”他嘴角挑起一个笑,问:“你想说什么?”

Lalla摊开手,她紧张的时候,不自觉咬了下唇,她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她不需要潜规则,她想说得已经很明白了,但尤怕他不明白,她指着大门说,“公司的事情必须碰面,我无话可说,但是离开这扇门,我们连普通朋友都不是。”

温至臻转动着手上的戒指,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说得过分,有伤他自尊。他突然叹了一口气,他说:“几年前,有人对我说连朋友都没得做。”Lalla迷茫,问:“你前女朋友?”她装傻。

温至臻一笑:“你们有时候很像,有时又完全不像。所以,坦白说,我对你很动心。”这样一种感觉,真是新奇,不见面,有一点想念,见了面,又觉得陌生。Lalla被他直白的话吓傻:“温至臻,你耍我呢。”他手上戴着婚戒,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可推测家里有位妻子。现在,他在办公室里对她说,他对她有一点动心。

这世道变得可真怕,Lalla突然一个激灵,问:“你想找个情人?婚外恋?一夜情?”

温至臻好整以暇,只是看着她。但他的手机不识实务地响了起来,是家馨来电,既快又急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看出来她相当激动。家馨说:“号外!大哥,熹雯姐回来了!”

温至臻抬眼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Lalla,她正在消化“他要找个情人”的事实。

温至臻淡淡地说:“是吗?”家馨意外,他怎么都不激动?

家馨说:“我刚才和奶奶逛街的时候,遇到谢妈妈和谢家姨妈了。我们都说好了,晚上一起吃饭,大哥,你看我多好,还惦记着给你通风报信。”温至臻问:“今天晚上?”

“太突然?”

“不是,好。在哪里,我会去。”他草草地记录地址,沙发上的Lalla还处在“沉思”状态,连温至臻什么时候,坐在她旁边都没有注意。等到她回过神来,本能向后一仰,试图拉开彼此距离。

温至臻问:“考虑得怎么样了?”

“考虑什么?”Lalla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