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多了来客,正端坐着。

是个中年妇人,身一袭宽袖叠领的浅紫绸衣,眉眼清丽,神态柔和,叫人想起与她面貌相似的山昭。

那是山宗的母亲。

长孙信跟了过来,在旁站着,小声说:“我没料到山家人会登门。”

神容又何尝想到,更没想到来的是他的母亲。

长孙信看了两眼,意外地咦一声:“山英竟也来了。”

神容这才留意到山母身后还站着个姑娘,身着圆领袍,束发,做男装打扮,是山宗的堂妹山英。

裴夫人坐在上首,手边一盏茶一口未动,看着来客,似乎已经交谈了几句,脸上看不出喜怒:“杨郡君方才说是为何而来?”

山宗的母亲出身弘农杨氏大族,先帝赐封郡君,因而就有了杨郡君这个称谓。

她笑笑:“我来造访赵国公府,自然是想见神容。”

裴夫人立时拧眉,别说她,就连窗外的长孙信都没料到杨郡君会如此不避讳,轻轻哼出口气来。

神容却不意外,杨郡君虽然生得柔和,但为人直爽,从不拐弯抹角。

她心想为何要见她,并无相见的道理。

裴夫人已替她问了出来:“杨郡君有何理由见我儿?你我儿女既已和离,赵国公府已没有你们山家要见的人了。”

杨郡君顿了顿:“是,我自知无颜,但我们山家上下从未认可过和离,神容永远都是我山家长媳。”

裴夫人眉眼间有了愠色,却还端庄坐着:“杨郡君,这些话以后就不要说了,你家长郎既已无心,如今你说这些又有何用?”

杨郡君看着她,没有退意:“我既已来此,就知道会受到裴夫人怒意,若无此诚心,也不会厚颜登门。你我皆知,神容与我儿本应是一对璧人,他们就不该和离。”

裴夫人皱眉,声稍稍高了:“那又如何,三年都过去了,山家现在才来说这些,不觉得晚了?”

杨郡君叹息,声低下去:“裴夫人爱女心切,我又何尝不惦记着我儿,这三年他不在山家,就算我们来赵国公府挽回了神容又如何,要让她在山家守活寡不成?自然是要他回来了,我们才有脸来登门。”

裴夫人一愣,继而就问:“谁回来了?”

外面的神容顿觉不妙,长孙信已冲她递个眼色,快步入厅。

“母亲,”他几步上前,笑着去扶裴夫人:“我一直在找您。”

裴夫人却不是好糊弄的,抬手拦住他的话,只看着杨郡君:“你方才说谁回来了?”

长孙信暗自头疼。

杨郡君与一旁的山英对视一眼,再看裴夫人脸色,便有些明了了,还未说话,忽有一人直奔厅门而来。

神容正在厅外蹙眉,也看见了,快步而来的是院中那些山家军中的一个,跪在厅门口道:“郡君,大郎君在外求见。”杨郡君登时转头,难以置信一般:“谁?”

说完不等回答便出了厅门,山英连忙跟上。

裴夫人一下站起:“是我听错了?他说谁来求见?”

长孙信忙扶住她手臂,“母亲一定听错了,他们山家哪里还有什么大郎君,莫急,我就打发人去瞧瞧。”说着朝外唤一声:“还不去看看?”

神容一手提上衣摆,往外走去。

山家的人顷刻间全都出去了,一个不剩。

神容走到府门外,只见到那几个山家军已经走出去一大截,杨郡君被山英扶着,正在四处张望,口中唤着:“宗儿?”

并不见山宗。

紫瑞跟了过来。

神容想及时稳住母亲,吩咐道:“你找个人去前厅传话,就说是山家误报了,根本没人。”

紫瑞领命去了。

神容走出府门几步,又朝远去的杨郡君看去,她渐行渐远,却还在找着,甚至想伸手去牵马,若非山英一直扶着她,低低劝慰,恐怕已经骑马去找了。

“宗儿?”唤声不高不低,隐隐已带哭音,此时那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山家主母杨郡君,也不过就是个想见儿子的母亲。

但她如何会知道,她的儿子此时就在长安。

神容默默看着,直到她们一行就此远离。

忽觉对面有人也在看着那里,她眼睛一转,往对面看,却又没看到有人。

“少主。”东来不知何时从府门侧面走来,递给她一张黄麻纸。

神容展开,上面龙飞凤舞的两个字,无落款。

她想了想,吩咐东来:“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

官驿里,幽州军所的兵马已经收整行囊,列队以待。

山宗打马而回,下了马背,扫视队伍一眼,走向自己的客房。

房中东西已收拾过,他行军一般来了长安这趟,其实本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几身行军胡衣罢了。

伸手拿刀的时候,外面忽而传来了车辙声,有马车停在了官驿院外。

山宗只听了一耳,拿刀出去,打开门,正遇上刚走到门口的女人。

神容襦裙曳地,臂挽轻纱,缓步走到门外,朝他看来。

山宗低着头,她抬着头,目光瞬间相对。

而后神容眼神飘一下,先转开了。

山宗的目光幽幽在她脸上转了转,露了笑,退后一步。

神容提衣进门,站定后说:“是你将你母亲引开的。”

不是询问,是肯定。

山宗笑了笑:“你帮我躲一次,我也帮你避一次,不是正好。

其实早料到会有这日,山昭那小子将他回来的消息送去了山家,他母亲既然知道他是与神容一起回来的,着人在洛阳城外截他又没截到,一定会赶来长安。

一切如他所料。

神容心道果然,当时站在对面一直看着杨郡君的就是他本人。

他明明当时真出现了,却还是没有跟他母亲相见。

“还是绝情。”她低语。

山宗扯了下嘴角,却没笑出来。

一个男人对自己的母亲这样,确实绝情,他无话可说。

神容此时才留心到房内情形,又看他手里提了刀,心中了然:“你要走了。”

那张黄麻纸上只写了两个字:放心。

她知道是他的,觉得古怪,所以来了,原来是要走了。

山宗看着她,嗯一声,声音不觉略低:“本想告诉你,但昨晚已道过别了。”

昨晚二字一入耳,神容的目光便落了过来,却先看到他那双薄薄的唇。

霎时间那暗巷叠在她身上的身影,巷外灯火,甚至当时街头的喧嚣声都在眼前耳边鲜活了起来,唇上似乎都还留有那重压的力度。

她不自觉抿一下,撩过耳发,斜睨他,“那就是你的道别?”她轻笑一声:“你选在此时走,倒像是跑,昨晚怎么没见你是这般怂的?”

山宗立时抬眼盯住她,被气笑了:“你是说我现在怂了?”

他忽然脚步一动,直走向她。

神容一怔,他已到跟前,越来越近,直贴到她身上。

她往后,他仍往前,一退一进,直到她背抵上桌沿,一手撑住,抬头去看他,却一下对上他贴近的脸。

鼻尖相对,呼吸可闻。

神容又看到他的薄唇,眼珠不自觉地动了动,撑在桌沿的手抓紧了些。

山宗低头贴着她的脸,垂眼看着她的神情,声音沉下去:“你不怂,那你就再也不要去幽州,否则……”

神容稳着呼吸:“否则如何?”

山宗慢慢触到她鼻尖,嘴角扬起,声音更沉,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

神容鼻尖与他相触,呼吸又开始牵扯。忽而身上一轻,他直起身,大步往外去了。

外面马嘶几声,兵卒应令,神容鼻上呼吸顺了时,只听见了远去的马蹄声。

☆、第四十一章

长孙信与神容兄妹俩多年默契不是虚的, 紫瑞叫人去报说山家人传错了话,他就借机将裴夫人稳住了。

裴夫人起初怀疑,但再三问过左右, 终是无人见到有山家大郎君的身影出现,便以为是山家人认错了。

长孙信这才放心去找神容,在她屋中坐了许久,期间朝屋外看了好几次, 才终于见她进了门。

“你可是去叮嘱姓山的了?”他开口就问, 直觉她出去这么久应该是去见了山宗。

神容原本去这一趟是带着这个打算, 但也用不着了, 缓缓走近说:“他走了。”

长孙信顿时长松口气, 轻拍一下案头, “那真是太好了,否则我都不能安心去幽州。”他自椅上起身, 理一理衣襟,舒心地笑:“刚好与他错开,我可以准备动身了。”

说着要走,经过妹妹身边,又生出点怀疑:“他就这么走了?就没与你说什么?”

神容看他一眼,想起纸上的字,轻描淡写地说:“他叫我放心,没什么好在意的, 说完便走了。”

走得如此之快, 待她出去时,已无任何兵马踪迹, 迅速地就像是从没有来过。

“难得他说句好话,我倒是放心了。”长孙信因为听说是刘尚书做的护送安排, 一直就没多想:“早走早好,这次是他送你回来,怕说不清,下次他要是敢单独来试试,可不一定这么走运了。”

说完舒坦许多,他出门走了。

神容在榻上坐下,习惯使然,摸出怀里的书卷握在手里,心想他肯定不会再来了。

否则之前在官驿那间客房里,他就不会说那番话。

叫她不怂就再也不要去幽州,否则……

“否则如何?”她当时问。

山宗触过她鼻尖,最后贴在她耳边,沉声带笑:“否则你就是真后悔也没用了。”

神容握书卷的手指不觉曲了一下,直至此时,都还记着他话里那丝危险的意味。

……

长孙信早就准备着,一旦决定了要动身,不日便可以启程。

出发这日长安天已转寒,风声阵阵拂过赵国公府的廊前。

的确叫刘尚书继续坐镇幽州不合适了,得赶紧去接手。

裴夫人因为山家到访的事好几日都不太顺意,此时儿子要走了,才算将这些抛去身后,临行前,特地将他留在厅中叮嘱了几句。

无非是叫他在幽州不要与姓山的小子往来,他们长孙家再也不想理会这等离经叛道、抛妻弃家之人。

“若非看在矿山重要,岂会对他客气。”裴夫人坐在榻上低低道。

长孙信身着厚衣,围着狐领,乖乖在旁点头应和,心里却在想:在长安还能对他不客气,要在幽州,就是没矿山,怕是也有些难。

毕竟他是幽州军政之首,在他的地盘上,如何能对他不客气。

那个军痞地头蛇。

赵国公在旁负手踱步,沉吟道:“幽州是何等地方,鱼龙混杂、关隘要地,多少枭雄起伏,有几个能撑到底的。那小子能在那里执掌军政,确实不简单。只是他的军职只在先帝时录有,这三年如同销声匿迹一般,也是古怪。”

裴夫人拧眉,觉得这话像在夸那小子:“他若简单当初岂会挑上他,谁知他就是个有眼无珠的。”

赵国公笑了笑,宽抚她:“好了,莫叫阿容听见。”

裴夫人这才不说了,朝长孙信点了点头。

长孙信终于解脱,朝父母拜过,出门上路。

神容的马车已在府门外等着送行。

她坐在车中,揭着车帘,看到哥哥出来,会意地说:“一定是叮嘱过你一堆话了。”

长孙信冲她笑了笑,坐上马背:“哪里能瞒得过你啊。”

一路出了城外,直到十里亭处,车马暂停。

天上竟飘起了小雪,轻絮一般打着旋飞舞在十里亭的木柱旁。

神容从车里下来,走入亭内,从袖中取出早已画好的矿眼图递给长孙信。

长孙信拿了展开一看就点头,图上标记得清清楚楚,哪些地方出过状况也都一目了然,他这才知道那山里还有过这些动静,也多亏有她在。

那地方更多的其实是她的功劳,这段经历想必于她也不同一般。

想到此处,又想起父母那番叮嘱,长孙信看了看她,温和地低语:“你这趟回来了就好生在家歇着吧,也好叫父母放心。在幽州时如何都不要紧,你要出气还是要叫他服软,哥哥自然都站在你这头,但现在家里已经生疑,最好还是不要跟那邪坏的再有牵扯了。”

神容看他一眼:“本也不会再有什么牵扯了。”

人都走了,还能有什么牵扯。

长孙信心想也是,放心地点头,收了图。

正准备出亭上马,忽有一人骑着快马哒哒地朝这里奔了过来。

长孙家护卫都在亭外守着,见有人到来,皆很防范,却听马上那人在唤:“堂嫂!”

马至亭外,下来一个着圆领袍,做男装打扮的女子,小跑着进了亭中,向神容抱拳:“堂嫂,可算见到你了。”是那日登过赵国公府门的山英,她竟还没离开长安。

神容仿佛遇上了另一个山昭,立刻侧了侧身说:“别这么叫。”

论年龄,山宗长她五岁,山英虽是他堂妹,其实比神容还要大一岁,但仍称呼她堂嫂。

山家女儿也大多习武,山宗的父亲是山英的伯父,山英追随她伯父习武,因而时常出入山家大宅,与神容熟稔仅次于山昭。

也不知她骑马追了多久,此时额上都有细汗,用手背抹了下道:“堂嫂不愿听,我也不能改口,山家上下都仍尊你是山家长媳,你就是山家的未来主母。”

神容还没做声,长孙信已忍不住在旁拢唇干咳一声。

他是听不下去了。

山英转向他,看了两眼:“是舅哥啊,许久不见。”

他顿时退半步:“你唤谁舅哥,我可不是你们山家的舅哥!”

山英出身将门,又常年习武,颇有几分男子豪气,对他这话并不在意,又面朝神容道:“伯母去国公府没见到堂嫂,又思念大堂哥,我只得劝她先回洛阳了。”

听说杨郡君回去了,神容倒放心了些,至少不会登门了,也免得她还在长安寻找山宗身影。

“既如此,你怎会来?”

山英道:“我还是想见一见你,一直听着赵国公府动静,今日才有了机会。”

神容冲她一笑:“你是想问你大堂哥所在是不是?”

山英点头:“是。”

神容看了眼亭外小雪漫舞的天:“他早走了,算算日子,指不定走出去多远了。”

有几日了?她没算过。

“这么说他那日果然在长安。”山英懊恼地呢喃一句,觉得被骗了,忽而抬头问:“那你可还会再去见他?”

神容又想起了官驿里的那番话,还有那句危险的警告,手指轻轻绕着腰间丝绦:“我会与他重逢可不是特地去见他的,我去哪里全看有没有去的道理,在我,不在他。”

山英皱皱眉,听这话就知道是长孙家的小祖宗的口气,那好像是不会去了。

她无奈道:“当初大堂哥和离后离家而去,伯父震怒,之后便卸甲不问世事了,也不准我们去找他,所以直到他这趟回来,我们才知道他一直待在幽州,可还是不能去找他。”

神容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当初自己携书而去,也是刚知道这些。

山宗的父亲曾贵为上护军,竟已卸甲不问世事了,难怪已许久没有他消息。

她听完却什么也没说,走出亭子,去登车了。

山家的事毕竟跟她也没太大关系了。

山英话还没说完,山家现在上下皆知当初一心和离的堂哥护送着前妻回来了一趟,她堂哥何尝护过谁啊,焉知这二人是不是有了什么。

说不定只有她堂嫂能撬得动她堂哥了。

她直接追到车旁:“堂嫂。”

神容收住踩墩的脚,指了指亭内站着的长孙信:“我哥哥倒是要去幽州,有什么话要带给你大堂哥的,你不妨找他传。”

山英不禁去看长孙信。

长孙信也朝她看来一眼。

再一回头,马车已经动了,神容就这么自她眼前走了。

车驶出去好一段,神容摸出怀里的锦袋,抽出书卷,手指在卷首的《女则》二字上抚过。

卷轴处有一角因为之前摔下坑洞,被山石刮到,留了点痕迹,一直褪不去了。

她又仔细收入锦袋。

是时候再封上这卷书了。

……

比起长安,千里之外的幽州是寒风卷沙的世界。

军所里,胡十一刚从山里换岗回来,一头钻进张威的营房就抱怨:“头儿什么时候回来,我天天盼,再不回来这么多军务要压死我了。”

张威坐在那儿对着火盆擦兵器:“我早算着呢,按照咱们正常行军的速度,一个来回,还有三五日就该到了。可万一头儿想在京中过个冬呢?他都三年没出过幽州了。”

胡十一挨过去,伸着手在火上烤:“啥叫在京中过冬,跟金娇娇一起过?”

张威道:“那也有可能。”

胡十一啧一声:“可我听说那个工部老尚书昨日动身回去了,工部的任务没了,他还是得回来啊。”

刚说到这里,就听见外面马嘶之声。

胡十一觉得耳熟,起身跑出去,远远看见一队人马驰了过来,为首的黑衣提刀,一跃下马。

“头儿?”胡十一惊讶地跑过去:“刚算了最少也要三五日你才能回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山宗马靴染尘,直覆靴面,眼下微带青灰:“急行军回来的。”

刚跟出来的张威咋舌:“急行军?那岂不是日夜不停?”

胡十一也愣了,用急行军也未免太赶了。

山宗没说话,大步往营房走。

这一路披星戴月,没有停顿,也没有走去时的路,选了另一条捷径,直奔回了幽州。

直到推开营房的门,才算彻底停下。

胡十一跟进来,接了他的刀搁桌上,看他满身风尘仆仆,赶紧给他倒杯水端来:“头儿,这么急干什么?就算工部的任务没了,你也犯不着如此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