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约在一个茶馆,午饭后,晚饭前。

乔以宁没有跟着,只有她们两个人。

上次见唐婉,是半年前,乔以宁生日的那顿饭桌上。

那时候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模样,眼神清澈,笑容轻松,和乔以宁你一言我一语地活跃气氛。时隔半年,乔以宁没有任何变化,她却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坐在窗边,斜洒进来的阳光照得她面色白皙,见到何欢就微微一笑,朝她招手。五官其实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不像从前简单干净,多了丝笑意都无法掩饰的忧伤。

何欢走进,她脸上的笑容更浓,眼底那抹伤意也越浓,很乖巧地喊了声,“娇娇姐。”

何欢不由得想起她们第一次正式认识,在温泉,她笑嘻嘻地朝她伸手,“娇娇姐,你好,我是唐婉,你可以叫我小婉!”

一切就是从何夫人刻意安排的那次温泉“偶遇”开始的吧。

“小婉。”何欢也微笑着朝她点头,坐下。

茶水之前就上来了,唐婉马上给她倒茶。

“我来吧。”何欢接过茶壶,把唐婉的茶杯斟满,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唐婉坐在对面,一直保持着笑容,只是形容有些局促,似乎有点紧张。

“小婉,对不起。”何欢放下茶壶,非常郑重对她说。

或许这三个字不该由她来说,但事情推到底,是由她而起,哪怕是以何念衾曾经姐姐的身份,她也应该对这个无辜被牵连的姑娘道歉。她没想过何念衾会嫉恨乔以漠到那种程度,这么单纯善良的唐婉都忍心欺骗利用。

“不是不是。”唐婉连连摆手,“娇娇姐,我今天约你出来,不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想再见你一面,想再仔细看看……”唐婉眼圈跟着红了,”仔细看看他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

“小婉……”

“我知道。”唐婉笑着擦了下眼角的泪水,“我知道是我自己傻。所以你不要对我说对不起啊,念衾也不用对我说对不起,都是我自己傻。”

这样的话,却让何欢更觉得心酸。

“其实是我自己当时心态不好。我太羡慕你和以漠哥的感情,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爱情都是那样的。”唐婉垂下眼笑了笑,“所以他出现的时候,我一点怀疑都没有,他说什么我都信,就算有一点怀疑,也听信他的甜言蜜语,把那些怀疑都压下去。直到最后……到最后我还信他。”

“以漠哥有没有对你说我找过他,求过他一件事?”

何欢摇头。

他和乔以宁不一样,什么都没遮拦地跟她讲,只说过何念衾利用唐婉,再**的事情就没提了。

“那时候真是蠢透了。”唐婉笑着摸了下脑袋,“那时候我怀孕了,念衾说我要是把这件事抖出去,会给唐氏带来不可估量的损失,可那毕竟是我第一次怀孕,我就想……”

“我居然去求以漠哥,让他帮我。”

现在想来,唐婉仍旧觉得自己那时候真是脑塞了。何念衾说什么她都信,最后知道他一直在骗她,他说的话她还是信。他让她不要纠缠他,她就不去找他。他说怀孕的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吃亏的只是唐家和乔家,她闭着嘴巴谁都不敢提。他让她最好今早处理掉,她舍不得,被家人发现后,荒唐地让乔以漠帮她,不要说他们早就分手,等孩子出世,她马上跟父母摊牌一切,带孩子出国,跟乔家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之前我父母为了唐氏一直不让我跟以漠哥分手,所以我觉得他们肯定不能接受我怀了别人的孩子,不会让我留下那个孩子。”唐婉絮絮地说着,“是以漠哥敲醒了我。”

那个寒冷的雪夜,凄静的湖边,乔以漠静静地听她说完事情始末,静静地望着她焦急的脸,静静地说:“唐小姐,你对腹中不足三月的胎儿尚且如此袒护与疼爱,你的父母含辛茹苦养育你二十多年,你何以认为他们会对你做那么残忍的事情?”

只这一句话,唐婉幡然醒悟。

她蠢到一头扎进何念衾织好的网,怎么挣都挣不脱。

“那个孩子或许也察觉到这个世界不欢迎他吧,我回老家没多久,就没有了。”唐婉的眼垂得更低,嘴角挂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何欢之前就听乔以宁提过,但亲耳听着唐婉说起来,还是难过得不忍心看她。

但唐婉紧接着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容阳光起来,“娇娇姐,我现在都没事啦。人生在世,难免遇到个把渣。”

“所以你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念衾也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蠢过一次,以后就不会再蠢了。”唐婉笑,“我以前吃的亏,都是为成长付出的代价,对不对?”

何欢心下一动,她没想到唐婉会这么快就有了这么通透的想法。

“虽然现在还是难免会难过啦,但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唐婉坐直身子,把最后一点泪渍擦掉,“我约你出来,还有另外一件事。”

何欢放下手里的茶杯,认真地听着她。

“我上午出庭,下午去见了念衾。”提起何念衾,唐婉眸底仍旧有些黯然,“娇娇姐,他应该真的很爱你吧。”

唐婉顿了顿,才说:“娇娇姐,你去见他一面吧。”

***

何欢一直没去见过何念衾。就像不想见何夫人一样,她不知道跟何念衾见面还有什么好说的。何念衾车祸后她去看过他几次,都是在他还没醒来的时候,他醒来之后,她就没再去过了。何念衾的案子,她更没有太多过问,乔以漠偶尔会提两句,她只知道大概进展。

何念衾没有否认自己做过的事情,甚至没有反证的阶段,辩护律师都拿他没有办法,原本复杂难以定性的经济案件变得出乎意料地简单且顺利。

跟唐婉见面之后,何欢想了很久,还是跟乔以漠说:“不如还是找个时间,你陪我去见一下何念衾吧。”

“唐婉跟你说了些什么?”乔以漠正准备出门。

“也没什么。”何欢叹口气,“毕竟姐弟一场,既然决定放下过去,没必要像仇人一样老死不相见。”

乔以漠提着公文包,揉了下她的脑袋,“我来安排。”

何欢微笑着点点头。

“对了。”临出门前,乔以漠回头,眸色沉静地看了何欢片刻,说:“下周复活节假期,奶奶和我爸妈都会回国。”

何欢一愣,但也只是一瞬,接着弯起眉眼,“好。”

乔以漠见她的反应,也笑起来,回身轻吻了她的额头,才重新出门。

很巧的,乔以漠安排的去见何念衾的时间,和乔家三个长辈回来的时间,是同一天。因为打算下午去看过何念衾就直接去机场接人,何欢特地穿了条看起来乖顺的连衣裙,搭配一件米色风衣,四月的天,穿起来正好。

何念衾没有办理取保候审,人一直在看守所。何欢照旧没让乔以漠跟进去,让他在外面等她。

何念衾的伤已经痊愈,额头上的纱布拆下,留下一道斜长的疤,头发早在接受治疗的时候就剃得干净,大概这些日子清瘦不少,那双桃花眼看起来更大,一见到何欢,就变得有神,但激起的涟漪很快就平静下来,隔着透明的玻璃牢牢看着她。

何欢在他对面坐下。

两相对视了片刻,两人才一起拿起话筒。

“阿欢姐,你今天很漂亮。”何念衾率先发声。

何欢垂了下眼,“谢谢。等会去见乔以漠的父母。”

何念衾眼底闪过一丝黯然,望着她,不说话。

“你对唐婉说想见我,想说什么?”何欢问他。

何念衾仍旧望着她,向来噙着似真似假笑意的眸子里眸光暗沉,不再笑,也没有怒,只凝望她,像是要将她印入眼底。

何欢被他那样的眼神看得不自在,“没什么要说的我走了。”

“阿欢姐。”何念衾这才出声,问了句他之前问过的话,“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何欢眉头轻蹙,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问:“你那天为什么会在乔家门口?”

何念衾扬了下唇角,“我一直在乔家门口。”顿了顿,说,“想见你一面。”

“见我就问刚刚那句话?”

“是。”

何欢脸上闪现几分无奈,“何念衾,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执着?”

“阿欢姐,你现在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何念衾眼底有些发红,“以前的你不会这样对我。”

“嗯。”何欢垂下眼,“我一直把你当为数不多的亲人看待。我以前很喜欢你,很开心有你这个弟弟。但你以前也不会不择手段做违法的事情。”

“何念衾,任何人都要为他所做的事付出代价。”何欢用乔以漠说过的一句话回答了何念衾的问题。

何念衾笑了笑,“愿赌服输,我没想过逃避什么,只是为什么是你?你明知道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你,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何念衾的双眼渐渐变作通红,“阿欢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讨厌我,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我没有讨厌你。”何欢坦然地望着他,“我避开你,只是想断了你的念头。”

何念衾怔忪了一瞬。

“何念衾,你觉得你爱我对吗?”何欢又问。

何念衾又笑:“你觉得呢?”

“你觉得唐婉爱你吗?”

何念衾沉默。

“唐婉也为你做了很多事,付出了很多,你爱上她了吗?”

这个问题何念衾回答得干脆,“没有。”

“那你为什么会认为你为我做一些事,付出一些,我就会爱上你?”何欢清澈的双眼直视他,“何念衾,感情这种事不能勉强,更何况我觉得你对我,不是爱情。”

“你因为唐婉是乔以漠的未婚妻而接近她,为了让乔以漠失败利用她,知道我不愿意嫁给你,和奶奶一起不顾我的意愿,强迫我服从你们的意志。”何欢声音平静,不容置喙地说,“何念衾,这不是爱情,是好胜心,是占有欲。”

何念衾眼神一沉,黑色的瞳仁里渗出几分自嘲,何欢的眼神越平静,他眼里的自嘲就越浓郁。

“我不会再来看你了。”何欢握着话筒,“我会忘记以前的所有不开心的事情,重新开始生活。我也希望若干年后有缘重逢,我会看到一个重新开始生活的何念衾,看到那个曾经让我喜欢的何念衾。”

话已至此,何欢不欲再多说,打算放下话筒,话筒里却传来何念衾低沉的声音,“不,阿欢姐,这是爱情。”

“何娇娇,我爱你。”何念衾一瞬不瞬地盯着何欢,眼神略一松,嘲意就潮水般涌来,“只是从来没人教我爱人的方式。”

放下话筒,没再看何欢一眼,起身离开。

何欢走出看守所,双眼再次被耀眼的阳光刺到,乔以漠正好走过来,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刺眼的光线。

“又哭了。”乔以漠伸手去擦她的双眼。

“没有啦。”何欢挽住他的手臂,指了下不远处的艳阳,“阳光太烈。”

乔以漠也不反驳她,只是叹了口气,“何娇娇,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

“我明白。”何欢拉住他的手,扣住他的十指,抬头望着他笑,“反正我的路就是拉着你的手一直走下去对不对?”

乔以漠扬眉,“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我出现得比何念衾晚,会不会你拉着的人,就是他。”

“不会。”何欢回答得干脆。

“哦?”乔以漠侧首,乌黑的眸子里映入刚刚被他挡住的刺眼阳光,波光潋滟,笑意浮沉。

何欢也笑,却是笑而不语。

没有人可以取代乔以漠。

也没有人可以和乔以漠相提并论。

没有人会像乔以漠那样,无原则地宠着她,无条件地包容她,无怨言地将她捧在手心。没有人能像乔以漠那样,给她全世界最温暖的阳光,给她全世界最坚实的臂膀,给她全世界最坚强的后盾。没有人愿意像乔以漠那样,和她暗不见光地好二十八年,和她小心翼翼地维持她念想的一切,为他付出他所拥有的一切。

她曾经抱怨过。

抱怨她的出身,抱怨她残缺的家庭,抱怨她得到的淡薄亲情,抱怨她坎坷的爱情道路。

她曾经绝望过。

绝望她无法理解的亲人,绝望她暗无天日的未来,绝望她求不得和爱别离的苦楚。

她曾经质疑过。

质疑她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质疑世人所颂扬的一切美好,质疑她的人生是否有“幸福”二字。

当她和乔以漠终于可以手拉手自由自在地行走在阳光下,那些抱怨,那些绝望,那些质疑,就像曾经流过的眼泪,蒸发在空中再也看不见。

她没有健全的家庭,没有令人艳羡的父疼母爱,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起点,却有一个乔以漠。

她的竹马,她的罗密欧,她的私人订制。

“等会去机场接人,怕不怕?”乔以漠轻轻地甩着她的手,笑问她。

“不怕。”何欢答。

他早已帮她克服所有恐惧,扫除所有阴影,用他最牢靠的爱,给她筑造了一条温暖的跑道,让她开启新的人生。

“乔以漠。”何欢仰首,望着乔以漠阳光下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我刚刚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打一出生就那么倒霉。”

“为什么?”乔以漠从善如流地问她。

“你猜?”

“何娇娇,出息了啊。”

乔以漠拉过她的手臂就将她捞在怀里,也不顾路人的眼光,挠起她的痒。何欢被逗的咯咯直笑,反手也去挠他。

人间四月芳菲尽,柳絮飞扬的时节,阳光都仿佛被两人欢愉的笑声感染,油画般定格在着嬉戏欢闹的一刻。

原来我花光所有运气,只是为了在有生的瞬间,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