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都是兵卒,他不近前,散发下露出一双闪烁不定的眼:“姓山的,放我们走。”

山宗垂刀点地:“费这么大劲,就为了营救你这样一个废物?”

那人是去年落入他手里的一个契丹小头目,连名字都不记得了。

如今被大狱削去了几层皮,早已不成人样,但至今还撑着,又有人来营救,想必是探到了军情,送不出去,也要拼杀出去。

“少废话,老子一定要回去!”那人喘着粗气,手里的刀一抬,迫近手里女人兜帽下的脖子,忽然阴恻恻地笑起来:“听说这个曾经是你的女人,你屋里头的前夫人。”

一旁持刀相向的胡十一正严阵以待,听了这话一愣,甩头看向山宗。

什么意思?那被挟持的不是金娇娇吗?金娇娇是谁屋里头的前夫人?

山宗刀尖离地,冷眼看着他,目光一转,又看向披风下的身影。

她到现在没动弹过,兜帽压着,头一直深深低垂,一只手紧紧拉着披风下沿,只露出几根手指。

他忽然提起嘴角笑:“你都说了是曾经的女人,谁还当回事?”

那人怒道:“你少给老子装模作样!先前那老东西闹腾的时候已有人看到了,我打听得很清楚,这不仅是你的前夫人,还是个有来头的,我倒要看看,她横死在你面前,你能不能脱了干系!”

山宗点头:“那你就试试,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快。”

在场的人鸦雀无声。

别说那几人,就连赵进镰和胡十一都惊住了。

山宗忽然下令:“动手!”

胡十一下意识就要动作,却见那人挟持的金娇娇披风一掀,刀光一闪,隔开了对方的刀。

那人只凛神防范着山宗会不管不顾地出手,猝不及防刀被隔开,就见眼前寒芒逼近,一侧闪开,再回身,胸口一凉。

山宗的刀自他胸口直贯而过。

几乎同时,胡十一带人上前解决了剩下的两人。

远处的赵进镰这才看清情形,长松一口气。

山宗上前,抽了自己的刀,在对方身上擦了擦,看向一旁的东来:“身手不错。”

他恭谨垂首:“是少主信任。”

披风里的人是东来,神容身形高挑,他劲瘦而年少,被宽大的披风遮挡,几乎看不出来有异。

山宗是看到他露出来的手指才有所察觉。

长孙神容的确会挑人,一个近前护卫,抵得上他军所里一个练成熟手的兵,还能随机应变,难怪能被她信任。

他转头:“她呢?”

东来说:“少主警觉,已经出去了。”

方才在神容问他能否殿后时,便已有了决断,就是为了防止那暗处藏匿的人影是冲她而去。

果不其然,东来刚披上她的披风走出那片墙侧暗影,就有人冲向了他。

山宗提刀出去。

守门的人马提前有军令,在此把门,寸步不离,看他出来才算结束。

领队的告诉他,目前为止只见长孙家女郎一人出来,直往大狱大门而去,或许是已经回城去了,他们知其身份贵重,未曾阻拦,还帮她挡了门内风险。

山宗嗯一声,又往监狱大门外走。

外面早已暮色四合,长孙家的车马都还远远停在道上。那是因为他们之前飞速行军而来时,他们避让的缘故。

此时车前挑着一盏灯火,守着长孙神容的侍女的身影。

说明她还没走。

他慢慢迈步,看向大门两侧。

大狱干燥,到了这门外才能看见草木踪迹,还只能种活耐干耐风的风棘树,一丛一丛茂密地发到他腰高处。

山宗走到一丛树丛旁,敏锐地扫见了一截轻纱衣角。

他脚步更缓,在旁徘徊踱步,盯着树丛说:“看来还有漏网之鱼跑出来了,我数三声,若不出来,休怪我就地正法。”

说着手中的刀架在肩头,开始数数:“一、二……”

树丛未动。

他笑,故意把刀尖伸出去。

“三!”

出口的瞬间,草丛一动,神容的脸露了出来。昏暗里,她雪白的下颌微微抬着,正对着他伸出的刀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收回刀:“早出来不就好了。”

神容看着他,背后天地昏沉,他立在眼前,长身高拔,一身血气盛盛尚未散尽。

“里面都解决了?”她问。

山宗说:“嗯。”

“东来也没事?”

“嗯。”

她轻轻舒出口气,又摸了摸怀里书卷。

山宗一直在看她,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察觉,这两声问话里夹杂着些微的声颤。

“被吓到了?”

不奇怪,她这样被捧在手心里的娇女,此生本不该见识这样的场景。

但她比他想得要机灵多了。

神容抿唇:“没有。”

他心想还挺嘴硬,刀尖指了指树丛:“那你还不出来?”

神容看他一眼,缓缓站起身来,迈步时衣摆被丛枝刮住,牵牵扯扯。

山宗一伸手抓住她胳膊,拉了一把。

她愣了一下,看到他握着她的那条满臂刺青的手臂,绷紧的线条如刀刻出,心头莫名地突跳两下,抬头去看他的脸。

山宗对上她视线,才发现她脸色微白,那双唇在眼里轻张,是在她身上从未见过的怜态,声不觉放低了些,问:“吐了?”

神容马上回:“没有。”

他脸上又露出笑,松开手,就当没有,转身要走。

神容看到他那笑就觉得气闷,她急于出来,是为了防范对方诡计,不能落入对方手中,否则只会叫在场的人都投鼠忌器,可能还保不住书卷。

都这时候了,他竟然还取笑她。

她盯着他背影,心说坏种一个,永远就没有低头温软的时候,他日定要叫你……

山宗霍然回头:“还不走?”

神容眼神动了动:“我冷得不想走,不行么?”

唰的一声,身上一沉,山宗剥了胡服抛了过来,缺了右臂的袖口,但仍然厚实,只是血腥味仍浓。

“不行,马上走。”他换手拿刀,转头先行。

作者有话要说:山宗:是谁在背后说我坏话?

神容: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我来了,我就想直接发一回,结果就整晚了15分钟,果然我手速不行,不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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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天亮时,紫瑞端着碗热汤,快步走向官舍主屋。

进门后她又放缓了脚步,生怕惊扰了里面的少主。

神容此时正倚榻坐着,膝头搭着厚厚的貂皮。

淡白的朝光从窗口照进来,覆在她脸上,终于又见了血色,只是还带着些许的倦意。

昨晚从幽州大狱返回,到现在一夜过去,她根本没怎么睡好,干脆早早就起了身。

紫瑞端着汤近前来,心里先念了句“老天保佑”。她昨夜已经听东来说了,那大狱里竟然出了那样凶险的事,她们当时就候在外面居然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还好少主不要紧,否则她得自责死,也无法向回都的郎君交代,更无法向国公府交代,这可是长孙家的心头肉啊。

“少主,用些汤吧,昨晚自大狱回来到现在您都没吃什么。”她轻声说。

神容端过去,低头轻抿。紫瑞特地煮的宁神汤,入口温甜,只是从大狱回来后到底还是觉得干,宁愿饮清水,喝了两口就不喝了。

转头之际,看到紫瑞轻手轻脚地在一旁案头收拾着胡服,正是昨晚山宗剥下来丢给她披的那件,上面还能隐约看出块块干涸成褐色的血迹。

她想想问了一句:“他昨晚何时走的?”

昨晚他叫她走,之后领了一队军所人马送她和赵进镰回到城里,到了官舍门口她便没见到他了。

当时官舍上下一见到军所来人个个浴血,特别是团练使还只着了中衣,赤露一臂,形如修罗,顿时都一片忙乱。

她被仆从们急急请回房去,的确什么也顾不上。

紫瑞看她看着那衣服就知道是问谁,不自觉往外看了一眼,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说的模样:“其实……”

其实山宗就在官舍。

客房里,广源正在伺候他更衣。

昨晚返城时城门已关,为了送神容和赵进镰的车马返城,他亲率人马回了趟城。

赵进镰拖着受惊的身躯也要坚持先送神容到官舍。

结果一到官舍,广源出来看到他那衣衫不整的模样便吃了一惊,非要他留下来住一晚,伺候好了再回军所。

赵进镰也劝他,大狱暴乱已平,他暂歇一下也应该。

他看着左右都瑟瑟发抖不敢看他的一群下人,觉得自己那模样确实不太像样,便答应待一晚,在客房里睡了一宿。

广源给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中衣,正要给他穿胡服,山宗自己伸手拿了。

他已经习惯不用人伺候了。

广源看着他熟练地掖上衣领,收系腰带,不免想起曾经他身边仆从环绕的情形。

想他曾经也是衣锦貂裘的贵公子,袖口一根金线也足够寻常人家吃上半年的,哪里是现在这样。

“郎君这三年真是把这一辈子没吃过的苦都给吃了。”

山宗看他一眼:“少叽歪这些,像个女子一样。”

“我也只是觉得可惜。”广源看看窗外,凑近小声说:“郎君,您看贵人现在来了幽州,这或许就是天意安排,您跟她……”

“我跟她什么?”山宗眼斜斜看他,手上理着袖口。

广源默默闭了嘴,只怕说错话,到时候他更不回来了。

外面有人来报,胡十一来了,正要求见山使。

山宗说:“叫他进来。”

广源便只好先出去了。

胡十一昨夜留守大狱,今早回了趟军所没见到山宗,才得知他回官舍了,又赶了过来。

他进门时特地看了看这是客房,又看看山宗,没好意思问他怎么回来这里了,直到山宗看他,才将胳膊里夹着的狱录拿出来:“头儿,我来报一下善后的事。”

山宗伸手接了狱录,就这么站着翻了一遍。

死了五个狱卒,已经妥善安置了后事,赔偿了家人,受伤的也着人医治了。

他合起来,点了个头。

见惯了生死,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可说的。

胡十一看看他脸色,黑脸上一双眼动来动去,又伸出根手指挠挠下巴:“头儿,我就问问,昨天那契丹狗死前说的可是真的?就那啥,你跟那金娇娇以前真的是一对儿?”

山宗看他模样,恐怕这话憋肚子里都一晚上了,事已至此,也不好遮掩:“嗯,就是你听到的那样。”

胡十一又挠下巴,这次是惊骇的,他琢磨着这是怎么一回事,琢磨来琢磨去倒是一下回味过来了。

难怪打一见面,金娇娇让道歉他就让步道歉了。

那是他前夫人可就说得通了,以前的枕边人,那不多少得让着点儿。

山宗看他在跟前闷不吭声的,就知道他在瞎琢磨,手在他颈后一拍,吓了他一跳。

“听过就算了,叫昨天那些兵都嘴严点,没事少在外面说三道四。”

胡十一摸着后颈,眼瞪大了一圈:“不能说?”

山宗眼往他身上一扫,沉眉:“你已经说了?”

胡十一语塞,他也不是有心的,就是一大清早回去,先进营房将张威踹醒,问他可曾听说过这回事。

张威自然一头雾水,反而把隔壁的雷大给吵醒了。

偏偏雷大是个大嗓门儿,一听就咋呼了,然后就……

他讪笑:“我还是先去守大狱了。”

山宗说:“去守底牢大门,那儿没人跟你废话。”

守底牢,那还不如赏他一通军法呢!可胡十一也不敢多话,只能抱拳领命,收了狱录出去了。

到了外面,正好看到广源在,他想起先前的事了,临走不忘到他跟前数落一通:“你小子,上次问你非不说!早告诉我不就好了!”

广源已经听到里面的话了,看着他垂头丧气地走了,嘀咕一句:“就这样,早告诉你也是早受罚。”

不过看这架势,郎君对他还算好的了,至少没罚他。

还没想完,山宗从屋里走了出来。

刚站定,他眼睛就越过广源看了出去。

广源往身后看,随即退开几步让路。

神容走了过来,襦裙轻纱曳地,看着山宗:“头一回见你在这里留宿。”

山宗听了好笑:“这里不是我的官舍?”

神容回味过来了,这里是他的官舍,怎么说得好似她反客为主了。她眼珠动一下:“嗯。”

广源见山宗手里拿上了刀,似要走了,想留他一下,赶紧道:“郎君还是用了饭再走吧。”说完看看神容,“贵人定然也还未用饭,是否叫人一起准备了?”

神容无所谓道:“我随意,这里也不是我的官舍。”

山宗眼睛不禁看过去,原来她现学现用也是一绝。

“那就备吧。”他先往前厅去了。

广源一听,马上跑去安排了。

有长孙家随从在,即便是清早,吃的东西也精致丰富。

厅中摆了两张小案,案头摆的都是京中权贵家才吃得上的精细糕点。

洁白的瓷盘里托着如雪的膏泥,淋了西域才有的果子酱,鲜红点点,若雪中绽梅,居然还升腾着白雾般的热气。

神容进来入座时,山宗已经在案后坐着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胡服也是黑的,衬得眉目间英气冽冽。

她在他身旁那张小案后坐下,问他:“你昨日突然赶到,是早就看出他们的诡计了?”

“算是吧。”山宗看过来:“我若是他们,要动手也是选你去的时候。”

神容低低说:“那我有什么办法,到底还是要去的。”

他听到了:“有什么必去的理由?”

“当然是为了尽早开矿。”

她说得理所当然,山宗却上下看了她好几眼:“你懂矿?”

神容对上他视线,忽然笑了一下:“你在打探我?” 

山宗想想,确实有几分打探意味在里面,咧下嘴说:“算了。”

神容敛了笑,心想算了就算了,她还不想说呢,一面拿起了筷子。

山宗并没怎么动筷,这甜腻之物本不是他所好。

看一眼旁边,神容倒是吃得端庄细致。

上次在刺史府上也不过只是对面而坐地用饭,像这样近在一处,就连做夫妻时都不曾有过,未免有点过于亲近了。

他很快就放下筷子,拿了刀。

神容也正搁下筷子,拿了帕子拭唇,看见便知道他要走了:“要回军所还是继续去巡防?”

山宗停步:“都这样了,还巡什么巡?”昨天晚到点都不知道会怎样,还巡什么。他说:“去刺史府看赵进镰。”

神容听了就说:“那我跟你一起去。”

赵进镰堂堂一州刺史,也是因为要陪同她入大狱才会经此一难,她理应去看看。

山宗没说什么,他心里所想大同小异。

若不是他叫赵进镰担着长孙神容的安危,昨天那场面他也不会在。

广源守在外面,见二人一前一后出来,又一同往大门外走去,还伸头看了一眼。

……

刺史府里也是一番惊骇刚定。

赵进镰主要是在以为神容被劫持时着实惊了一下,如今休息了一宿,已回缓过来,还能与妻子何氏亲自出来见客。

入了厅中,却见山宗和神容都在,就在他厅中相对站着,有些出乎意料地看了看二人,随即才想起来要说话。

“女郎没事就好,否则我真不知如何向令兄交代。”

何氏也跟着点头。

他又叹气:“只可惜犯人是没的选了。”

神容听到这个也有些忧虑,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山宗忽然问:“你当时选到人了?”

神容说:“现在没了。”

都已是他刀下亡魂了。

“只能再想办法,崇君看呢?”赵进镰看他,眼神传话,这就是在问他意思了。

山宗不表态,直到他就快开口直说,才终于点了个头:“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