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时太小了。

这么多年过去,甚至连长相都记不太清,只在梦里有个模糊的影子,穿着雪白雪白的羽绒服,紧紧攥着她的手。

季悠揉了揉蓬松的长发,捏起枕边的头绳,随意的绑了绑,便从床上蹭了下去。

刚刚结束高一的军训,学习任务还没有那么繁重,一整个班级只有她一个人选择住校。

宿舍是新装修的,换了崭新的铁床和衣柜,甚至还给通了热水,除了有点淡淡的味道,别的都很好。

季悠将手机音量调大,开了公放,反复播放最近学过的英语单词。

她拿着洗面奶去了卫生间,刷好了牙洗好了脸,挤了一点面乳在脸上。

并不是什么出名的牌子,和班里已经用上高档面膜和水乳套装的同学没法比。

但好在她皮肤底子好,哪怕不怎么呵护,依旧软软嫩嫩,连一丝毛孔都看不见。

六点。

天已经彻底亮了,晨光带着股清凉的潮意。

季悠将窗户拉开一条缝,让风透进来,轻轻嗅了一口。

然后把手机停掉,收拾好书包,去食堂吃早餐。

她吃东西很慢,坐的直直的,端着碗,抿着唇慢条斯理的吃。

特斯文的,像一条安静流淌的河。

吃完了早餐,把托盘送回回收处,季悠走去了教室。

六点半的教室还没有几个人,哪怕是被父母塞过来了,也都哈气连天的趴在桌子上补觉。

季悠翻开英语书准备温习一遍课文,昨天老师说上课要考的。

身后胖乎乎的裴南拍了拍她的肩膀。

季悠举着书侧了下头,疑惑道:“怎么了?”

裴南神秘兮兮道:“你知道袁秋妹转学的事吧?”

季悠一怔。

袁秋妹是她的同桌,一个闷闷的不爱说话的女生,听说是因为长跑特招来的。

盛华是阑市重点高中里比较特殊的存在。

因为超高的留学和保送率,使得学校中考分数线奇高,有能力的家长们绞尽脑汁把孩子送到盛华来培养,所以盛华的学苗和班级构成也格外的复杂。

袁秋妹是阑市郊区普通初中的学生,因为三千米比赛在市里拿了一等奖,才破格被录取到盛华。

季悠只记得她有一对甜甜的酒窝和异常朴实的微笑。

只是刚开学不久,她们还都来不及了解彼此。

再一看,果然袁秋妹的书桌已经空了。

桌面擦得十分整洁,蓝色的桌布叠好放在了桌角,好似从来没有人逗留过。

季悠轻轻的垂了垂眸,心里有些遗憾。

她还买好了一对儿猫咪橡皮,准备送给袁秋妹一只。

裴南推了推眼镜,神神秘秘道:“听说军训的时候袁秋妹跟中考第一的顾汤骅上床,顾汤骅他妈去校长办公室闹了。”

季悠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咬着唇不知所措。

上床这种事在她看来太遥远了,他们明明还小呢。

裴南啧啧两声,叹息道:“跟谁搞上不好,非跟顾汤骅,他妈可是咱年级主任,校长能怎么办,肯定把没背景的袁秋妹赶走啊。”

季悠一皱眉,轻声道:“还没谱的事就别乱说了,或许今天她还来呢。”

裴南见季悠不信,气急道:“谁说没谱了,你知道我这消息哪儿传来的吗!”

季悠摇了摇头,笃定道:“或许她还来呢。”

她希望裴南说的都是假的,上课之前,袁秋妹还能背着书包进来。

说罢,她便转回了头,默默的拿起英语书,在嘴里轻轻叨念课文的段落。

裴南不满的“切”了一声,叨咕一句:“书呆子。”

季悠听到了,却也没反驳什么,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

进教室的学生陆陆续续的多了,周遭的环境也不断的嘈杂起来。

裴南立刻又逮住个同学,神神秘秘道:“你听说了没......”

片刻后,季悠便听见那同学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她再也没办法说服自己不被影响,目光越过英语书,落在文具盒边那个漂亮可爱的小猫橡皮上。

军训的时候听袁秋妹说,家里养了小猫,所以特别喜欢猫。

军训结束后,她特意去了文具店,买了一对橡皮。

季悠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橡皮的边缘,凉凉的,带着淡淡的香气。

要是早一天,说不定就来得及送出去了。

裴南精力充肺的见人就说,很快,周围一小圈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大家凑在一起聊的热火朝天。

“你说袁秋妹会不会怀孕了?”

“中考第一啊,袁秋妹可真会找人。”

“第一你就能跟他上床?”

“嘻嘻说不定呢,顾汤骅长得也可以,他妈又是年级主任,能给我调到奥a班去呢。”

“得了吧,顾汤骅女朋友一大堆,玩的特别乱,你也愿意。”

“不会吧,中考第一还能这么浪啊!”

“顾汤骅就喜欢漂亮的,昨天路过咱班,还盯着季悠看呢。”

一众目光齐刷刷的望向季悠,眼中带着意味深长的神情。

就好像季悠即将成为下一个袁秋妹,被顾汤骅迫害到退学。

季悠微微蹙了蹙眉,喏喏道:“你...你们别开玩笑。”

董珂珂笑道:“说不定袁秋妹是替你挡枪了呢。”

季悠心中难受,刚欲开口辩驳,教室门被毫不客气的砸了几下。

所有交头接耳的声音在一瞬间消失了。

大家绷直身子,目光齐齐的朝门口望去。

班主任宋青山沉着脸,捋了捋稀疏的头发。

“说啊!接着说啊!长了张嘴不知道怎么用好了!”

裴南默默吐了吐舌头,缩在桌子上不言语了。

宋青山大跨步上了讲台,把手里的英语书一摔。

“都谁迟到了给我站出来!”

大家纷纷低下头,故作正经的反复翻着英语书,耳朵却极其敏锐的打探着周围的响动。

还是裴南贱兮兮的接话:“老师,迟到的都没来呢,咋站出来啊。”

顿时一阵哄堂大笑,气氛轻松了许多。

宋青山瞪了裴南一眼。

“以后迟到的就别进来了,这么喜欢外面就站一天!”

方才笑过的同学又重新绷紧了嘴。

宋青山环视一圈,拿书敲了敲讲台:“介绍个新同学啊,刚转到我们班的,以后和大家一起学习。”

说罢,他朝教室外眼神示意了一下,脸上甚至带了些笑。

能让发完脾气的宋罗刹笑出来,实属不易,大家颇感兴趣。

门口响起了不重的脚步声。

季悠就是在这一秒抬起头来,一眼看到了进门的男生。

男生个子很高,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敞着怀,露出里面干净整洁的白t恤。

他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掀开扣在头顶的鸭舌帽。

他留着很短的寸头,额前稍微长一些,被帽子压得有些乱,但依旧难以遮掩格外优秀的长相。

他的皮肤很白,一双狭长的眼,瞳仁漆黑有神,薄唇带着自然好看的弧度。

站在讲台前,他弹了弹鸭舌帽,面无表情的扫视了一遍班级,简短道:“祁。”

台下鸦雀无声,只等着他再说些什么。

哪怕讲一下祁是哪两个字都好啊。

可他多余的一句未说,左手一扯书包带,迈步朝季悠的方向走去。

整个教室只有那一个位置空着,不用猜也是给他的。

宋青山还欲说什么,但见祁没兴趣过多介绍,竟然也没生气,就这么把话咽了下去。

这在平时几乎是不可能的。

裴南小声嘟囔道:“什么背景,竟然可以躲过军训才转学。”

季悠紧紧的攥住了钢笔,心里有些忐忑。

祁来了,那袁秋妹是真的走了。

再也见不到了。

董珂珂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祁,颇有些激动的叨念:“卧槽他好酷啊,长得像韩剧里的男主!”

声音有些大,大的季悠都听到了。

她想,祁大概也听到了。

可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连回头望一眼都不屑。

祁拎着包,一边摆弄自己被压扁的头发,一边向后走。

走到季悠身边,他才放下手,一抬眼,微微一顿。

面前的小姑娘穿着肥嗒嗒的夏季校服,宽大的领子挂在瘦弱的肩头,松垮的袖口一直垂到臂弯处。

她举着细白的手臂乖巧的端着书,背绷的直直的,前胸离桌子一拳远。

她的嘴唇肉嘟嘟的,十分小巧,天然的红艳,跟擦了口红似的。

一双漂亮的杏眼静静的望着他,眼底透出些失落,左眼眼尾的地方,长了一颗淡淡的痣。

全身上下都写着“我是好学生”。

祁把书包往凳子上一甩,眼睛一眯,大大咧咧的坐在了她身边。

鼻间传来了清爽的柠檬洗发水味道,有点好闻。

祁眼神一扫过去,她立刻收回了目光,低着头,手指紧紧握着笔,在英语书上不安的点了点。

有些卷曲的栗色长发顺着她的肩头垂到胸前,像一条柔软的绸带。

她抬起手指,将头发挽到了耳后,露出了圆润的耳垂。

祁用舌尖抵了抵腮肉,目光落在小巧的耳垂上,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学校还他妈让染头?

明儿我也染一个。

☆、第4章 第四章

宋青山抓了抓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目光落在季悠身上。

“季悠啊,祁刚从柏市转来,那边的教学习惯跟我们不太一样,学习上有什么困难,你们同桌之间要互相帮助。”

季悠立刻拘谨的站起身来,认真的点了点头。

柏市啊。

和她还算老乡。

宋青山招了招手:“行了坐下吧,上课啊。”

季悠将书包扯好,慢吞吞的坐了下去。

一转头。

身边的新同桌一脸倦倦的,好像方才宋青山说的跟他没关系一样。

他伸手从兜里掏出手机,皱着眉头漫无目的的摆弄着。

抬袖子的瞬间,季悠闻到了一股很清爽的味道。

那是洗衣液混合着干燥阳光的味道。

她咽了咽口水,不安的攥了攥拳。

新同学一脸生人勿近的模样,看起来脾气也不怎么好。

可宋青山刚还让她互相帮助,总不能当做耳旁风。

季悠踌躇了片刻,总算鼓起勇气,伸出一根手指。

轻轻碰了碰祁运动服的袖子。

然后很快缩回手指。

她小声道:“祁...,你没有书可以跟我一起看。”

说罢,她把自己的英语书向桌子中间扯了扯。

书翻到第十页,被压得平平整整。

仍然很厚的侧面依稀写着清秀的‘季悠’两个字。

整洁的书面上,能看到用荧光笔标注的知识点。

那一排排的英文和汉字,跟电脑里打印出来的一样。

果然是他妈好学生。

祁微挑眉,勾了下唇。

他把手机的一角立在桌面上,轻轻一拨,手机在他指尖转了几圈。

然后被修长的手指捏住,揶揄慵懒的声音传来:“季...悠,你从哪儿看出我想听课了?”

祁靠的有些近。

季悠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轻飘飘的落在她脸上。

她被他问的一僵,神色有些尴尬。

于是咬了咬下唇,默默把自己的书又拽了回来。

果然是个处处不满的狂妄富二代,转学也是心不甘情不愿。

这种能够随意随时插班到盛华来的人,根本无法理解对袁秋妹那样的学生来说,这个位置是多么宝贵。

她心里有些郁闷,暗暗警告自己。

以后一定不要招惹这位纨绔子弟。

哪怕自讨苦吃,别人也不会领情的。

祁的余光扫到了季悠的侧脸。

以前他身边都是一群糙小伙子,这么说话习惯了,一时之间没改过来。

思忖片刻觉得有点过,别把人家重点高中的乖宝宝给吓哭了。

谁料一侧目就看到她藏不住情绪的脸色,直直的盯着黑板,鼓着圆润的脸蛋,嘴唇不自觉的噘着,胸脯一起一伏。

啧。

染发妹脾气还不小。

指尖的手机震了一下。

祁收回目光,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点开屏幕。

“我的,新学校怎么样啊?”

来消息的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发小宋一澜,俩人闯祸立功都搅在一块,浑的没边儿。

祁手指微动,回:“凑合。”

宋一澜:“我说,你折腾到被柏市一中开除,你爸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吧。”

祁:“差点把我肋骨打断,你说呢?”

宋一澜发了个流冷汗的表情,又问道:“那你在盛华就自由了?”

祁冷笑:“可能吗,特意给我安排了个乖乖女同桌,等着用爱感化我呢。”

宋一澜惊道:“我操啊盛华可以男女同桌,这是什么恋爱圣地!”

祁:“建议你走一遍我住院转学的革命道路,来圣地恋爱。”

宋一澜笑嘻嘻:“别闹,听说盛华女生质量高,是真的吗?”

祁一顿。

脑子里不由自主的闪过季悠眼尾那颗淡淡的痣,跟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颤一颤,怪显眼的。

他原本就对新学校不感兴趣,对新学校的人也不感兴趣。

一路心不在焉的走过,好像就对季悠有那么点儿印象。

他低头轻笑,快速敲了几下。

“有点诱人。”

宋一澜沉默片刻,踌躇道:“猛祁祁你不能吧,多高的质量能入你的眼?”

祁眯了眯眼:“想多了,不搞好学生是差生的道德底线。还有,不许给爸爸起外号。”

下一节是语文课。

晨风散去,明媚的日光洋洋洒洒的铺散到教室里。

靠窗的同学扯上窗帘,挡住日光,打开了白炽灯。

黑板上的粉笔字这才看的清楚一些。

语文老师贺炜民是个十分容易暴躁的文艺愤青。

据说是大学时候发表过不当言论,在档案里留了污点,所以无论教学水平有多高,职位都停在原地止步不前了。

二十多年过去,同届校友已经是教育局的领导,他却还在带新生语文。

贺炜民的鬓角已经窜出了白发,整个人瘦瘦干干的一条,仿佛这么多年都没吃饱过饭。

他用教鞭敲了敲黑板,吹了吹空气里震落的粉笔灰。

“上课之前都先拿出一张纸,我说几个问题大家答一下,一会儿最后一排给我收上来。刚开学不久,我对大家也是一知半解,正好通过这个机会,对你们了解深刻一些。”

教室里一阵的骚动。

季悠听话的从笔记本里扯了一张白纸,摊在桌面上,攥着钢笔等待。

身边的祁插着耳机,不知道在手机上听什么。

他低着头,圆润的喉结轻轻滑动,手指无意识的在桌面上打着拍子。

季悠犹豫了片刻,又把话给咽了下去。

反正这人听到了也不一定会写。

贺炜民轻咳一声。

“第一个问题,你的梦想是什么?”

班内传来一阵阵唏嘘。

裴南开玩笑道:“老师你学汪峰吗?”

有人附和:“对啊,这年代谁还把梦想挂嘴边上。”

“好酸啊老师。”

贺炜民严肃的拍了拍讲桌。

“让你们动嘴了吗!现在心里没有梦想的人,高考成绩绝不会太高,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现在你们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十年之后再看看,差距能有多大。”

底下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谁都觉得这玩意儿写在纸上,被老师翻着看太尴尬。

于是纷纷乱写一通。

什么开挖掘机,什么买房收房租,乱七八糟没什么正经话。

季悠深吸了一口气,笔尖在白纸上顿了顿。

想了片刻,没什么头绪,她也只是写了个序号一。

贺炜民突然背着手走下讲台:“第二个问题,你有什么资格不努力?”

老师上课往台下走,一是为了探查细节,二是为了施加压力。

果然讨论的声音小了,齐刷刷的都是动笔的声音。

季悠见贺炜民走下来了,终于有些慌乱了。

她用手掌微微遮着自己的纸,一横心,在第一个问题上写——穿回过去。

第一个问题写出来了,第二个也就自然而然的会答了。

她快速的落笔。

你有什么资格不努力?

我做不到。

贺炜民走到她面前,顿了顿,注意力却被她身边的张狂转校生吸引了。

季悠紧张的嗓子里发干。

偷眼瞟了瞟。

转校生悠然自在的给自己换了首歌,如入无人之境。

乳白色的耳机线顺着他的脸侧垂下来,一直连到桌面上。

搭配着纯黑色的外套,显得格外清爽简单。

好看倒是真好看,可现在不是拍vlog啊哥。

祁还没有铺桌布,整个教室里就显得他尤为特殊,也不怪贺炜民直奔着他而来。

好在贺炜民只是沉默着盯他片刻,便转身走了。

季悠长出了一口气。

她觉得自己一辈子也达不到祁这个境界,临危不惧,我行我素。

有点酷。

然而酷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贺炜民回到讲台上,意有所指道:“这张纸谁要是不交,以后就别上我的语文课,我说到做到!”

接着他又快速问了剩下的三个问题。

学生时代谁不会察言观色呢。

见贺炜民真生气了,大家开始默不作声的写。

坐在最后一排的同学写完起身,收本排的答案。

季悠将自己的纸条折了折,把答案藏好,递了过去。

再看身边的祁,依旧不动如钟。

就好像带的是什么顶级的隔音耳机,根本没听到贺炜民的咆哮。

季悠按了按指腹,心底挣扎的有些烦躁。

眼看着一排的答案就要收完了,难道真让老师跟祁杠上,以后都不让他上语文课吗。

祁刚来,还不知道贺炜民较真的程度。

他说不让上,哪怕天王老子来讲情都不行。

季悠默默埋怨自己多管闲事,却还是转身从书包里抽出笔记本,重新撕了一张。

她照着问题的顺序潦草的写了几笔,只要是不会出错的答案,替祁混过关了就行。

不知道祁具体是哪两个字,季悠最后写了“奇遇”。

搞定之后,她匆匆折了折,托前面的同学递给了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