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栀急回头看一眼,胸口大喘气,上下抖动的视野里面包车在快速跟进。

宽宽窄窄的小巷,人户撤走了,路灯还在。千疮百孔的地面,散着石粒和水坑。

“小贱人躲哪儿去了!”

“看着她拐进来的,肯定在窝在哪旮旯!”

“仔细找!”

最后说话的是段月檬。

南栀身体紧贴风化的灰砖墙,缩在阴影里。五人的骂咧声、寻找踢翻垃圾桶的声音,不时惊起她一哆嗦。

她竭力保持冷静,摁亮手机。

奔跑的着几分钟里有一通未接来电,和一条信息:【我们还有5分钟到车站,妹妹你在那吗?坚持下】

南栀挤着眼皮闭住,浑身发凉。

5分钟......

——“找到了段姐!这儿!”

脚下拉来长影,是巷口追来两个人发现她。

南栀胸口提气一瞥他们,果断甩掉书包!踩到水坑崴脚也只是皱了眉,没停顿。

背后一声:“艳姐,抄路堵住她!”

前头不知哪处有人一应“OK!”

南栀心顿一凉,脚下急停。

——前头巷口,晃出段月檬抱着胳膊的侧影,脱离学校后笑容说不尽的阴狠劲儿:“往哪跑啊小可爱,嗯?”

南栀呼吸急促起伏,幸而瞧见右边一条岔道。

“艹他妈,谁修的破街,岔路这么多。”

“堆的啥破家具!”

“仔细找,她跑不掉。”

隔着几米,拆迁户留下的旧衣柜后,南栀蹲下时捂嘴,眼瞪着老鼠钻进水沟旁的洞才松口气。

她手指冰凉,有条不紊地把定位发给对方,然后点开通讯打出1、1、0三个数字,但最后关头又犹豫了……

现在的问题是那人还没来,一会儿得到想要的东西后,她要怎么才能全身而退?

南栀抓脑袋想着。可一阵一阵推翻杂物的声音越来越近,分秒紧迫,根本容不得她细想。

身体因为逼近崩溃而发僵哆嗦,呼吸克制不住发冷颤。

几乎是本能。

她看见自己双手,翻出特别收藏里的人。

那个,简短的名字......

然下一刻

脑海又掠过,男孩子踩着她手边杂志、冷冷俯视她的样子….

“好白的小手啊!大老远就看见了。”

阴测测的声音,突然近在耳畔。

南栀才惊觉自己暴露在亮光里的白手,视线缓缓移到旁边地面,那围上来的几条影子——

“哼——”

背砸到地面的剧痛,让南栀不自禁低哼。手掌磨破,瞬间一阵火辣辣。狼狈的样子立刻引来四个女的一阵前俯后仰的笑。

她拿起手机,拨了个11,一只脚飞来将她手一踢。手机顿摔出几米远,“哗”,擦到乱堆的杂物下——

“□□妈还敢报警!”

有人叫好:“艳姐手劲儿牛逼啊。”“哈哈,弄她!”“打她脸!”

段月檬将揪住南栀衣领、打算扇耳光的人一拦:“艳姐,你收着点儿啊,别一来就把小可爱打坏了。脸坏了,一会儿拍视频哪儿看得清是谁啊?”

这女的留着寸头,红发,脖子一串刺青,正是杨艳。

“行~听你的!”

她啐一口,丢开南栀。杨艳高中毕业就没上学了,浑身上下和段月檬完全不同的底层社会气。

南栀缓口气。

这片夹在拆迁房里的水泥小坝,以前是停车场。路灯高照。她们点着烟,或蹲或站,打扮怪异,正是当年欺凌的五个女的。

隔条街,隔音效果很差的老式KTV,有人在扯着嗓子一遍遍嘶吼《夜来香》。

几米外,摔在废木板下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通话在计时……

背后水泥地冰凉,南栀盯着这几人慢慢坐起来,圆珠笔帽正对她们的脸。路灯明亮,将五人的脸照得反白,眼窝具是一双黑洞。

段月檬踩着张烂凳子,肘膝俯身,用下巴睨她:“我说你怎么还学不乖?居然还想报警,忘了当年什么结果?”

脱离学校后,她浑身一股社会狠劲儿。嘴里嘶了口烟。

南栀手心紧握,余光里是因为再三固定而一丝不动的圆珠笔,随着胸口在浮沉。她心里生出破釜沉舟的勇气,抬头直面:“什么结果?”

“什么结果?!哼!”杨艳站起来,一踢废拉罐,呲啦一阵响,“不怕告诉你,当年给你处理的黄sir,经常跟我们一起吃饭!只有你这小傻逼还傻乎乎地信他。”

果然是…南栀手指缓缓握拳,想起那个裹在制服里,道貌岸然的人。心口激愤。

当年她被周彦抛弃的那段时间,被这群人欺凌。

她挨家挨店地去叫人帮忙,告诉他们,她被欺负了,还找去警察局。也有些热心的人关切几句,然而没有人真的站出来为她出头。

最后,无疾而终。

南栀:“所以,其实你们是一伙的?!”

段月檬勾嘴笑:“你说呢?”

“当年你们不是已经一锅端了?还敢这么嚣张!”

她刚说完,就有人狠狠一砸烟头,说:“小傻逼!钟老被你死鬼爹坑了,还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钟三少,你以为我们——”

“叫你B话多!”这人话没说完,就被杨艳一耳光打得哎呀叫唤一声。

刹那如冰棱刺穿骨髓,南栀手指掐着掌心,有些急切地问:“他在哪?”

段月檬狭长的眼阴阴一笑,嘶了口烟,弯着腰慢悠悠说:“那种大人物我都见不上呢,没空理你。跟你玩,我们就够了。”

杨艳打完人,捏着手指朝段月檬走来:“段姐别啰嗦了,这回怎么玩儿?老子看见姓南的手就痒。”

南栀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我跟段人月有仇我知道,可我究竟哪里惹了你?我跟你有什么仇!”

“我?”

杨艳横臂一指段月檬,“你知道段棋山是她爸爸,就不知道杨伟茹是谁?”她怒躁的笑两声,嚣张得不行,“别说仇,老子想弄死谁就弄死谁你信不信!”

大耳环黄毛女发根长出一截黑发,灯光下像《西游记》里的黄毛小妖。她丢了烟头上前:“段姐云姐,咱们直接上手吧,我都等得不急了!”

另一个女的推她一把,笑:“小贱人身材这么好,你这次可得好好拍啊!”

“当年不手机像素有限嘛,今晚绝不让你们失望。”

几人哄笑,摩拳擦掌地丢掉烟头、甩开身上不方便活动的东西。

南栀手摸到块有毛刺的木板,稳稳夹在外套口袋里的圆珠笔,上面两个细微的摄像头,随着她胸口呼吸而记录的画面也上下浮动。

情势已危,但此时,她却生出一种莫名的兴奋。像夜色到尽头最黑时,像忍着寒冷到最后一口气时——

“你们敢!”

九十二中北门出来,沿河一条街的大棋牌室,装修高档。来玩的大部分是小老板,像这么一群学生,实在少见。

服务生来上饮品,也不自禁打量这群男男女女女。其中几个他很眼熟,每次花钱都大手大脚,尤其灰头发那个少年。

“出牌啊阿措,又该你了。”

赵品言催促许措,又一扬下巴指指他耳边的手机,“谁给你打的电话啊,半天不见你吭声,都聊啥了?”

许措脚踝搁在左膝上,胳膊懒懒肘着桌沿。走坐都一副大爷的样子。他随便抖张牌在桌上,“管那么多。”

赵品言隐约听见有歌声,打趣:“半天不吭声,是有妹妹请你听歌呢?”

鹿皖抬眉:“据说以前网恋就流行点歌给对方听。”

其它男女生一起笑。

脑子单线的宋魁立刻当真,真转头问许措:“我去!什么妹子这么纯啊阿措,还点歌给你听。”

鹿皖:“我听听,夜来香?哈哈哈,品位略通俗啊。”

近几天本就心情不佳的许措,此刻听着七嘴八舌,更是烦。尤其眼看着自己,傻逼一样,痴痴听了几分钟南栀无意拨错给他的电话….

头顶白炽灯明亮。

他皮肤很白,眼瞳黑亮,明明生的是干净好样貌,动作和表情却总一副冷痞。

手机听筒里,半天KTV的歌声,隐约有人语却听不清。都是杂音。

鹿皖的女朋友腻过来,赵品言打趣他们要“玩”自己找地方,别在这腻歪。徐菁菁坐在一旁,好不容易找到时机插上话:“许措,你刚不是说手机没电吗?我帮你充电啊。”

被问的人眼皮也没抬,直到被人推了肩膀。鹿皖:“人小姑娘叫你呢。”

许措才瞄过去。

——徐菁菁今天穿着白色羽绒服,里面是高领白色毛衣,小脸白净、头发乌黑。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神,黑白分明。

他眼神微恍惚。

见许措这神色,兄弟三都是一愣,徐菁菁渐渐脸发热。

赵品言不正经笑:“措哥,别心猿意马啊。大伙都看着呢。”

其他人附和。

结果他们话音未落,却听——

“你,立刻,走。”

不带情绪的四个字,直接明了的厌烦。许措的眼神,明了地落在徐菁菁脸上。

空气陡寂。

几秒钟后,是徐菁菁红着眼跑走的背影。

所有人才从呆滞里反应过来。

“干嘛啊措哥……”

“就是。”

“把人家小姐姐都惹哭了啊。”

许措只是没反应地低下又白又薄的眼皮,将手机从耳边取下来,看一眼屏幕上的“栀”字,打算摁掉。

这群人都挺混,气跑了个女孩儿也不会有人在乎,吵吵地又玩开。许措手指落在挂断键,散漫摁断的同时,恍惚一声清晰的嘶喊——

“滚开!”

他一怔。可电话已经挂断了。

赵品言胳膊肘碰碰他:“干哈干哈,又走上神了。你这几天咋回事啊?”

许措迟一拍地抬头,思维还在那一声若有若无的怒喊里。

“没什么。”

他随手,丢张A在桌上。

☆、心空

纵横的巷子, 狗吠远远近近,野猫被几条人影追得惊惶乱蹿

南栀贴在铁皮垃圾箱后, 无声地大口喘气。

杂乱的脚步声已迫近背后。她心勒紧。

“妈的,是不是会跳舞的都跑得跟兔子一样快?”

“这回捉住先打肿她腿!”

“刚拍到没?”

“衣服都没撕完, 能拍到什么?”

“*!冬天穿太厚!”

新赶来的两个剃头男骂咧得厉害。一直没说话的段月檬, 心情很差, 重重一哼:“找!”

翻箱倒柜的声音里, 一男不正经地说:“谁找到算谁的啊段姐?

她轻蔑地答:“行啊, 你找到先让你耍喽。”

又是嘿嘿地笑。南栀闭住眼,揪紧被扯烂的衣领,手心还攥着伪装成圆珠笔的针孔摄像机。

然而耳里恍惚渗入KTV的歌声, 她眼睛一亮,沿着狭窄崎岖的巷子看去。出口那儿, 有车灯一晃而过。

她胸口不由自主吸气。

如溺水者发现一叶扁舟。

从没如此地,把希望寄托在个未知的陌生人身上。

发软的双腿陡然使力, 她拼命奔跑。

——“在那儿!”

黄毛女尖声一指。

南栀看他们一眼,不肯停地奔跑——“救命!来人啊,救命啊!”

“**, 还敢喊!”

“摁住她!”

荒凉的野巷,夜色里的追逐触目惊心。

片刻, 巷口的光消失,连同南栀大瞪的双眸里的光。

她长发被人一扯,被迫仰头,腿弯被一踢, 推搡着摁在地上。可眼睛仍不死心地盯着巷口。

石子磨破裸/露的肩。也许人体在绝境里会生出无比的力量,她不知道自己什么表情,想必格外狰狞。

她眼看见自己双臂疯狂反抗,抓破一男的脸,拽下黄毛女头发一撮头发。鲜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们用难听的字眼辱骂,因为她的反抗愈加愤怒,脸上脖子上有她抓咬的伤。

“*你妈,叫你反抗!”

有人愤怒地高声骂,同时她头上一痛,眼前的人和小巷围墙出现重影,身体软软倒在地上。有人骑住她,手在乱七八糟撕扯她仅剩下的衣物。

南栀背贴着冰凉的地面,被拽得来回摩擦,涣散的目光仍久看着巷口。

从未如此渴盼。

这糟糕的人间,能多一点善良。

那个陌生人,是个勇敢热心的人,能听见她的呼救回来……

“救、救、我……”

她无声张口,手里攥着圆珠笔往那边伸。

终于,光亮模糊的巷口,一道修长人影,像水墨画中晕开的一道墨…

他踏风而至,很大一只鞋子踩在她脸颊旁,鞋带长长触及地面

如惊雷搅碎池面。

铁棍落在金属上的嗡鸣,落在人体上闷响,夹杂东西破碎、摔倒的声音……如风暴席卷。

南栀无力躺着,背很凉,胸口也是。虚弱的目光看着路灯与巷子围墙切割的光与影里,混乱打架的人。

——那么清瘦,打架却最狠。

他打倒几人,背上挨了一棍一个踉跄,回身一胳膊将这人打趴。

叫骂、惨呼混乱不堪。

南栀眉头抽/动,鼻腔里是数双错乱脚步惊起灰尘,意识开始不清晰….

等她视线重新清明,耳边已没有乱吼乱叫。她裹在件大外套里,感知到不属于她的灼热体温。

散漫碎星的夜空与路灯下,一张沾着血迹的脸,凌厉的眉眼泛着温柔的红。喉结滚动——

“姐姐…”

来不及说话,南栀黑亮的眼睛一合,又昏过去。

往日干净芳香的长发裹满尘土,落在这人流着热汗的臂弯。

街口摆着两辆警车,人员穿梭。地面的水洼折射着警灯炫目的光。女记者余冉和便衣警察李若熏站在一旁。

因为突发堵车,两人没能及时赶到,在车里时抠了李若熏同事的电话。

此时被押上警车的七个人,年纪不大,约莫一二十岁左右的青少年。余冉视线与其中唯一没受伤、只是头发散乱的女孩儿对视上,为那阴狠的一记眼神暗一心惊。

看着跟普通学生似的,那眼神却不太一样!

杨艳几个反抗叫骂了两声,被警察训斥着闭嘴,不甘不愿地被塞车上。

李若熏上前,却没能拦住许措,眼看着他怀里用大外套裹住情况不明的女孩子抱走。

“没关系,他是她弟弟。”

余冉拉住打算用强的李若熏,安慰一笑,“给他们点时间,我们等等。”

见她坚持,李若熏点点头。

两人一起往车子走。

余冉马尾落在肩上,黑色背包里有采访用的器材和笔记本电脑。她看看手表,懊恼道:“唉,还是怪我经验不足,没想到高中生纠纷这么厉害。”

李若熏看她一秒,认真说:“你不想想这群小孩儿的父辈是什么人?涉/黑团伙骨干!你让这孩子取证拍摄太冒险了。”

她自责地点点头。

*

离开巷子,夜色又冷又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