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立即去赶人。

大胡子却不肯走,着急喊:“贵人且慢,求贵人助咱哥儿几个躲一躲追兵,以后一定报答!”

神容都没看他们一眼:“我为何要帮你们躲追兵?”

大胡子更急:“你不是认识山使?咱们最后一回见是在间香粉铺子外头,当时山使在交代咱们事情,后来被你一推窗给打断了,记不记得?”

神容听到此处才停下脚步,仔细想了想,是有这回事,也很久了。

大胡子接着道:“眼下咱们就是替山使办事回来了,要是被逮了就没法去幽州见山使了,你就是为他也该出手才是。”

神容微微扬眉:“为他?”

她连那男人要这几人办的是什么事都不知道,却被说得好像成她的事了。

大胡子还没再说,远处已有马蹄声传来。

他们几个耽误得够久了,马上就要跑:“贵人快看,就是他们!”

神容朝那边看去,一行人马远远而来,看模样是兵马,难怪叫他们怕成这样,她再细看,竟也看出了点熟悉。

待到那群人近了些,她看见了其中领头的那个穿着胡衣,面白眼细,腰上配着一柄宽刀,一下认了出来。

居然是那个檀州镇将周均。

回京时在道观里被他夜查的事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真是巧了。”神容笑了笑:“那我倒是还真要管了。”

大胡子那几个拔脚跑了。

周均的那队人快马循迹追过来时,正赶上一队贵人车驾上道启程。

当中车驾宽而华丽,上遮轻绸华盖,有点眼力的就能看出来,那是京中样式,车中的人必然来历非凡,却严严实实挡住了他们的路。

他们的人往右,贵人的车驾就往右,往左,车驾也往左。

车中,神容透过窗格朝外望着,周均甚至都想从他们横穿,但被东来拦了。

双方在马上互望,已有剑拔弩张之势。

周均手按着宽刀:“我檀州兵马正在追捕几个绿林贼匪,还请诸位不要阻拦。”

东来回:“这里不是檀州。”

这是神容刚才吩咐好的话。即便是要追绿林贼匪,在别人的地面上,也不能生事,周均注定拿她没办法。

果然,周均最终带着人往回退了一段,朝另一头绕行走了。

算他识相。神容没再管他,朝外吩咐:“快行,直往幽州。”

……

望蓟山里,长孙信又刚从坑洞里上来。

正拍着灰尘皱眉想法子,一名护卫快步自山道而来,双手呈上刚送到的信。

长孙信看那信封便知是赵国公府送来的,立即接过拆阅,看完低低“咦”一声:“那岂不是就快到了?”

一面带着随从们就匆匆出山去了。

胡十一刚由雷大来接替了岗,还没走,伸头看了一眼,转头正好瞧见刚从关城过来的山宗。

“头儿,长孙侍郎刚有急事走了。”

山宗随口问:“什么急事?”胡十一道:“就听他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快到了’,也不知是说什么快到了。”

山宗往山外看了一眼,料想还是坑下的事,扫一眼那头被看守着的重犯,走出山道,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胡十一跟上去:“头儿是要直接回军所?”

“嗯,回去练兵。”山宗策马出山。

胡十一上马跟上,对此已见怪不怪了。

自京里回来这么久了,他一直就埋头忙军务,哪一处都亲力亲为,像不嫌累一般,眼下都这时辰了,还要去练兵。

回到军所时日已微斜。

山宗下马,直往演武场走。

身后大门外忽然冲来一匹马,老远就在唤:“郎君!”

是广源的声音。

山宗停下脚步,手上拆着护臂绑绳。

广源马骑得太急了,简直是横冲过来的,守门的差点都被刮到。

还是门口的胡十一一把给他扯住了,骂道:“你小子干嘛呢,搞袭营都没这样莽的!”

广源根本顾不上他,一翻下马就跑到山宗跟前:“郎君,方才长孙侍郎回去嘱咐他们长孙家的随从快些安排,说是人就快到了。”

他说得太快,倒豆子似的,一边说一边喘气。

胡十一在旁听得咂嘴:“谁啊?谁快到了?”

山宗拆护臂的手一停,倏然掀眼。

长孙信在山里的话,眼前广源的话,连一起,一下全明白了。

广源喘口气:“还能有谁,当然是……”

话没说完,看见山宗已经动了脚步。

他大步走向自己的马,护臂绑绳紧紧一扯,翻身而上。

胡十一愣住:“咋,头儿你不练兵了?”

山宗手里缰绳一振,直接疾驰出了军所。

他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又上马跟上。

……

幽州雄浑的山岭在天际起伏连绵时,神容又绕过了那座经过了两次的道观,再不远就会进入幽州大地。

“少主。”外面东来忽唤。

神容揭帘:“怎么了?”

东来打马车前,低声说:“之前那队兵马跟来了。”

神容透过窗格往后望,果然看见一队兵马拽着尘烟跟在后面,约有十数人,看起来就像是在追他们。

为首的人胡衣宽刀,老远看不清神情,但也能大概看得出他一双细眼盯着这里。

檀州镇将周均。

东来道:“他们肯定是没追到那几个绿林人才来的。”

神容猜也是这样,笑一声:“追过来做什么,找我要人?不用管他,直接往前甩开他。”

东来称是,下令护卫鞭马加速。

车马碾着道上尘土飞扬,行将进入幽州。

神容往窗格外又看一眼,蹙眉,周均竟然还追着,马蹄声近已可闻。

但随之,另一波更强劲的马蹄声就盖了过来。

神容循声往前看,窗格里只有弥漫的烟尘,看不分明,她却隐约看见了一抹烈黑身影,伸手揭开车帘:“停车。”

车马骤停。

她终于看清,前方疾驰而来的男人,黑衣烈马,凛冽如刀出鞘。

尘烟漫舞,除了风声和马嘶声,只余如雷马蹄声。

山宗策马而至,一扯缰,在车前停下。

神容抬头看他。

他也在看她,眼神幽幽深深落在她脸上,嘴角微提,好几眼,才转去后方。

后方的周均追上来了,一阵勒马声。

他细长的眼早就盯着山宗,却见他只盯着眼前的马车,此时才算看来。

山宗看着他:“何事?”

周均看一眼马车:“我道为何这位贵人刻意阻拦我追捕绿林贼匪,原来与你有关,你们是相识的。”

神容在车中听着,不动声色,料想他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却见车前的山宗打马往后去了。

他问:“你追来又是想干什么?”

周均道:“我办我的事,应当不用向幽州团练使报备。”

“那得看你办什么事了。”山宗横马在车后,挡在他前面。

周均眼眯得更细了,又朝那边马车看了一眼,看见了窗格里女人乌黑如云的发髻,半张雪白的侧脸,意外地看了眼山宗:“原来车里的贵人是个女子。”

山宗嗯一声:“与你无关。”

周均凉丝丝地道:“是与我无关,这是位贵人,我行事自然有数,你要阻拦,也要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

他指一下前方,石碑竖着,上书幽州二字,一旁是木杆,挑着幽州幡。

距离他们所在还有至少百步,而他们脚下是檀州。

“这里是我檀州地界,不是你的幽州。”

神容又有了上次的感觉,周均不是在针对她,一字一句都更像是在针对山宗。

大约真与她对上,亮了身份,也不敢做什么。

山宗什么也没说,打马往回一转,几步到了幽州界碑前,忽而一扯缰绳,马抬前蹄,一下踹在界碑上。

界碑倒地,他又抽刀,俯身一刀砍向木杆。

木杆底端断裂,山宗一把接住,策马回来,到马车后方,用力一插。

而后才抬眼看来:“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周均已手按上刀:“山宗!你敢妄扩地界!”

“我什么不敢?”山宗拎着刀,扯着马在他跟前缓缓徘徊:“你又不是第一日认识我,或许你想将这些私怨小事再闹大一些,还是要我拿出上州团练使的军职来压你一头才甘心?”

周均脸色铁青,冲他点头:“你就别有下次!”余下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狠声下令,调头走了。

神容一直在车中看到现在,盯着那身影,方才也有点被惊到了。

山宗打马回来了,看着她说:“放心,他向来雷声大雨点小。”

神容瞄了瞄他:“无法无天。”手上放下了车帘。

山宗对着车帘笑了笑,自马上坐正,胡十一终于带着的人追上来了。

“头儿!”他刚想问他这么快干什么,一眼看到眼前马车和队伍,才明白过来。

金娇娇回来了。

马车上路,山宗指一下后面竖着的木杆:“这里弄回原样。”

胡十一对着现场莫名其妙,他已跟上金娇娇的马车走了。

直至幽州城下,天已黑下,城门已合。

但城头守军一见这队人中有山宗,就立马开了城。

早就有一个长孙家的护卫等在城门内,拦车禀报说:消息送去官舍了,郎君马上来接,请少主稍候。

车马停下。

神容从车里下来,往路边看。

山宗刚从马上下来,走向城头下一间亮灯的屋子:“去里面等。”

那里面的两个兵闻声就立即出来让了地方。

神容顺一下身上披风,走进屋里。

刚进门,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身后门一声轻响合上。

她回头,正对上山宗的胸膛。

他看着她,低声问:“你怎么又来了?”

神容眼神正好盯着他的凸起的喉结,刻意忽略了他抓着自己的手有多热,轻声说:“我有来的理由,与你那日的话可无关。”

说完没听到动静,她抬头,看见山宗勾唇在笑,眼里敛着屋里暗暗的灯火:“我也没说什么。”

她不禁咬唇,想转身去拉门,没能动的了,手臂再动就贴腰穿过,好似要抱上去似的,干脆不动了。

有一会儿,外面传来了长孙信的一声“阿容”。

山宗松了手,拉开门。

神容看他一眼,从他跟前出去,衣裳轻擦而过。

他低着头,嗅到她发间的幽香,直到此时才相信她是真到了这幽州。

☆、第四十四章

这一路紧赶慢赶, 很是辛苦,可神容入了官舍也只休息了一日,便开始着手处理山里的事。

日光惶惶地照入窗里来, 桌上摊着矿眼图,长孙信在她对面坐着。

神容看着图时,他正在看她,一连好几眼, 终于忍不住开口:“阿容, 你入城当晚怎会跟姓山的一道, 难道是他去接你的?”

神容抬了下头, 心里回味了一下, 那是去接她的么?其实她也不确定, 只觉得他来得既快又及时。

“谁知道呢。”她淡淡说:“或许是他碰巧去边界遇上的。”

长孙信点点头,算是信了:“还好, 如今是在幽州了,父母不在跟前,你要如何我自是不会多问,只要你自己心中清楚就好。”

神容看他一眼,又低头去看图:“嗯,我向来清楚。”

不就是要那男人后悔么,何必特地提醒。

眼里的图却也没什么好看的了,她站起来:“算了, 还是去山里亲眼看看。”

长孙信便不再提姓山的了, 跟着起身,与她一同去。

……

此时军所里, 大胡子一行三人正恭恭敬敬在正堂里站着。

左右无人,只有首座上坐着山宗。

低低的一阵话语, 大胡子报完了事,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山使,咱就知道这些了。”

纸上是手画的歪七八扭的地形图。

山宗一手撑着搁在脚边的刀,一手捏着看了许久,才颔首:“嗯,我知道了。”

大胡子松口气,压着粗嘎的声道:“总算能来见山使,哥儿几个险些被那檀州的周镇将给逮到,连命都差点要没了。”

山宗记得那事,他们运气够好的,正好碰上神容,偏偏周均还得罪过她。

想起她那点脾气,他便忍不住笑了笑,回味了一下大胡子报的事,又收敛,看一眼大胡子:“去问胡十一领了赏钱就走,此后不要出现,就当没替我办过事。”

大胡子连声称是,带着一起的两个弟兄出去了。

山宗将那张纸叠好收入怀里,起身,提刀出了正堂,果然他们已经走得干干净净了。

胡十一知道他要入山,早就牵着他马在大院内等着,刚打发了大胡子几人,好奇地问他:“头儿,大胡子这回来怎么不是来送敌贼的?”

山宗接了马缰,翻上马背:“你就当他们没来过。”

胡十一便有些明白了,猜那几人是悄悄办了什么隐秘的事回来禀报的。

这幽州以往绿林强盗什么样的人都有,后来被山宗镇压,死了的死有余辜,活着的全都服帖,再不敢生事,反而有时候还全心全意为他办事。

军所上下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也就只有他能将一群黑场上的驯成自己的下手了。

山里情形看起来并无什么不同。

神容跟着长孙信入山时,抬头远远看了看那片再熟悉不过的山岭。

今日天气晴朗,望蓟山在眼里如被日光描了出了金边,如此明丽,却愈显出一丝神秘。

到了矿眼处,长孙信低低将下方情形与她说了,而后道:“这下面也仍只敢采那一段,其他地方都还不敢碰,只怕碰错了又要出一回事。”

神容点头,往两边看了看:“我下去看看,你替我往东角河岸处看着风。”

只有长孙信懂她意思,点头道:“好。”说完带了两人去往东角。

东来扶着坑洞壁上挂着的木梯,紫瑞扶着神容送至坑洞口,她小心踩着,一步步下去。

越来越暗,只剩头顶一束光。

毕竟摔过一回下来,神容对这下面有些印象,扶着坑壁一点点往前。

后方东来跟着:“少主小心脚下。”

渐渐往前,就是坑道底,当初她与山宗落下后逃出去的地方,如今两边壁上有了火把,眼前亮起来了。

神容走到那块被水冲动的大石处,当时山宗挪动过,如今已被移回原位,再也感受不到下方的风了。

她却好像看见了什么,正想凑近去细看,忽然那大石上多出一道庞然黑影,她一转头,悚然一惊。

眼前多了张脸,正冲她阴笑,左眼上白疤狰狞,像个鬼影。

身侧东来唰一声抽出半截刀,她下意识往后一退。

那是未申五,拖着开山的铁镐,咧着张嘴冲神容笑。

这坑道有一面的侧面已按照矿眼图开出了另一条坑道,那里已经挖深,有哐当作响的凿山声传出来,他就是从那里面冒出来的。

“小美人儿居然又来了,”他怪笑着说:“老子还真有点想你了。”

说着呸了一声,吐出口唾沫:“就是便宜那姓山的狗东西了。”

东来手里的刀又抽一截。

神容陡然被吓了一下,脸还微白,没好气地看着他,忽闻坑道里一步一声,有人过来了。

未申五转下头,拖着铁镐往侧面坑道走,阴沉笑道:“狗东西来了,呵!”

一个兵卒已追出来抽鞭,他退回那坑道里去了。

神容往前看,火光里显露了男人颀长的身影。

山宗半矮头,走到了跟前,眼睛早已看着她:“你果然在。”

神容声有些轻:“你也来了。”

山宗刚才来时就看到外面的紫瑞,猜她是下了坑道,这里面一堆重犯在,他便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