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栀写的字歪咧了一笔,然后目光平静地继续写下去。

许措冷冰的唇线微有上翘。

高三年级期中已过,越到下半学期,学习压力、升学压力越重。尤其南栀这样顶尖的学生,稍微动一两名就被当做是成绩下降,关注度大、得失心也明显。

和很多学神一样,南栀也是要强不允许失败的人,所以看书很用功。

许措坐了会儿,就站起来在窗台风铃下抽了支烟。

他打量南栀长袖长裤包得严严实实的腿,连脚都没露,就若有若无地笑一下:居然防备成这样了......

也许,他并没资格觉得她坏。

就像贩/毒和吸/毒的瘾君子,他们是烂在一起的。

光鲜亮丽给了外面的人,最不耻的一面,都给了对方。

许措深吸一口烟,手指夹着烟蒂,在南栀书桌上放置的烟灰缸掸了掸。旁边书架架着一排书,他透过唇齿溢出的烟白瞄一眼,随手抽了一本,一挑眉。

真巧,还是上次那个日记本。

皮质蓝色封皮。

很厚。

得有个三五百页。

中指和无名指夹住烟,许措徐徐翻开。

第一页空白,第二页、三页,零零星星几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看南栀一眼,女孩长发及腰,正专心低头看书,丝毫不觉自己的宝贝日记本被截获。

许措歪头。学习好的人,是不是都喜欢这种乱七八糟的意境句子。

他随手从笔筒取了一支笔,选了中间靠后的一页新的。

翻开。

一勾唇,也写了几个字.......

然后不动声色,放回去。

“真无聊,走了。”

许措仰头动了动脖子,这个动作喉结很明显。似乎“陪读”累了。

南栀才从让人头疼的物理大题里抬起脸,回头见他已走到门口,松口气。

“好,你早点睡。”

听她的温柔声音,许措又一停,嗓音低沉——

“以后只要我在家就不许锁门,更不许,穿这么厚!”他似乎还冷笑了下,“一点观赏性都没有.......无、趣。”

南栀:…………

课间十分钟,尖子班的学生都安静,只有零星的学生小声说话。

“南栀,南栀?”

汤立莎摇着酸奶杯,在南栀面前挥手,才把她从窗外天空唤回神。

“你叫我?”

“对啊。”汤立莎放开吸管,一笑两个酒窝,“你发什么呆呢,看你最近老怪怪的,像是有心事。”

南栀微微笑了下,低头准备下一堂语文课需要的东西。

心事。

她是有心事。

她在想,许措要的观赏性该怎么办!

唉。

真怀念以前,那个逛个游乐园就满足的少年。

现在的许措,真是越来越麻烦了......

她有强烈预感,许措,将来一定会是个大隐患。

好在这几天,他被许清文的前妻要求接过去住阵子,总算让她缓口气。除了学校还是不时碰到,家里躲过一劫。

在南栀想这一连串的时候,汤立莎也没闲着,要了她下堂课要交的语文卷子抄,没抬头地问:“我们下节语文讲第五单元吗?”

南栀讶异地看她,摇头,“没有第五单元。”

汤立莎抬头,推了推为了快速赶作业而临时戴上的眼睛:“没有吗~我都,哈哈,晕了!”

“……”

南栀见她桌上的各科教材都还还崭新崭新的,微微叹气。

也不知道汤立莎怎么想。

她每天就是化化妆、抄抄作业,考再烂也完全不担心的模样。

南栀还记得,高一的时候她成绩还在中等偶尔偏上的位置。可高二突然就自暴自弃。

不过想想,那都是别人的私事,没有必要问。

九十二中学生的背景深不可测。

白天大家都穿着校服,看着一模一样,可你根本不会知道ta夜晚回家时是坐劳斯莱斯,还是玛莎拉蒂,爹妈又是做什么的。

过于有权有势的人都很敏感,反而不太吐露自己背景。

就像许措,别人知道他家很有钱,父亲是商人,却并不清楚许清文到底有些什么势利,更不知道,许措还有个更加厉害的母亲。

她也是偶然听周彦喝闷酒时提起的。

那似乎是个,漂亮又有手腕的女人,跟周彦这样的“无根玫瑰”不一样。

“那我们下节课上什么呀?我也好有点准备。”汤立莎说。

“应该是,练习材料作文切入点。”

“啊??那不是要叫一堆人起来回答!”

南栀点头。

汤立莎手指戳着脸,又望着日光灯叹气,“我现在可太颓了!真怀念高一还勤奋的日子。现在捡都捡不起来了,脑子里完全没东西。”

话这么说着,但她并没什么难过的样子。

南栀喜欢汤立莎的酒窝,也很羡慕她这种潇洒、轻松的生活状态。

因为,那是她这辈子都无法奢望的安稳、幸福。

“没关系,慢慢来。”南栀微微笑说。

汤立莎的笑容很有感染力,眼神一指南栀桌上竖着的《人性的弱点》、《林肯传》...一串课外读物。

“南栀,你文笔真的超好!张老师那么那么喜欢你,肯定叫你的。一会儿多说点哦?我记下来考试照搬。”

“好。”

“你爸妈应该有一个文采很好吧?你文字领悟力那么强,我听说文采这个东西,父母影响很大的。”

南栀愣了愣,笑容些许不自然,低下眼。“我爸爸还可以,我妈妈就......她芭蕾舞跳得很好。”

“难怪你那么厉害,原来是随父母。”

“……”

说到这就打了上课铃。

语文老师张显昱,夹着讲义走上讲台。

在课前,副班长赵云强就已经提前把投影仪、幕布都准备完善。见不用对着枯燥的课本,整个班级都有点兴奋,包括张显昱。

“同学们,这节课我们练习材料作文切入点。”她笑吟吟,“这一则材料非常有意义,不管是对你们学习,还是对你们今后的人生,所以我希望大家都认真对待。”

教室一片朗声说“好”。

兜里手机振了下,又振了下,南栀正想不管,又振了第三下。

她不得不拿出来,因为这三下就知道是谁了。如果不回,对方恐怕还会继续。

【认】

【真】

【听】

一条一个字。

南栀:……

她刚好靠窗坐,瞥眼楼下龙槐树。

腿长的高个男生站在那,身边还是上次那三个男孩。

今日阳光强,南栀只朦胧看得清他嘴皮上又沾着烟,有点慵懒的站姿,但是面部的气质截然不同,轮廓清冷又干净。

这时她又收到一条——

【听话】

南栀:“……”

她摁摁太阳穴,分明打扰她的就是他吧。

讲台上,张显昱已经在电脑上点开个word 文档,叫了赵云强起来念材料。

赵云强在南栀右后方的位置,铿锵有力地念——

“十多年前,东方都市报曾风靡南方诸城,首席政法记者赤羽,卧底报道揭示了十三宗重大案件!从卧底黑/帮抢劫团伙,到卧底黑砖窑、赌场,收集到的证据解救了无数受害者、为弱者讨还公道。恶势力曾以千万利诱他放弃收集到的罪证,未果,更有三次放出消息,百万买他人头。赤羽不为所动,还留下‘一念正,一念恶。身在泥沼,守望光明。一身正气,无愧苍天。’的家训......”

教室关着灯,光线昏暗。

这些字眼落入耳朵,南栀的脸,刹那煞白。

盯着投影幕布上的字……

作者有话要说:南栀:我不是花,不要观赏我!哼

——

谢谢 菜花就是傲娇、?小泽、有土番茄、我怎么那么甜 小天使的地雷

☆、秋雾

座位后,赵云强还在念。但南栀从“赤羽”两个字出来的那一瞬,就已双耳轰鸣。

汤立莎刚好开小差,见她盯着投影幕布,脸色很白,倾身越过小走道——

“南栀......南栀......”

她压低声喊,可南栀没一点反应。

赵云强念完,整个班级静悄悄,因为这段材料包含的内容不太寻常。

张显昱一拍手,“朗读得很好,请坐。”

她缓了缓,调整好心情,才继续道:“这是一则真实的材料。老师当大学生实习的时候,曾有幸受邀,听过这位赤羽先生的讲座。他是老师整个学生时代的偶像,所以今天分享给大家。”

有人举手,“老师,他真的姓赤吗?”

“那不是真名。”张显昱微笑,“没人知道他真名,既是为了保护他,也是为了保护他的家人,因为揭示恶势力难免会惹仇家。”

“哇,真刺激,卧底黑/帮哎!”

“我只听过卧底警/察,不知道还有卧底记者!”

“好像专业名称是调查记者吧?”

……

整个班级议论纷纷。

第四排靠窗的座位,南栀埋头盯着翻开的语文书,手指把中性笔的胶圈,掐出一道月牙印。

张显昱提到偶像滔滔不绝。

“这位赤羽先生没人知道他真实姓名,甚至连长相也鲜有人知,老师是为数不多见过他本人的。真是光风霁月、清逸俊朗。我有幸见过她女儿,也是位漂亮的小公主。”

南栀低埋的背脊一僵。

纯黑的眼珠,缓缓抬起来,惊讶地盯向讲台上的张显昱。脑海里,迅速搜索着些久远的回忆.....

“今天我们就以这则材料为题,大家都踊跃发言,找找材料切入点。来,班长先说。”

第三排站起来个女孩儿,声音清脆:“我觉得这则材料可以从梦想的力量入手。因为赤羽有坚定的新闻梦想,所以他不惧诱惑,不惧危险,成了英雄.......”

接二连三,又有别的同学被叫起来。

“他很伟大,我觉得可以以大我和小我入题。”

“我想以自己出发,偶像力量为题。”

.......

一个一个的字,像钉子往耳心钻!南栀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抱住头,一声也不想听。

“南栀。”张显昱叫到这个名字,声音也放轻柔几分,“来,你也说说你的理解。南栀,南栀?”

汤立莎焦急地越过走道,轻轻拉南栀胳膊,压低声,“南栀,老师叫你!”

她才放开双手。

整个教室的学生都疑惑地往后看。

为了投影清晰,教室灯都关了,少女在昏昏暗暗里站起来。

张显昱心头奇怪,想到这么优秀的学生,肯定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之类的原因,所以又耐心地重复了一边问题。

“南栀,你针对这则材料,说说自己看法和切入点。最好是和别的同学有所区别的。”

少女很久没发出声音,太安静,然后离得近的人听见她张开唇齿时,一声细微的平直呼吸——

“我觉得,他很愚蠢。”

所有人,包括张显昱,都呆了。

“这世界,有光就有影。他做了自己的英雄,家庭的罪人。当自己是救世主,其实根本就是英雄病。他其实是个自私鬼,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为了自己的理想,牺牲了所有爱他的人,让整个家庭笼罩在灰色阴影里。让几岁的女儿亲眼看着母亲难产死在面前,而他为了他的理想,还不知在哪里。”

整个教室,除了她之外师生49人,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们在完全颠覆中,看着立在光影交错中的南栀。

披肩长发用黑皮筋扎了一半,发梢垂到腰,清纯,美貌,只是表情和声音平静温和到好像不带感情的麻木。

“老师,我想以人性的恶为题切入。在‘伟大’二字背后,是多么丑陋的自私。我想说,这世上所有人都一样,一半光,一半影,根本没有绝对的好人,只有选择把善良给谁。做谁的天使,谁的魔鬼。好,我说完了。”

椅子轻声响一下后,光影里站立的女孩儿坐下了。张显昱嘴还张着,愣是一个字总结不出来。

教室持续安静了一分钟,一张张脸都充斥不可思议与震惊。他们悄悄看南栀,然后遮着嘴,压低声议论......

“南栀同学...的观点很犀利,呵呵,不过考试可不能这样。”

张显昱努力圆场,并将学生的思想和注意力拉回正轨,“高考作文是戴着镣/铐跳舞,咱们少年作为祖国未来,要积极体现阳光的一面,选一些大众点方向......”

爆炸的小插曲被跨过去,教室里灯被重新打开,一片明朗。

师生互动继续。

只是张显昱可不敢再叫她认为不光“身体不舒服”,可能心情也有点不佳的南栀了。

南栀埋头双手撑着太阳穴,耳边讲课的声音越来越远。

身体突然陷入扭曲的疼痛。

脑海里,一张张脸孔相继闪过。

亲切的,狰狞的,恐怖的......

她被他们欺骗,辱骂,抽打,撕碎......

太惊悚的回忆,哪怕过去了,也让皮肤记住了那种疼痛、害怕,所以止不住发抖。

——这是个糟糕的人间。

——这世界根本没什么好值得守护!

她“伟大”父亲守护的这世界,何曾守护过她一次?

身边教室的日光、同学的说话、老师的嗓音都逐渐缥缈...她像被掷入黑暗的空间。

寒意从骨髓浸出,蔓延四肢百骸,嘴里也一股血腥味。

痛苦没有尽头。

直到,校服兜手机一下连一下振动。南栀才草木皆兵地,哆嗦着回神,一低头所见,是腿上从玻璃窗落进的白色阳光。

她愣一秒之后,意识稍微清明。

坐起来,点开微信——

【不舒服?】

【你哪里不舒服?】

【快回我!!】

她睫毛颤动,从透过玻璃看楼下时眼睛被阳光炫得一眯。

龙槐树边,少年叛逆的冷灰色头发很显眼。

他站在阳光里。右手指节夹着烟。

炯炯有神的双目穿透空气。

笔直地盯着她。

阳光落在她脸上,一分暖。南栀空白而愕然。

“许措...”

赵品言见许措始终注意手机,脸色一会儿凝重,这会儿又放松,一搭他肩膀上。

“怎么,跟女朋友又小甜蜜啦?”

把手机塞回裤兜,许措瞄一眼高三17班教室,转身走。嘴角压着极浅的弧度。

裤兜里的手机,屏幕还没熄灭,映着刚接收到的微信:【我没事,快回去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