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容扭头,隐约间看到那片山下拖拽一股细细烟尘,一群渺小如黑点的马上人影就在那里,若隐若现。

“发现了?”他说:“和山昭手底下那群领兵一样的下属,麻烦得很,一旦见到了你我,争着拜见,没个十天半月就别想脱身了,你又是否想见?”

神容心想见什么,那些人与她何干:“自然不想。”

“那还等什么?”山宗忽笑一声:“再不跑就来不及了。”说完刀鞘精准地抽到她的马身上。

神容立即就被奔驰而出的马带着疾掠了出去。

山宗带着兵马紧跟而出。

他早知道一旦遇上山昭,他回来的消息就一定会被送去洛阳。

以山家在洛阳的势力,只要他在洛阳附近任何一片地域现身,都逃不过他们的双眼。

果然,这次还没等到他们抵达洛阳城门,就已有人盯上来了。

想必是收到消息后彻夜赶来这里等着的。

远处那群渺小的黑点似乎有所察觉,细烟扭转,往他们这里接近。

神容嫌麻烦,遥遥疾驰出去时就唤了一声:“东来!”

后方东来的回应随风送至:“少主放心!”

这是要他帮忙挡着那群人的意思。

被撇下的长孙家护卫们于是转向,去半路上横拦那群黑点。

另一头,两匹快马已经竞相追逐着奔出去很远,后方是齐整的兵马纵队,拖着没来得及被吹散的灰尘。

……

疾驰几十里外,城镇已至。

一座灰扑扑的高大城门正在前方巍巍敞开着。

神容的马一路快跑入了城,才放慢下来。

城里居然很热闹,沿途都是人,她不慢也不行。

待她扶着被风吹歪的兜帽回头看时,才发现不见了山宗的身影。

方才明明还听见他和军所那阵齐整马蹄声就紧跟在后,入城一阵喧闹,只这一下功夫,竟就不见了。

人还没找到,路上的人却已越来越多。

神容的马被挤着顺流往前了好一段,才看出城中是有庙会。

沿街都是摊点铺子,行人如织。

街心架着高台,附近庙宇里的僧人们正在高台上谒经诵佛,下方是如潮的善男信女。

神容抓着缰绳打马到那台下,再也无法走动了,干脆停了下来。

她眼睛扫视四下,仍未看见山宗身影,不禁蹙起眉,前后围泄不通,也进退不得。

山宗还在城外。

他发现有几个没被拦住,还是跟了上来,嫌碍眼,进城前指挥人兜着他们转了一圈,彻底甩开了,才入了城。

没想到今日敞城,里面竟然如此热闹。

神容不在入城处,只这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他只扫了几眼,便示意左右上前。

军所兵马分两侧开道,再拥挤的路人也得避让。

中间只勉强让开两人宽,山宗已直接策马经过。

直到人声鼎沸的大街中心,那处高台诵经声里,他看见了下方还坐在马上的神容。

她一只手扶着兜帽,眼睛慢慢扫视着四周,眉心微蹙。

山宗见到她人在视线里便勒了马,摆手叫左右收队,一边紧紧盯着她。

神容时不时被推挤一下,也不能全然专心找人,眉头蹙得更紧,咬了咬唇,甚至想张口唤一声,看看这么多人,还是忍了。

那边山宗将她神情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笑了,一只手轻轻摸着刀鞘,看她何时能发现自己。

忽闻高台上一声敲钵声响,某个僧人念起了《坛经》:“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

经声里,神容的脸终于转到了这个方向。

山宗与她对视,耳里清晰地听见僧人念出后半句经文:“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他嘴边的笑又扬起来。

神容却已在对着他拧眉了,动了一下,似想打马过来,又不得其法。

山宗也干脆,手抬起来,故意抽了一下刀。

半截刀出鞘,声音不高不低,紧靠左右的百姓已经被吓得避让开了。

军所的人马又聚拢而来,分开人群。

高台上僧人仍在安然念经,不问俗事。

山宗打马过去,周围的人虽避让,也都忍不住打量他们,尤其是往神容身上瞧。

他扫了两眼,伸手抓住神容马上的缰绳,往身边一扯:“走了。”

神容的马完全由他掌控,被他牵出这泥淖一样的人堆里。

“差点都把人给弄丢了,你便是这样护送的?”出人群时,她故意盯着他问。

山宗看她一眼,笑:“你不也没丢。”

神容轻轻白他一眼,本想说什么,看到前方已往城外而去,又没做声。

马受缰绳牵扯,不自觉就挨近,彼此的小腿几乎贴在一起,轻绸飘逸的衣摆蹭着硬革的马靴,OO@@。

神容忍不住动了一下腿。

山宗感觉腿侧有她腿蹭过,垂眼看了看,反而把缰绳又扯一下。

离得更近,她动不了了。

直接穿城而过,从另一道城门出去,就到了城外。

彼此紧挨的两匹马才分开,山宗松了缰绳:“这里没人堵着了,东来如果够聪明,可能已经从另一头绕了过来。”

这里是洛阳附近,他自然了如指掌。神容听了没说什么,抓住缰绳:“真快。”

山宗看她:“什么真快?”

她看了一眼头顶沉沉的天光,忽而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说完下了马,一面暗暗动了动脚。

都怪他马靴压着她的小腿太久了。

山宗盯着她,缰绳一扯,打马靠近,也下了马。

神容沿着城外的路,看过四面山岭,走上一处坡地。

迎风一吹,兜帽都被吹开,露出她如云的乌发。

山宗跟在后面:“你在看什么?”

“你说我在看什么?”她回头,看着他:“难道你会不知道,洛阳之后,不远就是长安了么?”

山宗眼睛抬起,盯着她。

他当然知道。

神容其实只是随便看了一眼,并没有去看长安方向。

她回头走到他身边,停在他面前,眼光淡淡地看着他:“一路护送到了这里,不久就要到长安了,你就没什么要与我说的?”

山宗与她对视:“比如?”

“比如……”神容拖着语调,白生生的下颌微微抬起,迟迟不说完。

离得这么近,山宗几乎看清了她鼻尖刚刚被人潮挤出来的微汗,又被这城外的风吹出微红,只要一低头,便要彼此鼻尖相触。

他觉得喉间都有她的呼吸,喉头微动,嘴角也动了动,露出痞笑:“你如此有本事,理应回到长安享荣华富贵。”

神容盯着他,黑亮的眼在他脸上转了转,还是那幅坏相,撇开了脸:“这还用你说?”

她已懒得再说,转过身,沿原路返回。

远处忽然传来东来的声音,他果然从另一头绕过来了。

“少主!”

神容抬头望去,东来和紫瑞带着长孙家的护卫随从们都在前方官道上等候着,也不知是何时到的。

他们的身后,是另一波人。

一人从其后打马出来,圆领宽袍,玉冠束发,眉目朗朗,笑着唤她:“阿容。”

神容怔一下:“大表哥?”

来人居然是裴家大表哥裴元岭。

她这个大表哥向来办事稳妥可靠,深得两家长辈喜爱,与长孙家也有姻亲,会来倒是不意外。她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何时来的。

裴元岭笑着点头:“你哥哥猜想你快到了,早留心着,你二表哥却还不知你所在,所以托我来接你。”

神容明白了,微微偏头看一眼身后:“接我的人来了。”

山宗站着:“看到了。”

她又说:“那我就过去了。”

“嗯。”他没说别的,仿佛一桩任务突然结束了,似乎没什么可说的,只一直盯着她身影。

神容心想绝情就是绝情,一路也没叫他低头,咬了咬唇,毫不停顿地往前走了。

裴元岭脸上带笑,看着她到了面前,紫瑞立即上前来伺候她登车。

神容走去车边时,忽见大表哥没动,目光就看着那头的山宗:“崇君,许久不见了。”

山宗颔首:“确实许久不见了。”

她这才记了起来,大表哥与他是旧交。

☆、第三十七章

东离洛阳, 西往长安。

再上路时,坐在马车里,听得最清楚的不再是军所兵马那种肃穆的马蹄声, 而是换成了贵族松散的步调。

神容在车里坐着,百无聊赖地捧着自己的暖手炉。

忽闻一声庄严钟响,悠悠扬扬随风送至。

外面裴元岭带笑的声音紧跟着传进来:“阿容,看看这是到哪儿了。”

神容揭开车帘, 看一眼他带笑的脸, 转头往前, 就看见了高大威仪的城门。

城头楼阙四角指天, 势如指日穿云, 伴随那一声钟响而来的是城内鼎沸喧闹的人声。

到长安了。

她捏着车帘, 眼睛往后瞄去。

军所兵马还在后面跟着,远远离了一大截。

为首马上的男人黑衣肃肃, 手指摸着横在马背上的刀鞘,目光原本闲闲地落在街上,此时忽然向她看来。

神容与他眼神撞上,放下车帘,又坐了回去。

那天在小城外遇上后,裴元岭与他相认,接着就问他:“崇君是否还要一路护送到底?”

他竟笑着说:“自然。”

而后就真的按原计划一路护送着她来了长安,只不过再未近前。

途中有两次在驿馆落脚, 他都与自己的兵马待在一起, 彼此也再没说过话。

马车驶入城门,自大街进入东市, 在一片繁华声中停了下来。

裴元岭对着车门道:“我也有阵子没去赵国公府拜会过姑母了,阿容你不妨下车来帮我选个小礼, 稍后也好一并带回去赠给她。”

神容回神,摸着暖手炉回:“也好。”

外面紫瑞将车帘揭开,她将暖手炉递出去,探身出车。

东市繁华,人流众多,此时街头上多的是人朝这里观望。

神容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原来是在看军所人马。这是外来兵马,都中百姓少不得要多看两眼。

山宗在低头别刀,抬头时又朝她看来。

“阿容,你先进去挑着,等一等我。”裴元岭又在旁道。

神容点点头,转过头不再看,走入街旁的铺子。

那头,裴元岭已走到山宗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他那身胡衣装束,摇了摇头:“你知道自己已经到什么地方了?就凭你如今还敢跟来长安的这份魄力,我只能说,果然还是当年的那个山家大郎君。”

山宗随手拍去衣摆上灰尘:“我既然接下了这职责,自然要送佛送到西。”

“送佛的可不会一直盯着佛。”裴元岭微微笑道,看他的眼神很是微妙。

山宗嘴角勾起:“不盯着又如何护?”

便是这痞样也与当初一样。裴元岭又笑了笑,自认不是其对手。

不过放眼世家子弟,谁又能是他山宗的对手。

这三年间他销声匿迹,无人知晓他去处,就连自己这个旧交也不知其踪。

直到此番他回来,裴元岭才知道他原来一直待在幽州。

竟然还是护送着他和离的妻子回来的。

这二人一路下来几乎没说过话,尤其是当着自己的面前,但裴元岭还是觉出了一丝不同。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便如方才他们彼此那若无其事般对视的那一眼。

还未等他再开口,街上忽然开始喧闹。

有官驾经过,前方一列侍从当先开道,百姓们纷纷让路。

他们这一行队伍人数众多,占了半边大街,此时也不得不往边上退开几步。

那辆车驾自路上经过时,裴元岭施施然抬袖遮额,认了出来,低声道:“是河洛侯的车驾,应当是刚刚见过圣驾,要返回洛阳去了。”

河洛侯出身崔家,亦是扎根洛阳的大族,但与山家不同,乃文显之家。

山宗只朝路上瞥了一眼。

裴元岭看着这阵仗,接着又低声道:“你在幽州三载,怕是有所不知。去年今圣登基,河洛侯扶持有功,如今崔家显赫,才会有这般排场。倘若你还在山家,洛阳如今又岂会只有崔家独大。”

山宗无所谓地一笑,这些世家风头离他已经很远,只问了句:“当今圣人是个怎样的人?”

裴元岭不能叫人听见他们议论这些,声音更低:“圣人还年少,原本谁也没想到会是他登基。”

当年先帝最宠爱的是膝下幺儿,就连长孙家和他裴家也是暗地里站在皇幺子这边的。

不料后来皇幺子因病早逝,一番兜转,几番变化,最后立下的储君竟是个就快被人遗忘的藩王世子,便是今圣。

虽然年少,但登基后他便开始收拾先帝的心腹大臣,还是叫人忌惮。

所以要论当今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裴元岭一时也无法说清。

山宗听完,什么也没说,垂眼把玩着腰间刀鞘,如同沉思。

直到忽而想到什么,他嘴边才浮出笑来。

总算明白为何长孙神容会如此不辞劳苦地赶赴幽州,寻出了这么一个大矿来。

原来是怕得罪新君,想要立功求稳。

官驾阵仗过去了,道路恢复通畅。

裴元岭朝那铺子转了下头,留意到铺子前只站着紫瑞,问道:“阿容呢?”

紫瑞答:“少主在铺中,到现在还没出来。”

山宗朝那里看了一眼。

身旁的裴元岭已朝他看来,君子端方地理了理身上衣袍,笑道:“还不去道个别?你可不要以为我还会让你护送到赵国公府门前。”

虽然以他的为人,可能还真有那个胆。

山宗看他一眼,嘴角一提,越过他走向铺子。

铺中是卖胭脂水粉的,只一张柜面,却摆了琳琅满目的盒子,三三两两的妇人聚在那里挑选。

忽见有男人进来,妇人们都看了过去,一眼之后看到他模样,忍不住又看一眼,相互带笑地瞄着他窃窃私语。

山宗往里走。

临窗垂帘,帘后设席,那里放着张小案,神容就隔着帘子坐在案后。

案上摆着只小盒,她手指沾了点,在手背上慢慢抹着看色,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只以为是裴元岭,头都没抬。

“我随便选了,料想大表哥是要与他说话才支开我的,只在这里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山宗站在她身后,无声地笑,眼睛看到她的手背上。

这手在幽州数月,也没被秋风吹黑,还是生生白嫩,此时沾了一点嫣红,往他眼里钻。

神容又抹一下,才问:“你们都说什么了?”

没有回音。

“算了,我也不想知道。”她说。

山宗不禁又笑。

神容取帕擦了擦手,一手拿了刚试过的那盒胭脂往后递:“就选这个吧。”

递出去时回了头,才发现身后的人是谁,她不禁一怔。

山宗站得近,她的手递过来就直接触到了他胸膛。

彼此对看了一瞬,他垂了下眼,神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山宗终于开口:“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神容才知道他是来道别的,眼神动一下,点点头:“嗯,这一路有劳山使了。”

山宗察觉出了她语气里的冷淡,盯着她,扯了扯嘴角,发现已没什么话可说了。

神容斜睨他:“你还有事么?”她站起身:“没事我就走了。”

起了身又不比坐着,反而离得更近了,她的鞋尖抵着他的马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