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下,刺史府到了。

神容暂时放下矿山的事,下车入府。

天刚刚黑下,府内灯火通明。

神容往前厅走去,忽感院角有目光看来,不禁转头,一眼看见山宗。

他站在一棵花树旁,一截花枝伸出来,风里轻佻地搭在他肩头,他正看着她,眸映灯火。

神容瞬间想起边境山里他做的事,手抚一下鬓发,捋过了耳侧,一字未说,径自往前走了。

山宗也是受了邀请刚到的,解了刀走到这儿,正好看到她进来就站住了。

她却什么都没说就从他跟前走过去了,他心里有数,盯着她背影看了几眼,缓步跟上。

赵进镰已出来迎接,笑着问候了神容,听闻长孙信没来,有些遗憾:“今日有桩喜事,本想一起热闹热闹。”

神容问:“刺史有何喜事?”

帖子上没说,否则她至少也会叫紫瑞备份礼来。

赵进镰请她进厅,“入内说。”一面朝外看,看到了慢步跟来的山宗:“崇君,快来,就等你了。”

神容看一眼身后的男人,他已走到身侧,马靴冲着她站着。

赵进镰忽又对她笑道:“今日有别州军首来,自然是要请崇君的,没想到孙侍郎未能前来,女郎还请随意,不要拘束。”

听着像是怕她尴尬而作的解释,何氏也在旁微笑。

神容没说什么,提衣入了厅内。

厅中左右分列了两排小案。

左列首座坐着个男子,见人进来起了身,一身胡服泛蓝,脸白而眼细,赫然就是檀州镇将周均。

神容意外地看他一眼,记起从山里回城时撞见了他入城,原来是来了刺史府。

她不禁往后看,山宗提刀闲立,脸色如常,似是早就知道他来了。

是了,他若不知道,周均也进不了城。

赵进镰以为神容不认识,向她介绍,“这是檀州周镇将。”说着又向周均道:“这位是长安赵国公府的长孙女郎。”

周均自神容进门就看了过来,见这位贵女乌发高挽,身着轻绸襦裙,臂弯里挽着雪白的轻纱,灯火下一张脸雪肤花貌,出于惊艳,多看了两眼,随即却觉得有些眼熟,似在哪里见过,尤其是侧脸,忽往山宗身上看去。

“赵国公府……原来如此,当日车中的贵人原来就是长孙女郎。”

山宗扫了他一眼。

神容听他话里提到赵国公府时有丝恍然了悟的意味,倒好像是知道她跟山宗的过往。

赵进镰有些讶异:“难道二位见过?”

她立即说:“不曾。”

赵进镰在三人身上看了看,会意地不再多问,抬手做请:“那请入席吧。”

厅外接连走入多人,皆是幽州官署的官员,贵宾入了席,他们才陆续进来,挨个见礼落座。

山宗入座,按身份排座,他身旁小案本是长孙信的,此时自然只坐了神容。

她只往他身上瞄了一眼,而后就不看他了。

山宗看了看她,转回目光,对面周均正在盯着自己,细长的眼里一片了然。

开了宴,赵进镰在上方道:“今日请诸位前来一聚,是为我府上一桩喜事,这喜事是舍妹扶眉和周镇将的,也算是幽檀二州的。”说着举起酒盏对着周均微笑,“不用多久,我便可称周镇将一声妹夫了。”

身旁何氏跟着笑:“是,扶眉呢?快进来吧。”

神容闻言诧异抬头。

厅外走入了赵扶眉,还如以前一样穿着素淡的襦裙,一路微垂着头,走去上方,挨着何氏身侧跪坐下来。

周均细长的双眼早已看在她身上。

赵进镰笑道:“周镇将,虽扶眉为我义妹,那也是刺史府上的人,你可不能亏待了她。”

周均看着赵扶眉,点了点头:“赵刺史放心。”

赵扶眉这才抬了下头,迅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另一边的山宗和神容,快得就像未曾动过。

神容悄悄看一旁,山宗一手握着酒盏,斜斜坐着,垂眉敛目,根本没像在听。

她又朝上方看一眼,灯火照着赵扶眉光洁的额头,叫她整个人愈发显得和顺温婉。

没料到一冬没见,再见就是她结亲之时了。

……

算是一场家宴,厅中只有官员们争相道贺敬酒之声,偶尔赵进镰会和周均聊几句。

赵扶眉几乎全程都垂着头,连口酒水都没动。好在很快结束,何氏请神容去别处小坐,转头与她低低说了几句,唤了一个婢女来,让她先出去了。

神容起身,经过山宗身边,他一手搭在膝头,掀眼看她,嘴角一抹笑一露即隐。

她看了看左右,发现没人在看这里,才自他身边过去了。

赵进镰见女眷们都走了,才看向山宗和周均。

他早听说过这二人不对付,却没想到这么严重,席间竟然一句话也没有。

于是只好堆起笑,提议大家都去偏厅稍坐饮茶。

山宗一开始坐着没动,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不太与官员们走动,平日也从不参与这类聚会,今日是例外。

但旁边已有官员在请他先行,他才起了身。

到了没有灯火的园中,众人或前或后,离了一大截,身旁忽而多了道人影。

山宗瞥了一眼,脚步没停。

多出来的是周均,低声道:“原来那车中的贵人就是你的前夫人,想不到她如此‘顾念旧情’,还帮你阻拦我抓那几个绿林贼匪。”

山宗只笑一声,心想这得怪他自己,谁叫他得罪了长孙神容。

懒得与他说,根本不搭话。

周均忽也笑了声:“是我瞧错了?看你那日举动,对你这位前夫人未免不太一般。”

山宗停步:“怎么,你已闲到可以管我的私事了?”周均也停下,冷笑:“那就不说私事,说那几个绿林贼匪。他们一直受你庇护,定是私下替你办了事回来,我的人探得他们曾经出过关,去过故城蓟州。”

山宗在晦暗中站了一瞬,继续往前,只留下一句:“与你无关。”

周均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阴沉着脸,转头见赵进镰已领着挑灯的随从过来,只好装作什么都没说过一样去往偏厅。

走时有意无意朝周围看了一眼,没再看见赵扶眉,也没再见到山宗那位前夫人。

神容没有去别处坐,而是与何氏告了辞,准备走了。

到了廊下,却见赵扶眉在那儿站着,好似在等她一样。

“叫贵人见笑了。”她福了福身。

神容说:“见笑什么,我只是没想到。”

赵扶眉垂着眼:“其实我也没想到。”

这桩婚事是幽州冬祭之后说起的。

赵扶眉年纪不小了,幽州难以选到合意的,赵进镰便想到了去他州选。

檀州镇将周均年纪合适,早年有过一妻,因病亡故,膝下空虚,也正是需要续弦的时候。

他没什么高门背景,武夫出身,正好赵扶眉也是军户出身,挂着赵刺史义妹的身份,也算与他如今镇将的身份相匹。

“能嫁一州镇将,我没什么可挑的。”赵扶眉看看她,有些讪讪地笑了笑:“只不过听闻他与山使有仇怨,我曾听义兄提及过一些。”

赵进镰本因山宗之故想要算了,但实在没有其他合适人选,为义妹终身着想,还是遣了人去拉线,后来就敲定了。

“嗯。”神容也没什么好说的,人家都要成一对了,她总不能说看不惯周均。

赵扶眉忽问:“贵人可知道他们是为何结仇?”

神容不禁看她:“不知道。”

赵扶眉轻声道:“有人说是因为如今九州分治,一盘散沙,他们为争幽州节度使的位置,才结了仇。”

神容想了想,却觉得不像。山宗连一个团练使都做了三年,要真在意那个位置,他就不会离开山家了。

至于周均在不在乎,那就不知道了。

一旁紫瑞来请,说车马备好,可以回了。

赵扶眉福了个身,不再多言。

神容觉得她特地提起这个,未免太在乎了,但也没说什么。今日席间见她还看了山宗好几眼,其实早就留意到了。

紫瑞先出去摆车墩子,神容走向府门,又看见那男人。

山宗没去偏厅,也刚走到府门口,正从一个随从手上取回自己的刀,看到她,嘴角半勾。

她走过去,就听见他低低说:“在躲我?”

“谁躲你了?”神容斜睨过去,轻声说:“倒是你,爱慕你三载的人就要嫁给别人了,你还笑得出来?”

山宗笑瞬间没了,沉了眉,眼底一片沉幽:“难道我该在意?”

神容觉得他那眼神颇为不善,蹙着眉,低语一句:“谁管你。”

说完出门,直直走去车边,转头却见山宗牵了马就在身后。

她忍不住问:“你还不走?”

“你不是不管我?”山宗翻身上马,脸上有笑,眼还沉着:“我今日回官舍。”

☆、第四十七章

回官舍是临时决定。

山宗本就觉得出城回军所要为他特地开城很麻烦, 被神容一问,干脆顺水推舟就说要回官舍。

幽静的大街上,一车一马穿过, 一路无话地停在官舍大门前。

因为神容出去赴宴,官舍门口还悬着灯。

广源抄手等着,看到东来护着马车过来,上前来迎, 忽然看到车后马上一身英朗的男人, 顿时惊喜:“郎君?”

山宗从马上下来, 缰绳抛给他, 刀也递给他:“嗯。”

神容下车, 看了他一眼, 先入了府门。

广源没在意,仍难掩欢喜:“郎君是特地送贵人回来的?”

山宗扫他一眼。

他噤了声, 觉出他这一眼不大痛快,可能是自己多嘴了。

那头神容回了主屋,发现里面亮着灯。

临窗榻上,长孙信正襟危坐,显然是在等她。

神容打发紫瑞退出去,对他道:“如何,我都赴完宴回来了,我先前那想法, 你也该考虑好了。”

长孙信拢唇轻咳, 脸还如先前那般板着:“亏你敢提。”

神容挑眉:“我又有什么法子,那山是跨境的, 也只能这样了。”

长孙信一下站起身,斯斯文文的一张脸, 眉心却拧在一起:“就没别的法子了?”

神容摇头:“没有。”

他似是无奈,来回走了几步,看着她道:“要我同意也行,你须保证自己安全,怕是姓山的那边你就打不通。”

神容眼睛不自觉往外望:“那我只好让他答应了。”

长孙信皱一皱眉,也没留意到她眼神,摇了摇头,出门走了。

客房里,山宗打发了广源,解了护臂护腰随手抛在桌上,走到门口。

主屋那间院落的灯火还亮着,他看了两眼又不禁好笑,有什么好看的,她倒是会拿别的女子来堵他。

他退一步,动手关门,视线里多出了女人的身影。

神容从暗暗的廊下走到了客房门前,看了看左右:“我有事找你。”

山宗有些没想到,手撑在门上,低头看了她一瞬,才问:“怎么?”

神容借着门内的灯火看了看他的脸,没见他像之前那样沉着眼了,低声说:“我想借你的力,外出一趟。”

山宗撑着只手在她身前,就好似拦出了门前一小片天地,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彼此的声音:“外出去哪儿?”

神容声更低:“关外。”

山宗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都笑出了声:“什么?你要去哪里?”

神容忽又发现他眼神更沉了,心一横道:“去关外,我要去看望蓟山在境外的那一段。”

这就是她与长孙信提出的想法。

长孙信自然反对,这么多年头一次在她跟前不高兴,就是不想她去冒险。

但神容探完地风后的结果就是这样,她需要出关一趟,非去不可。

山宗脸上沉笑:“那找我的用意呢?”

神容说:“问你借人,保我无恙。”

她既然要出关,就要保证安全,只有军所有能力保证她安全。

山宗作势关门:“看来我不该回官舍。”

神容侧身,堵在门口,不让他关:“不要忘了那几个绿林人是如何逃过周均手上的,他们一定给你带回什么有用的消息了是不是?你看,我也帮过你,你怎能不帮我?”

山宗又被她气笑了:“你还真够固执。”

“你不也一样?”

他手臂忽而一伸,勾着她腰推到门后:“你可别激我。”

神容一怔,看着他脸上意味不明的笑,有点分不清他是在说出关的事,还是说别的。

“方才是谁进官舍来了?”外面不知何处隐约传出问话,是长孙信的声音。

山宗记着呢,这官舍里还有个长孙信在。

他看一眼身前的神容,压着声沉沉的:“你真要去?”

神容瞄他搁在自己腰上的手:“嗯。”

山宗收回手站直,顿了顿说:“明日早些醒,随时听我动静。”

她眼中一亮:“你答应了?”

他拉开门:“趁我还没反悔。”

神容迈脚出了门,走出去几步,又回头看他。他倚门站着,面朝着她,几眼之后,动手在她眼里合上了门。

她算是看明白了,其实他还是不太愿意她走这趟。

……

官舍里这点动静,孙信丝毫不觉,他只担心神容要做的这事,大半宿也没睡。

直到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紫瑞到门外来报:“郎君,少主请你留守山中地风。”

长孙信惊醒,人自床上坐起:“她还是决定去了?”

紫瑞在门外称是。

主屋里,神容穿上了石绿的叠领胡衣,收束衣袖,绑发束辫,这样便于行走于山林间,乍一眼不会太显眼。

她自镜前整理好了衣裳,朝透着青灰天光的窗户走去,伸手推开,一眼看到一双男人穿着马靴的小腿,抬起头,小声说:“怎么才来,一直在等你。”

山宗手里的刀鞘伸着,刚想在窗上敲两声,不妨她突然推开,对着她那张明艳得过分的脸,看入她身后房内。

这房内摆设与在山家时一样,她伸手推窗对着他的一幕映在眼里,忽而有些不太真实。

他抿住唇,又扯开嘴角,当做什么都没看到,转身说:“走吧。”

等长孙信赶来时,主屋已经没人了。

神容只带了东来,身骑快马,跟随山宗,一路赶去望蓟山中。

再次抵达那片边境的山里,天才泛出一丝鱼肚白。

山宗下了马,神容马上就也下了马,示意后面的东来也下来,怕再遇上之前的陷阱。

这次走的是一条新路,山宗抓住神容手腕,看一眼东来:“跟紧我脚步。”

东来垂首,只当没看见他拉着少主先往前走了。

照旧避过了几个陷阱,山宗终于松开神容,往前走到一道覆盖了厚厚尘灰和枯叶的石阶入口:“上去。”

神容跟着他往上,一直走到上方关城之上,正是那段拦截了望蓟山最后一段山脉的关城。

天际青白未明,大风呼啸刮过,城头上早有十几个兵卒等着,领头的是胡十一和张威。

一见山宗,他们就走了过来。

胡十一道:“头儿,按你吩咐,都准备好了。”

还在半夜时,广源就拿了山宗的团练使手令奔往军所传了命令,叫他们挑十几个精锐到这里等着,弄得他们一头雾水,连夜就起来挑人手。

神容往山宗跟前走近两步,此时才算明白:“原来你早就安排好了。”

山宗朝关外歪下头:“你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神容朝那莽莽昏沉的关外大地看了一眼,捏了捏手心,还是摇头,轻声说:“别人不知道,你总知道,我要亲眼看过才能断定整条矿脉。过往那本书卷没有记述,或许是时候由人去添上新的一笔了。”

山宗看着她的眉眼,确实,他知道,她的本事不就是这个吗?

“绑绳。”他忽然下令。

那头胡十一和张威本还在猜他俩在低低地说什么,听到山宗这不高不低的一句,立即招手左右动作。

胡十一在城头墙口卡上一个顺滑的圆环,拿了根结实的长绳穿过圆环,一头递过来。

山宗接了,一边在自己腰上绑,一边说:“绳子稳好,全都背过去。”

胡十一和张威面面相觑,二人合力,紧紧拉住那绳子的一头稳住,一面背过身去,也示意那十几个正在绑绳的兵都背过身去。

山宗绑了绳,看一眼天色,往神容身上贴去,迅速将绳索在她腰上也缠了一道。

神容刚低头看了一眼,腰上一沉,山宗两手在她腰侧一撑,竟直接将她托了起来。

她愕然一惊,扶住他双肩,回神时,人已被他托着踩到城头墙口上,高出了一大截。

山宗一脚跨上来,收紧绳索,将她和自己绑在了一起,低头说:“只有这一条路是最快最出其不意的。”

神容紧贴着他紧实腰身,额角挨着他下巴,感觉他说话的呼吸一声声掠过头顶,或许是被这无遮无拦的大风吹得身子轻晃,不自觉悬住了心。

她忍不住朝关城下瞄去,尚未看清多高,脸被男人的手掌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