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铁门, 满脚都是落叶和泥土。

名贵的躺椅倒在地上,把手上沾了干枯的鸟屎,池中月走进一看, 才发现椅子后面还蜷缩着一只小黄狗。

她记得这只流浪狗, 以前常常试图溜进来,但每次都被守门的无情赶出去。

现在, 它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在这里住下去了。

池中月拿出钥匙,打开大门。

这座诺大的别墅竟然空得差不多了,除了那些桌子沙发实在搬不动,其他能搬动的, 比如花瓶比如电器,都被抬走了。

池中月不知道谁拿走的这些东西, 可能是老魏, 可能是张妈,可能是小李,可能是他们约好了一起来搬走这些值钱的东西。

明明事情才过去两个月,可这座房子就像废弃了两年一样。

池中月径直上楼, 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房里原本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桌子柜子被人翻了翻,其他地方倒是没怎么动。

池中月站在书柜前,看了两眼。她早就不读书了,这书柜里的书都是她小学到高中的课本,一直懒得清理,就留到了现在。

她走到书柜前,蹲了下来,拉开最底层的抽屉。

里面有她小学的作业本,纸张泛黄卷曲,铅笔留下的字迹几乎已经看不见,只有老师和家长批阅的钢笔字还清晰如常。

池中月随便拿了一本,走了出去,进了阮玲香的房间。

她把阮玲香梳妆台抽屉里的一个木盒子拿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放着一把木梳子。

收好东西,她下了楼,离开了这栋即将充公的房子。

下了山,池中月直接开往当地监狱。

今天是池荣贵执行注射死刑的日子。

秦唯平在大厅里等着池中月,见她来了,二话不说,带着她往里面走。

监狱的气氛并没有池中月想象中那么沉重,正在活动的犯人有说有笑地,有的还和狱警开玩笑。要不是他们穿着狱服,根本没人看得出来这是一群犯人。

池荣贵关在最顶楼的监狱里,不过这栋楼一共也就三层,没安装电梯,池中月和秦唯平走上去的。

穿过悠长明亮的走廊,池中月终于开口说话了。

“听说他最近常犯心绞痛?”

秦唯平点头,“昨晚才又犯了一次。”

池中月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到了走廊尽头,秦唯平推开一道厚重的铁门,吱吱呀呀的,特殊的金属味道扑面而来。

这一刻,池中月才感觉到监狱的气氛,原来刚才看到的,都是假象。

会谈室里,灯光开得很暗。

池中月坐在凳子上,随意地翻着自己的作业本。

几分钟后,隔着玻璃的房间里,狱警带着池荣贵进来了。

池中月没抬头看他,只去听他的脚步声。

沉重,拖沓,伴随着脚镣的摩擦声。

想必他老了很多吧。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池中月一抬头还是惊住了。

池荣贵瘦的不成人形,原本富态的脸上颧骨竟然突了出来,两腮的肉松松垮垮地垂着,双眼浑浊,没有焦距,眼珠转都不转一下,被狱警扶着才找到了凳子坐了下来。

他和池中月面对面坐着,只隔着一层玻璃,可他不知道池中月在哪里,听见右边有声音,头就朝右边偏着。

他才五十岁,却如同耄耋之年的老人。

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最后狱警咳了一声,说:“有话快说,是有时间限制的,只有十分钟啊。”

这时,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池荣贵对着右边的空气说:“你妈呢?”

池中月说:“她很好。”

两人憋了五分钟,就憋出了这么两句话,又陷入沉默。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会话式里安静地只听得见他们的呼吸声。

还有最后两分钟了,池荣贵说:“为什么?”

池中月的手指停留在作业本上的一页,她仔细看了看,才从褪色的铅笔字迹中辨别出内容来。

“今天,数学考试,我和刘佳宇坐在一起考试,他抄我的答案,后来却说我抄他的答案,因为我们的答案是一样的。我很生气,数学老师说一定是我抄的,因为刘佳宇是中队长……”

池中月把这一段念完了,然后目光移到蓝色钢笔字迹上,“老师教育得好,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小孩子应该好好反思。”

她抬起头,说:“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可是,你自己都没有分清对错,却想要教我分辨对错。”

“滴”得一声,时针指向整点。

狱警架着池荣贵站起来,带着他离开。

踏出门的那一刻,池中月听见池荣贵一声沉重的叹息,门一关,他的声音彻底消失。

*

三天后,温度骤降。

池中月穿上大衣,裹了一条围巾,把头发披下来,坐在公安局会议大厅里。

此刻,公安局正在举行“1123特大毒品案”表彰仪式。

没有媒体,没有记者,更遑论任何新闻报道。

主持人是秦唯平,他拿着话筒,和有关人员站在台上,任清野站在正中央。

“立警为公,执政为民,争做人民满意公务员应是每一名公安干警的不懈追求。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严格遵守职业道德规范要求,争做公安干警道德模范我局今年的一项重要工作。在本次“1123特大毒品案”的过程中涌现了一批英勇个人和事迹。毒品科的任清野同志和钟峥同志就是先进个人的杰出代表。经局党组研究决定,对任清野和钟峥同志给予通报表扬,授予一等功勋,希望任清野同志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发扬成绩、不断进步。全局干警要以任清野和钟峥同志为学习榜样,踏实做人、勤奋工作、克己奉公、服务人民。”

他停顿了一下,放下稿子,望着台下坐得整整齐齐的警察们,说道:“泱泱大国,天灾人祸没毁了它,八国联军没吞了它,却因为鸦片差点亡国,岌岌可危。同志们,希望你们能一直明白,我们所做的一切,甚至用生命去维护的东西,意义到底在哪里。”

底下沉默一片。

任清野转身,将钟峥的衣冠冢摆到前方的桌子上,然后展开一面国旗,郑重地铺在上面。

秦唯平清了清嗓子,说:“现在,全体起立,为钟峥同志,降半旗,默哀。”

狭窄的会议厅里,一面小小的国旗降了下来。

池中月低着头,垂眸看着地面。

礼毕,她抬起头,看到任清野站在她面前。

一身制服,挺拔利落。胸前挂着一枚金灿灿的勋章,中间镶嵌着红色的党徽。

“真好看。”池中月说,“没想到你穿制服竟然这么好看,可惜以后看不到你穿了。”

这是他的表彰仪式,也是退役仪式。

任清野笑了笑,说:“你手里拿的什么?”

池中月摊开手,是那把从阮玲香房间里拿的梳子。

“我妈说,她当初出嫁的时候什么嫁妆都没有,就只有这一把梳子,现在给我了。”

任清野取下胸前的功勋章,放到池中月手里。

“我也只有这个。”

池中月握住,冰凉的勋章被手心捂热。

“足够了。”

寒冬的风刺骨,阳光也却一点也不吝啬地洒了下来,照亮这座边缘城市的阴暗处。

于池中月,任清野是突然照进生命里的光芒。

于任清野,在他的荣光里,池中月是最温暖的一束。

全文完。

翘摇,2017年11月3日。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啦,谢谢大家一路支持,接下来还会再更新一章番外。

全文不长,故事也很简单,但如果你一路追下来了,请远离毒品,珍爱生命。

比心。

第48章 番外

七八月, 泰国正值雨季。

卡塔海岸的沙滩上,一群当地的小男孩穿着裤衩在树下堆沙子玩。

任图之堆了一架坦克,回头一看, 其他小孩子堆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那个说要堆城堡的, 你是堆了个陕西城堡——土窑洞?

还要那个说堆一座喜马拉雅山脉的,这个馒头一样的东西是什么鬼?

任图之抄着手, 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

只有他,用沙子, 堆了一把□□。

跟他一起的有一个小孩叫奥克斯, 他抬头看到任图之的成品, 再看看自己那土坳,气得一脚踢翻了任图之的作品。

“干恩!干恩!”

干恩,在泰语里是傻大个的意思。

任图之是这群孩子里各自最高的, 手长腿长,长得好看,格外出挑。

但同样有好胜心的奥克斯却不太喜欢他,因为任图之凡事都要挣个第一,偏偏每次还都被他争得到。

丛林里的绳索, 他滑得最快;海上摩托艇, 他能造起两三米高的浪。

性格又野, 常常跟这些小毛孩子打起来。

眼看着, 又要迎来一场大战了。

任图之也一脚踢翻奥克斯的作品, 两人立马就扭打在一起。

只是还没打畅快,任图之就被一直强壮的手臂给拎了起来。

任清野拉开两个孩子, 对着任图之说:“又打架?上回罚站还不够?”

任图之还使劲挥打着手臂,小小的脸上努力露出狰狞地表情恐吓对方,可惜在任清野看来,这模样就像小野猫在发狠。

他干脆把任图之扛肩上,大步迈了出去。

“回家,爸爸带你去看泰拳。”

父子俩刚走出去两步,不服输的奥克斯扯着嗓子喊:“昆胡鲁阿!昆胡鲁阿!”

昆胡鲁阿——聋子。

任图之是个一点即燃的性格,特别是听不得别人说他爸爸,于是他用了全力挣脱任清野的手臂,摔到地上,站都还没站稳就扑过去和奥克斯扭打在一起。

任清野无奈地叹气,再次走过去把任图之拎走。

上了岸,任清野那矿泉水把任图之脚上的沙子冲洗干净,然后把他拎上车,给他系好安全带。

这时候,任图之一双大眼睛里已经憋满了泪水。

“哭什么哭?”任清野捏着他下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知道吗?”

任图之猛地转开,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

任清野轻笑,开车回家。

沿着盘山公路开了一阵,进入普吉岛市区。

穿过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街道,任清野把车停到了一栋小区楼下,然后带着任图之走到街道上。

这里三步一家按摩店,五步一家纹身店,池中月的纹身店,就在这条街的中间位置,不算好也不算坏。

任清野和任图之脱了鞋走进去的时候,池中月正在和一个客人选图纸。

她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什么都没说,又转过去和客人继续交流。

她的店里,挂满了纹身图纸,大的小的,黑白的彩色的,满目琳琅。可她这个老板娘身上,却干干净净,没有一处纹身。

客人选了半天,还是没拿定主意,说下次交朋友来一起选。

池中月送走了客人,才回来搭理坐在沙发上的父子俩。

“哭过?”池中月蹲下来,看着任图之的脸,不仅眼眶是红的,脸颊也有抓痕,“和人打架了?还被打哭了?”

池中月瞪了任清野一眼,“你就这么看着你儿子被打哭?”

任清野一脸无辜,“关我什么事?”

池中月气不打一处来,给了他一个眼刀,然后问任图之:“谁打的?”

任图之说:“我不是被打哭的!”

池中月问:“那你哭什么?”

任图之:“他说爸爸是聋子!”

池中月一窒。

愣了片刻,说:“你就为这个哭?”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任图之又满肚子委屈,眼眶一下子又红了。

“妈妈,爸爸为什么听不见?”

池中月摸了一下任图之的后脑勺,说:“你爸爸是英雄。”

“为什么英雄会听不见?”

“因为成为英雄,总要用某些东西去交换的。”

池中月不想,也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告诉任图之他们的过往。

那段过往,是荣耀,可对于池中月来说,也是一端不愿意提起的往事。

“好了。”池中月说,“不要哭了,先吃饭。”

任图之背转过身,小肩膀气得发抖。

池中月叹了口气,说:“要是气不过,下次让你爸别拦着你,打到他服气。”

任图之就是在等这句话,他立马换了副表情,转过去,对着任清野说:“爸,听到了吗?”

任清野耸肩,“随你。”

你要是跑得出我的手掌心,算我输。

任图之这小皇帝的情绪终于好转,蹦跶着出门去迎接阮玲香。

“外婆!你今天做了什么菜啊?”阮玲香还没进门,就被小土匪给截住了,“有没有排骨啊?”

说着,他就去扒开阮玲香手里的袋子,里面放了几个饭盒。

“别急别急,今天有糖醋排骨和干煸排骨,你吃个够。”阮玲香手臂上挂着饭盒,饭盒上挂着任图之,祖孙俩就这么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