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容点头,表示知道了,转头朝关外望:“哪个方向?”

他说:“东北向。”

神容朝向东北方。

天气不好,大风携带的尘沙在远处漫舞,莽莽河朔天地一片雄浑,四面方向看起来都一样。

她忍不住低低说:“就这也叫能望见?”

分明是乱取名。

山宗在旁看了好笑,如果寻常就能目视千百里,还要他们练兵做什么。

他伸手拉了她一下,提醒说:“往东走两步,手遮起来看。”

神容被风吹得眯了眯眼,抬起一只手挡在额前,忽然察觉到臂上他的手,转头看了过去。

山宗一触就已松开,对上她皎皎生辉的眉目,垂眼是她被他不经意间拉近的身影。

她身上的披风与他的胡衣相接,蹭过轻响,这次离得比上次放河灯时还近。

他觉得自己刚才拉她那下有点多余,且不该。

神容刚有些意外,就发现他马上松了手,挑挑眉:“然后呢?”

山宗眼里沉沉幽幽地一动,抬着下巴笑一声:“然后关城不能久待,看够了就下来。”

话音未落,脚已走动。

神容看着他从关城石阶上下去了,盯着他那黑漆漆的头顶直到消失,才转身又看一眼关外。

仍是没看清。

☆、第二十五章

等神容再回到矿眼附近, 那里已经恢复原样,仿佛之前那点骚动根本没发生过。

但她还是一眼就注意到那群重犯口鼻上的黑罩没了。

“怎么回事?”她问东来。

东来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悦,近前低语了几句。

神容往前看, 山宗先一步回来,正抱着刀站在那里盯着。

东来说这是他的安排。

难怪他刚才说他们以后不敢了,原来已经教训了那个不要脸的。

神容找了一下那个未申五,他此时已被反手绑了起来, 扔在一堆碎石之间, 脖子上血迹和嘴角血迹都无人处理, 歪在那里怪声粗喘, 碎发杂乱得更像个野人。

东来按着刀问:“少主是否还要处置他?”

神容冷冷转开眼说:“反正马上也要入坑开挖了, 他下了山坑深洞中, 还能胡说什么?”

“那就让他第一个下去。”山宗忽然接话。

神容转头看他。

山宗盯着那头说:“叫他下去打头阵,若是失手被埋在下面, 也省得我动手了。”

未申五愤然地一动,被左右看着他的兵卒一人一脚踹了上去,又倒回乱石间。

但大概是怕山宗真去割了那四个人的舌头,他也只狠狠喘气,一个字没说。

山宗慢条斯理地走过来,拇指抵着刀柄,一幅随时都会动手的模样,看起来倒比他还要更狠, 甚至又激了他一回:“早点这样, 也就不至于成这德行了。”被拔了牙的猛兽也不过如此。未申五咬牙,怪声阵阵, 终是忍了,却仿佛比当场杀了他还难受。

山宗经过神容身边, 停了一下脚步,低声说:“现在信了?我说过他不敢了。”

神容看他,刚才就觉得他是故意的,竟然是真的,倒好像是在替她出气。

她心里也的确出了口气,仅剩的一点不快也没了,脸上却波澜不惊:“嗯,信了。”

山宗一笑走过,往另一头去了。

神容再去看未申五,他已被东来拖着推去矿眼的坑洞前。

绑缚松开,开山的铁镐丢了过来,在一片刀口的押持下,他果然被第一个摁入了坑中。

……

有山宗亲自镇守,那群人再没出什么动静。

神容离开山里时,其余的犯人也被兵卒们赶了过来。

甲辰三拖着铁镐第二个下去,陆陆续续所有人都下了坑洞。

凿山声从地上转到地下,变得又沉又闷。

天色将暮,大风竟然吹得更烈了,从出山到回城的一路上都是漫卷的尘沙。

负责护送神容的一队兵卒也被吹得前行缓慢。

她坐在马上,正拢着兜帽遮挡,听见后方山宗不紧不慢的声音下令说:“行军式,斜行绕一段再入城。”

他也出了山,就策马跟在后面。

众兵卒称是。

等快到城门口,城墙如龙围拦,风势才转小。

神容揭下兜帽,扭头发现他还在。

“怎么今日你也有事?”

山宗单手扯缰,一手拍打着衣摆上沾上的灰尘,反问了句:“难道没事我就不能入城了?”

神容还没说什么,又是一阵风携尘而来,立即抬手遮住眼。

东来敏锐察觉,自旁打马近前:“少主可是眼迷了?”

她闷声嗯一声:“进了沙子。”

因为她那身本事,她的眼睛自然也十分重要,只是被粒沙子铬一下也不能不管。

东来立即取了块干净帕子给她。

神容拿在手里,遮住那只眼。

身下马蹄未停,已进了城门。

有道女子的声音唤了一声:“山使。”

神容脸微微一偏,看见熟悉的身影站在城下的医舍外。

赵扶眉正拢着手在那里,面朝着城门,看起来就像是在等人。

山宗跨马而入的身影刚出现,她便唤了,接着就看到了神容,顿了一顿,缓缓露出丝笑,又欠身见礼:“贵人。”

神容以帕遮眼不太方便,没有说话。

山宗已下马,忽然说:“帮她打理一下。”

赵扶眉闻言一怔,而后过来请神容下马。

神容这才知道说的是她,还以为方才只有东来发现她眼睛被迷了。

“贵人这是怎么了?”赵扶眉扶她进医舍,进门时看了看,便明白了:“不过是迷了眼,小事,小心清洗一下就好了。”

她端了只装了清水的浅口铜盆过来,请神容坐下。

外面众人正暂停等待。

等神容眼睛舒服了些,才发现这医舍里已收拾过,桌上摆着只软布包裹。

赵扶眉在旁擦着不小心溅出来的水迹,冲她笑了笑:“这里很快就要有新军医来接替了,我一个女子,年龄大了,再处理这些军中伤病不方便,以后就不过来了。”

神容点头,一只手仍拿着帕子又轻轻擦了两下眼睛才放下。

赵扶眉叠一下手里拿着的干布,看她一眼:“其实贵人只要少出城入山,也就没有这等恼人不适的小事了。”

神容觉出这一句话里有话,稍稍抬起头:“我入山是有事要办。”

赵扶眉擦去最后一滴水迹,看着她还泛红的那只眼:“那这事,莫非是每日要与山使一起才能办的吗?”

神容此时才注意到她今日颇有些不同,一向都是素淡衣饰,今日居然穿了一身漂红,腰间搭着条印花的簇新系带,就连头发都仔细梳过,发间斜斜插着一支珠钗。

她不禁朝外看了一眼,没看见山宗人影。

多少已猜到了,赵扶眉刚才可能就是在等他,偏偏见了自己与他一道回来,口中说:“不错,的确需要他同办。”

赵扶眉没有作声,擦完了桌子,又端开铜盆,返身回来时才又笑道:“山使其实可惜了。”

神容问:“怎么?”

赵扶眉不坐,只在她面前站着,温温和和地道:“以前曾听老军医解释过,嫡长为宗,尊崇为宗,万心归向亦为宗。山使的名字便代表了他在山家的地位,却又听说他一心和离便决绝地离了家族,怎能叫人不可惜。”

神容神情瞬间淡下。

的确,这才是山宗名字的含义,不是她戏言的那句“万山之宗”。

他是山家嫡长,都说他出生就被寄予了厚望,才有了这个名字。后来他也的确年少有为,是众望所归的山家继承人。

赵扶眉看似无心的一句,却是在提醒她这段过去,是她与山宗姻缘破裂,让他远走幽州,光辉不再。

所以她这样一个被和离的外放之妻,就不该总出现在前夫跟前。

神容手指搓着那块遮眼的帕子,端端正正坐着,忽而就笑了。

她眉眼艳丽,一笑便如风吹花绽,夺人目光。就连赵扶眉也晃了下神,却又诧异:“贵人因何而笑?”

神容眉眼有笑,口气却淡:“我只是觉得有趣,与谁的事便去找谁就是了。我与他之间的事,我只找他,与你无关。同样,你要与他如何,又何必来找我,我并不在乎。”

赵扶眉一时没了话。

刚才那番话的用意被她听出来了,没想到她竟会是这样的反应,还以为她这样的高门贵女会顷刻恼羞成怒。

神容起身出去。

下一刻东来就走了进来,放了枚碎银在案上算作答谢。

等屋内没了人,赵扶眉才动了下脚,往外看了一眼。

神容出去没走几步,便见山宗一手拎刀,从隔壁屋中走了出来,彼此正好迎面相遇。

她停下,眼神斜睨他:“她就是你的经验?”

“什么?”山宗起初不知她在说什么,稍一回味才想起曾经回敬过她的话,没想到她还记得,上下看了看她,又问:“谁是我的经验?”

神容一只眼泛红未褪,只冷冷淡淡的一瞥,其余什么也没说,越过他就走了。

山宗看着她踩镫上了马,带着东来和长孙家的护卫们沿街而去,转头朝医舍看了一眼。

赵扶眉走了出来,向他福身:“已等山使多时了。”

山宗走过去,她侧身让开,请他进门。

里面收拾过后,地方也显得大了一些。

山宗看了一圈,在神容之前坐过的胡椅上坐了下来,看一眼赵扶眉:“老军医叫你留了什么话给我,说吧。”

赵扶眉今日托人去军所带话给他,说老军医临行前留了话给他,不好传递,要当面告知,请他来这里一趟。

出山后他指挥神容一行入城时想了起来,便跟着过来了一趟。

赵扶眉只叠手站着,没有做声。

山宗拿刀的手指点了点刀鞘,站了起来:“想不起来就不用说了,等你哪天想起来告诉胡十一就行了。”

赵扶眉忙唤一声:“山使等等,是我自己有话说。”

他站住了,眉峰略沉:“有什么话不能大大方方说,需要捏造个理由?”

赵扶眉垂低头,手指捏着衣摆,“山使恕罪,自是不好直言的话,才不得不如此。”她声音稍低下去:“这话我认识山使三载,便已藏了三载。”

山宗手指仍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刀鞘,脸上没什么表情:“既然是三载都没说的话,现在又何必说。”

赵扶眉忍不住抬头看他:“莫非山使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

一个女子宁愿编造理由也要将他请来,来了后就只有她一个人,能说什么?

除非山宗是毛没长齐的黄毛小儿,才能睁着眼睛在这儿装傻充愣。

他转身要走:“只要你不说,我便当不知道。”

赵扶眉竟追了一步:“山使,我只怕现在不说便没有机会了。”

她怕山宗说走就走,一鼓作气道:“山使和离三载,至今独身一人,纵然你我过往没有深交,却也相识了三年,你既然了断了前缘,那何不看看新人?”

这番话过于大胆,以至于她说完时早已双颊红透。

山宗转过身,神情几乎没变:“你也知道我和离了,方才坐在这儿的女人是谁你不知道?”

赵扶眉有些错愕:“自然知道,长孙女郎是山使的前夫人。”

若要说从什么时候起了今日的念头,大概就是从军所里传出这消息时起,她听说他的前夫人如今就在幽州。

真正下决心却是在那日放河灯时,她在对岸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二人站在一处,时而低语几句的模样,时近时远。

“既然知道还说什么?”忽听山宗笑了一声,她看过去。

他脸上那点笑已没了,整个人黑衣凛凛,出口无情:“那是我当初三书六礼迎娶回去的正室夫人,照样和离两散,你又凭什么觉得我对你就会特别?”

赵扶眉竟然找不到话来应对。

山宗说完就出了门。

上马时,他想起了神容临走时的话。

她竟以为赵扶眉是他的经验。

他提了提嘴角,真要论经验,难道不该是她这个前夫人排在前面?

☆、第二十六章

官舍里, 紫瑞推开主屋窗扇。

狂肆的大风天早就过去了,外面阳光正好,只是如今越近冬日, 越能觉出天冷了。

她算了算日子,忽然觉得有些奇怪,走去窗边软榻旁伺候,一面道:“少主有阵子没有入山去了。”

的确有阵子了, 从那日迷了眼回来就没去过, 紫瑞甚至担心她是不是眼睛还不舒服。

神容倚在榻上, 手里翻着书卷, 淡淡说:“有东来替我看着, 不需要日日都去。”

紫瑞明白了, 不打扰她,准备退出去。

神容忽然想起什么, 叫住她:“长安最近可有信送到?”

紫瑞摇头:“没有。”说罢屈了屈身,才又退去。

神容想了想,觉得不该,以长孙信对矿上心的模样,离上次来信可有些久了。

京中应该已经准备地差不多了,照理说他早该来第二封信说一声才对。

正想着要不要写封信回去问问,刚退出去的紫瑞又返回到了门边:“少主,刺史夫人到了。”

神容拎拎神, 料想何氏来多半又是好心请她去城中打发时间之类的, 将书卷收起来,出去见客。

紫瑞说已请了何氏去花厅坐等。

神容穿廊去花厅, 到了地方,却见她人不在厅内, 就站在门口。

见她出现,何氏笑着迎上来:“听闻女郎这些时日都没入山,莫不是身子哪里不适?”

“没有。”神容笑一下,岔开话:“夫人有事?”

何氏道:“倒不是我有事,是受人之托才来叨扰女郎。”说着她抬一下手,请神容进厅,“女郎还是进去说吧。”

神容走进去,才明白怎么回事。

厅里坐着赵扶眉,看她进来就站了起来,向她欠身:“是我托义嫂带我来见贵人的。”

外面何氏已走开了。

神容什么也没说,走过去坐下。

赵扶眉这才重新落座,与她中间隔着一方小案,案上的茶水她一口没动,今日又换回了素淡衣裳。

两厢静静坐了一小会儿,她忽然说:“我是来道歉的。”

神容手指把玩着臂上的轻纱披帛,看她一眼,不动声色。

赵扶眉坐在那里,微微垂着头道:“那日我的确是故意说的那番话,外面都说当初是山使铁了心要和离,所以我想这根刺一挑,贵人必然恼羞成怒,此后与山使不相往来,那样或许我就能有机会了。”

神容听着,仍一字未言,脸上也没变化,毕竟早就已经看出来了。

赵扶眉搁在衣摆上的手指轻轻握住,接着道:“说出来贵人可能不信,其实我认识山使三年,也就暗暗恋慕了他三年……”

三年前幽州战乱平息,山宗刚刚到任团练使,这座城还是个黑白混沌之地,绿林并走,强盗横行。

赵扶眉某日在路上偶遇劫匪入城洗劫,险些要和一群百姓被乱刀砍死。还没来得及害怕,那群人就接连倒了下去。

后来纷乱四散的人群里,她只看到当先而来的山宗。

他坐在马上,丢了手里的□□,随意地用衣摆擦去手背溅上的血迹,又抽出刀。

头顶天光正亮,他却如来自深渊。

那时候她看着那马上的人张狂不羁的模样,见乱即杀的狠戾,还以为他是另一波匪类。

直到一旁有人告诉她,那是他们幽州的新任的团练使。

其他人都畏惧的要命,赵扶眉不知为何却在心里留了印记。

大概是幽州太久没出过这样一个能威慑四方的人了。

然而这不过是山宗在幽州三年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大概他早已忘了。

赵扶眉也从未对人提起过,如今也不过是稍作回味即止。

她悄悄看一眼神容,没有在她脸上看出什么,自嘲地笑笑:“那日是我最后的机会,此后我离开了医舍,刺史府就会为我谈婚论嫁,是我心急了。”

赵进镰夫妇都知道山宗的为人,他曾出身显赫,如今却独来独往,以军所为家。他们曾说过他太复杂,甚至离经叛道,与寻常人都不是一个天地里的,自然也从没想过为她牵线搭桥。

更别提如今还得知了长孙家贵女与他的过去。

所以她只能自己私底下搏一搏。

神容听到此时,终于开口,语气仍淡:“其实你不必特地来与我说这些,我只是他的前夫人,又不是现夫人。”

要争要抢是她的自由,只要不拖旁人下水,谁又能说什么。

赵扶眉勉强笑笑,为什么来这一趟,大约是觉出山宗对这位前夫人的不同,那只是身为女子的一点直觉,她也不知准不准。

他对自己却是与对别人一样,决绝无情。

“就当是谢贵人当日那番赠言吧,也谢不怒我冒犯之恩。”她站起来,福身:“愿贵人接受我歉意,我告辞了。”

神容没有说话,看着她出去了。

外面何氏小声问:“你们悄悄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