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容当然知道,山氏一门世出良将,练兵用兵都是出了名的厉害。

据说山宗十五入营起就开始自己练兵,到十八岁成为领军时,手上握着的正是一支唤作卢龙军的亲兵。

这支兵马随他各处任命,就连先帝都侧目器重。现在应当就在幽州军所里了。

“有过些许耳闻罢了。”她随口说。

何氏点头:“也是,女郎自是见多识广。”

她本是顺口说到战事,却见眼前神容丝毫没有惧色,如道家常,不免刮目相看,心道真不愧是长孙家的,如此年轻就一幅见过大风大浪的派头,倒不像那等足不出户两耳一闭的高阁闺秀。

恰好外面传来一阵马嘶声,何氏探头看了一眼:“真巧,军所今日例行巡街呢,与女郎出行倒更放心了。”

神容也朝外望,先看见广源快步往街尾去了,顺着他去的方向一瞧,只见几匹马停在街尾巷外,巷口里若隐若现的一道黑衣人影。

她又往旁看,是间挺精致的铺子,问:“那是卖什么的?”

何氏一看,原来是家香粉铺子,难得她喜欢,便提议:“不妨去店内看一看好了。”

神容说:“也好。”

车于是停下,二人下车进店。

柜上的光是见到一大群仆从便知来客身份不凡,特地请贵客入内雅间去试香。

何氏积极推荐神容试一试,其实是想待会儿好买来送她表表心意,也好再拉近一层关系。

神容视线扫过店墙上挂着的个鱼形木牌,又朝里面的雅间看了一眼:“那便试试吧。”

紫瑞陪同她入内,她边走边瞧,瞅准一间进了门,以眼神示意紫瑞就在门口候着。

雅间桌上已摆好了一排的香粉盒子,何氏还嫌不够,在外间说笑着要给她再挑新的。

神容却并没试,而是走到了窗边。

窗户刚好开了道缝,外面就是巷道。

巷子里站了几个人,一边是三人一起,为首的满脸络腮胡,正是前些时日在驿馆里那嘴欠的大胡子,身旁是他的两个同伴。

他们的对面是山宗,黑衣飒飒地携着刀在那儿站着,在与他们低低地说着什么。

神容就想看看方才那身影是不是他,才留了个心眼入了这雅间,没想到还真遇个正着。

她可无心窥探什么,素来也不喜那等藏头露尾的行径,刚要转头,忽觉他们的低语声没了。

再一看,山宗的脸朝向了这边,双眼如电,似能穿透这道窗缝发现她。

神容想了想,干脆大大方方推开窗,看向他:“咦,真巧。”

发现是她,山宗的眼神稍缓,抱着刀踱近两步:“真是巧,不是偷听?”

神容施施然在桌后一坐,手指点了点桌面,将那上面的香粉盒子指给他看:“谁偷听你,我忙着呢。”

他瞄了眼,盖子都没开,真是连谎话都不会说。

“忙什么,忙着偷听?”

神容想翻白眼,倾身到窗前,扬眉说:“那好,我都听见了,抓我去军所啊。”

山宗还没说话,大胡子吱了个声:“山使,要不哥儿几个先走?”

他朝几人歪了歪头。

大胡子瞅了瞅神容便往外走,走出巷口前又停下问了句:“您交代的那事还要继续办吗?”

山宗“嗯”了一声。

神容朝三人瞄了一眼,大胡子穿一身粗布短打衣裳,额缠布巾,腰别匕首,与在驿馆里模样很不相同。

她心里回味了一下,有了数,看了看那男人:“你办什么事,竟要用这群人?”

山宗直接跳过了她的问题:“哪群人?”

神容朝大胡子离去的巷口瞄了一眼:“那几个,是绿林人。”

说好听点是江湖侠客,说难听点就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都敢干的亡命之徒。难怪在驿馆里时那么嚣张,一口一个狗屁贵人。

山宗看她的眼神动了动:“谁告诉你的?”

这好像不像是她会知道的东西。

“看就看出来了,那等装束显而易见。”她打小研究山川河泽,对这些游走在山野各处的人岂会毫无所知。

何氏说得一点不假,这男人还真将黑场上的都镇住了,居然连绿林人士都能为他所用。 

山宗越发仔细打量她,大约是他小看她了。

神容几乎半边身子都倚在窗边,一手托起腮说:“堂堂团练使,竟跟黑场上的混在一起,还允许他们入住驿馆,真不知道这偌大幽州,法度何在。”

山宗看着她晶亮的双眼,好笑,“威胁我?”他声忽然放沉:“如何,我就是幽州法度。”

神容稍稍一怔,抬头看着他脸,明明生得剑眉星目,偏偏满眼的不善,好似在威吓她。

真是个张狂的男人。

“那便巧了,”她眼珠轻转,托腮的手指在脸颊上点啊点:“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偏爱挑战法度,尤其是……你们幽州法度。”

山宗眉头一动,漆漆的两眼盯住她,听出她话里有话。

外间何氏一无所觉,带着笑在问:“女郎选着可心的没有?”

神容伸出只手揭开香粉盒盖,指尖一沾,递出去,挑到他跟前:“香么?”

粉屑轻飞,山宗鼻尖幽香萦绕,看了眼她葱白的手指,又朝她身后看一眼,缓缓站直:“问你自己。”

何氏已过来了,神容坐正回头,笑着扬声回:“选好了。”再往窗外瞥去时,毫不意外,已不见男人身影。

……

巷口外,广源来见郎君,被胡十一截了个正着。

他方才看见香粉铺门口停着的马车,还有那金娇娇身边的护卫东来了,拽着广源问:“怎么回事,你怎么也伺候起那金娇娇来了?古怪,我瞧着头儿也很古怪,初见这女人就让了步,往后说不护她,还是送她进山了,你说他以往让过谁啊!”

广源嘴巴张了又闭,推开他就走:“你不懂!”

胡十一瞪着他背影骂:“这不是屁话,懂我还问你啥!”

说完就见山宗走出了巷口,边走边一手拍着衣襟。

胡十一快步过去,一吸鼻,凑近看他:“头儿,你身上怎么有香味儿?”

山宗扯了下衣襟,那点味道不过停留了一下,竟还未散尽。他余光瞥过巷口:“你闻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胡十一:我发誓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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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日暮时分,神容作别何氏回去,脸上还带着笑,一身都是幽香。

进了主屋,却见长孙信正在屋里坐着。 

长孙信抬头就看见她的笑,好奇道:“看来与刺史夫人出去一趟很高兴?”

神容脸上笑顿时收起:“没有。”

方才不过是回想起了那男人在窗外时的情形罢了。

长孙信也没在意,叹息一声:“我倒正愁着呢。”

“怎么?”神容问完就回味过来:“莫不是捡风结果不好?”

长孙信点头:“不止,长安还来信了。”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递过去。

神容接过来看,信是写给长孙信的,他们父亲赵国公的亲笔。

长安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就又有重臣出了动静,中书舍人也获罪落了马,新君毫不留情,判了他一个千里流放。

赵国公特地写信来,便是叫长孙信知悉此事。

长孙信通透得很,父亲表面说这个,无非是想提醒他寻矿之事要加紧。

反正全家都宝贝妹妹,自是不会催她的,便点名写给他。

可这也急不得,光提醒他又有何用,还不是得看神容,何况眼下还不顺。

神容看完了,将信还给他:“捡风结果到底如何?”

长孙信摇头:“一无所获。” 

捡风之后连日都没出门,他们便是在验那些“捡回的风”。

草石对山川河泽而言就如同标志,有一些会给人以指引,揭示下面藏着的到底是什么矿。

可神容万万没想到,他现在竟说一无所获,那岂不是等同说没有矿?

她蹙眉:“怎会呢?”

祖传书卷不可能有错,她认定那地方该有东西才对。

长孙信道:“我也觉得不该,可那些带回的草木确实无甚特别。”他又叹气,“那山里怕是连个铜铁屑子都没有。”

神容在旁坐下,静静思索着。

长孙信忽想起一事:“对了,父亲在信尾提及裴家二表弟问起了你,他还不知道你来了幽州,可要给他回个信?”

裴家也是长安大族,是他们母亲的娘家,家中子弟自然也就是他们的表亲。

长孙信口中的裴二表弟,神容得叫一声二表哥,唤作裴少雍,与长孙家走动算频繁的。

神容远行之事并未对外透露,除了家里人之外,没人知道她已在千里之外的幽州。

这位裴二表哥与他们亲近惯了,平常又对谁都很关切,会问起她来倒也不奇怪。

神容被打了个岔,根本也没放在心上,摇摇头:“免了吧,眼前这事还得好生处置呢。”

长孙信往她那儿挨了挨:“那你打算如何处置?” 

他这般心急,神容倒笑了起来:“再去一回就是了,天还没塌下来呢,我可不信这事我们做不成。”

长孙信看她眉目舒展,不禁心下一松。

不怪全家都宠她,有她在,从来都是天清气朗的。她可不是个愁闷自苦的人,也向来是不会认输的。

神容立即起身去准备,一面朝外唤了声紫瑞:“记得把消息送去军所。”

……

隔日一早,军所里如常操练。

山宗听兵卒来报:官舍内来了人传信,说是长孙侍郎一行又要入山。

他从演武场里出来,叫了声张威。

胡十一小跑过来:“头儿,张威早就去了,我倒是听见那传信的说,长孙侍郎指名要你去,说是有事要问你呢。”

“长孙信?”山宗随手套着护臂,心想难道今日长孙神容没去了?

胡十一刚从城里值守过来,告诉他说:“我方才出城时就碰着张威了,眼瞅着他们已经奔往山里,好似与上次不大一样,还带着器具。”

山宗想了一下,提起刀,往外去了。

胡十一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安排,只好带了自己的人跟上。

临出军所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这才几回啊,怎么就跟习惯了似的,又要去伺候金娇娇一行了?

尽管深山连续来了几趟大队人马,山道却并没有过度踩踏的痕迹。

山宗打马入山时特地看了一遍,有些没想到,长孙家这几次进山,倒像是很熟悉一样,可这幽州他们应当是没有来过的。

山里已经有了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在马上就看到长孙信带来的人浩浩荡荡地直往望蓟山去了,确如胡十一所言,都带着器具,像是要来就地挖山。

直到过了当日那道泥潭,山宗勒住马,视线扫了一圈,忽而顿住,看见了女人迎风而立的身影。

她还是来了。他笑一下,忽就明白指名叫他来的是谁了,心照不宣。

神容站着,紫瑞正在为她解下披风,她朝山道处望去,就见到了那提刀立马的男人。

“好了?”她催。

“是。”紫瑞麻利收好披风退开。

神容朝那头走去。

山宗正好下马,一转头就看到了她。

“这回倒舍得自己来了?”她又穿上了胡衣,束着窄窄的袖口,收着纤细的腰肢,亭亭站在他跟前。

“来看看你们是不是掉进了泥潭里。”山宗目光扫过她身上,抛开马缰:“别到时候救不过来。”

“小瞧我……”神容嘀咕,心想有她在,那几个地方早就避开了。却又忽然问:“他们若真掉进去了,你要怎么救?”说着有意无意瞄了眼他腰带。

山宗看到她眼神,提起唇角:“该怎么救怎么救。”

都是男子,怎么救都行,她当都是对她那样的?竟有些好笑她在想些什么了。

“听说令兄有事问我。”他开门见山。

神容说:“是我有事问你。”

山宗抱刀臂中,早猜到了,也就不意外:“问。”

神容指了个方向:“那些泥潭不是天生的,是不是原本那一带就很湿软?”

“嗯。”正因如此才会用作陷阱。山宗看她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猜呢?”她睁大眼看着他,一张脸在山风里艳艳生辉。

山宗多看她一眼,转开眼,哪有那个闲心:“以后要问这些就去问张威。”

“我偏就想问你。”

他掀了掀眼,被她理所当然的语气弄笑了。

待再看过去时,却见她已在跟前轻轻走动起来,似在沉思什么,胡衣的衣角被她捏在手指里,一下一下地轻捻着。

不多时,她又看到他脸上来:“你等等。”说完自他跟前过去了。

山宗看着她过去,随即手就扯上了缰绳。

叫他等等,等她回来干什么?

“崇君!”忽有人叫他。

远处有慢马徐徐下了山道,赵进镰带着一行随从过来了。

他下马近前,大约是看出山宗想走,拦了一下:“寻矿是大事,你我都得帮衬着,否则我可无法向上头交代。”

山宗指了一下前头守着的张威和胡十一:“我这还不算帮衬?”

赵进镰在他跟前低语几句。

前日赵国公府来了封书信至幽州官署,关切了一下幽州民生,临了却问了幽州山势是否太平。他便有数,是点拨他多帮着寻矿大事。

“我打算去信赵国公,告知有你在此镇守,料想可叫他安心。”赵进镰道。

山宗把玩着刀柄:“我劝你最好别说。”

赵进镰一愣,刚要问为何,随即就想起之前长孙信当众说他眼神不好的事了。

他心里一回味,怕是二人有过节,背后生汗,心想还好尚未下笔。

“你这脾气也该改一改。”赵进镰叹气,直觉是山宗年轻气盛时惹下的麻烦,谁叫他本身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说完朝身后摆摆手,带来的随从们往里去给长孙信的人送茶水热汤去了。

“你们之间须缓一缓,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还是一方镇军之首,往后还要不要往上爬了?”赵进镰又叹,直摇头。

山宗竟笑出声来了,他还真没想过往上爬。

“你笑什么?”赵进镰奇怪。

“没什么。”

“算了,明日你到刺史府来。”赵进镰说罢提着官袍,深一脚浅一脚地亲自往里去找长孙信了。

山宗本已想走,忽而想起了上次的情形,想想又停步看了一眼神容,继而双眼一眯,抱起双臂。

她依然是领头的那个。

神容远远看了一眼前方的泥潭,又看了看眼前山岭。

幽州地处北方,山岭错落,就连里面地貌也千变万化,居然还会有这样一片湿软的地带。

长孙信走过来问:“如何?”

“只探地风肯定不够了,”她说:“得钻地风才行。”

长孙信点头,转头叫人来。

东来当先过来,护卫们皆是利落打扮,手里都拿着他们来时带的器具,山铲铁锹,都由上好精铁打造,这还是用他们以往找出的铁矿造的。

钻地风便是叫人挖地三尺往下深探,但一定要挖对地方,才可能收效。

神容取出书卷又看一遍,收起来说:“跟着我。”

她顺着泥潭方向缓步慢行,慢慢计算着距离,站定后说:“在此处掘三尺,一路往这望蓟山山眼走,至那山东角的河边,河岸往下再掘三尺,有任何东西露出来,都要来报。”

东来称是,众人立即动手。

长孙信上前来替她挡了挡灰尘:“这风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钻出来的,你定了方位就好,莫在这里受累。”

正好远远看见赵进镰找来了,神容便沿原路返回,想起她方才还叫那男人等着呢。

临走时长孙信已上前招呼,她听见赵进镰隐约的话语:“明日我府上设宴,请二位赏光露面……”

山宗在这头看到此时,察觉自己看得实在有些久了。

但神容已经翩翩然走到面前:“我还以为你不等了呢。”

他问:“等谁?”

她故意瞄瞄左右:“这里还有别人?”

山宗脸上忽然露了流里流气的笑,也不说话。

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

譬如此时。

神容没等到他言语,只看到他笑,心想笑什么笑,一脸坏相。

作者有话要说:赵刺史:我真是操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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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山宗这个人,不止坏相,有时行事也叫人摸不准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