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追来的太多了?她边走边想,在想山宗是不是没能拦住……

终于快到附近,神容走得太快,扶着棵树,捂着胸口不停喘气,身侧似有身影,她转头,怔了一下。

一个披头散发穿着胡衣的敌兵正森森然盯着她,似乎想偷偷近前来挟持她,却被她发现了,一下停住。

神容盯着他手里的大刀,瞥见已有人影赶来,小心后退,免得他突然发难。

却见那敌兵脸上忽然露出了畏惧,一步步往后,像是被吓到了一样。

一柄细长的直刀横在那敌兵颈下,一抹,对方无声毙命倒地。

后面男人颀长的身影露了出来。

山宗持刀而立,看着她,又看她身后。

神容喘着气,不自觉看了眼身后,树影间一群身披锁镣的身影。

那群底牢的重犯,不知何时一个一个从她身后冒了出来,被绞短的头发半长,在渐暗的山林间,如影如鬼。

这诡异的一幕骇人莫名,难怪刚才会叫那敌兵吓得后退。

“不用客气,小美儿人,”未申五耸着左眼的白疤,阴森森地笑:“说过还没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呢,刚才就当是报答了。”

说着看向她身后,阴笑变成了冷笑。

但紧接着鞭声就在他们身后挥了出来。

兵卒早已赶了过来,远处胡十一在喊:“最后一个,灭了!”

神容回过身,被抓住了手腕。

山宗提着刀,带她往前。

他身上锦袍已乱,掖衣大步,没几步,拉着她入了树影,回头一手就抱住了她。

神容一下撞到他怀里,才回神,攀住他手臂,还在喘息。

山宗也在急喘,低下头,贴着她的脸,抵着她的鼻尖,胸口阵阵起伏:“有没有受伤?”

“没有。”神容觉得自己的唇就贴在他唇上,说话时几乎在磨蹭,呼吸更快:“应该没有。”

山宗抱她的手在她背上抚了一下,没有感觉到有伤,心才放下,抱着她,久久喘息。

☆、第五十四章

长孙信前脚从山里返回官舍, 后脚就收到了山里送来的消息,当即便出门往山里赶。

刚刚出城,一名护卫来报, 少主已经由军所兵马护送出了山,去了军所。

他二话不说,又打马匆匆赶往军所。

神容坐在山宗的营房里,拿着块湿帕子, 慢慢擦着颈边。

她被带来这里是为了洗去身上血迹, 免得就此入城引得不必要的惊慌, 尤其是她哥哥。

到了这里才算心定下来, 没有那些惊心动魄的场面了。

外面天早已彻底黑下, 桌上一盏灯火, 旁边一只铜盆里的水已经染了半红。

血都是身上被溅到的,她浑身上下几乎毫发无损。

她放下帕子, 抚过耳边被吹乱的发丝,又理一下衣裳,听见了推门声。

山宗从门外走了进来,身上换回了黑色的胡服,眼睛看着她。

神容几乎立即想起了他在山里紧抱着她的情形,当时她鼻间几乎全是他身上的血腥味,不知道他是如何回到山里的,拦住了多少关外兵马。

后来是张威过去找他们, 他才拉着她出了那片树影。

她看了看他身上:“你是不是受伤了?”

山宗刚从胡十一的营房里清洗完过来, 扔下手里血迹斑斑的刀,走过来坐下:“没事。”

这营房里没什么地方可坐的, 神容坐在他床上,他此时就坐在她身旁。

神容动一下脚, 便已挨着他腿:“既然说的是没事,那就是有伤了。”

山宗看着她的眼里有几分疲惫:“难道你还想看看不成?”他拉了下胡服的领口,歪下头,“在背上,得脱了才能看到。”

神容不知他说的真假,眼还真朝他背上看了一眼,心里想又不是没看过,但没说出来。

山宗看到她眼神,手就伸了过去,搭在她腰后。

他的确有些疲惫,关外增了一波人来阻止他入关,直至赶到她跟前时,手里的刀几乎没停过,多多少少还是挂了彩。

神容瞄一眼他搭在腰后的手,还没说话,腰上一紧,山宗已搂住了她。“我们在关外去过蓟州的事是个秘密,只有你我知道。”他低声说。

神容被搂在他身前,正对着他的脸,灯火将他的脸照出深刻的明暗,挺直的鼻梁下唇薄薄的抿着,更显出一丝疲惫,他甚至都不多动一下,唯有手臂依然有力。

“只有你我知道?”她将这句重复一遍。

“没错。”山宗声似乎更低了:“我知道你书卷的事,你知道我去蓟州的事,算是都有对方的秘密了,不是正好?”

神容忽而觉得他这句话里有股难言的亲昵,一时没有做声。

门忽被敲响,胡十一的声音在外道:“头儿,长孙侍郎来了。”

神容收神,朝房门看了一眼,不想叫她哥哥知道先前的凶险,赶紧要起身出去。

山宗的手却还没松开她。

“我答应你了,不说就是。”她瞄着他,低声提醒:“我哥哥来了,还不松开。”

“阿容!”长孙信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先到了。

山宗仍搂着没松,直到已能听见脚步声了,才终于松手,咧了下嘴角。

这里不是关外了,到处都是眼睛。

外面,长孙信一路走到那一排营房外,看见东来在那里守着,就已松口了气,随即便见神容朝自己走了过来。

他脚步一下快了,上前握住她手臂,口中连问:“怎样,你可有事?”

神容摇头:“没事,你都看到了,我好好回来了。”

紫瑞跟着长孙信来的,手里拿着件披风,见面就搭在了神容身上:“少主可算回来了,郎君急坏了。”

这么多天了,长孙信每日都追问军所情形如何,后来胡十一才告诉他山宗竟亲自出关去了,出了什么事却一概未说。

但他岂能猜不出一二,必然是有什么状况,姓山的才会亲自出关。

如今她是怎么回来的,就是看看现在身处这军所里也该明白了。

长孙信朝她身后看去,又看了看左右军所人马,知道不是说话的地方,叹口气:“算了,回去再说,你人没事就好。”

神容朝后瞥一眼,往军所大门走去。

长孙信故意落慢一步,往她来处看,山宗胡服玄黑,逆着灯火,正斜靠在门口,朝这头看着。

看的是谁,不言而喻。

他轻咳一声,施施然迈步过去:“这次有劳山使如此费心费力了,阿容已安然回来,我就不多谢了。”

山宗看他一眼:“不必客气。”

“客气还是要的,毕竟阿容的安危原是我长孙家的事,劳山使帮忙而已,还叫你亲自奔波,怎好意思,改日我会命人送来谢礼的。”

长孙信说完还颇有风范地搭手见了一礼,不等他开口,转身去追神容了。

山宗懒洋洋地靠着门,扫了眼他背影,他这是特地来划清界限的。

“头儿,”胡十一从军所大门那里过来:“金娇娇回去了,我听见长孙侍郎临走前吩咐东来说要给咱军所送礼呢。”

“送来就退了。”山宗转身回房,笑一声:“那也不只是长孙家的事。”

后面一句胡十一没听明白,不禁往门里伸了个脑袋:“啥?”山宗已在床上坐了下来。

胡十一这才想起他身上还有伤在,背上中了两刀,虽不在要害,但那件锦袍扒下来的时候血都浸了满背了,还是不多与他说话了,好叫他好好休息。

张威从营房另一头过来,老远就朝他招手。

胡十一帮山宗掩上门,走过去,小声嘀咕:“瞧见头儿身上的伤没?听回来的兵说,关外那群狗贼里有人认出了他,才会急调兵过来增援堵人的。你说说,他多派些人去找金娇娇不就得了,派你我去也行啊,居然又为金娇娇出一回幽州。”

张威一板一眼道:“那不一样,我在山里瞧见头儿一直拉着她,亲密得很。”

胡十一听了挠挠下巴,直点头:“怪不得,我早觉得头儿跟这前夫人有点什么了。”

……

神容当晚回到官舍,刺史府的人就来探望了。

其实她去关外的事本是瞒着的,外人并不知道,但山宗一个幽州军政首官不在,还是会叫人察觉。

赵进镰近来正忙于料理赵扶眉嫁去檀州的婚事,日子都定了,却得知又出一茬事,忧虑非常,一得知消息就连忙派人前来问候。

长孙信将人打发了,对方忙又连夜赶去军所问候团练使去了。

主屋内,神容彻彻底底梳洗了一番,换上了襦裙,好好饮了一盅温补的暖汤,放下碗时,就见长孙信进了屋。

他穿着月白袍子,眼下有些青灰,可见这几日也没睡好,走近来问:“你们在关外……一切顺利?”

神容坐在榻上,将书卷拿出来看了看,又收回锦袋,点头:“都顺利,地风稳了,矿脉的偏差会回去的,往后你就可以安心采矿了。”

自然不能告诉他都发生了些什么,光是入了一回销金窝就没法说出口。

长孙信早察觉地风稳住了,她这是岔开了话,不想告诉他。

但见她这几日奔波,好似都瘦了一圈,又于心不忍,他们长孙家的小祖宗,何尝出过关外那等危险地方,还不全是为了矿。

他再不忍追问什么了,朝紫瑞递去一眼,示意好生照顾着,出了房门。

到了门外,恰好一名护卫从廊前快步而来,送来了一封信函。

长孙信接了,一看是他母亲裴夫人的亲笔,借着廊前灯火就展开看了。

前些时日赵国公就来信问过神容近况,刚好那时候神容去了关外。

长孙信当时捏着把冷汗,哪敢不说实话,乖乖说了神容为了矿山的事去关外探地风去了,但没提到山宗,也没说她还没回来。

不想现在他母亲的信又到了。

裴夫人自然也是为神容去关外的事写信来的,再三叮嘱要回信去报平安,言辞间恨不得亲来幽州。

这封信特地写给他,是将临别前的话又叮嘱了一遍,叫他不要再让神容冒险,也不要让她再与姓山的小子有任何瓜葛。

长孙信心想这信可真是时候,早一日都不知该如何回复。

他将信折了折,纳入袖中,瞧见东来换回了护卫装束,正在廊前站着,走过去,招招手,小声问:“此番关外之行,姓山的如何把阿容带回来的?他们一路上如何?”

东来垂着头:“山使说为少主着想,全听凭他命令行事即可,回来后若有任何事存疑,请郎君去问他本人,他一力承担。”

长孙信诧异:“这是姓山的说的?”

东来称是:“在关外时私下吩咐的。”

“他承担?他当自己是阿容的什么人,嚣张!”长孙信压着声,看一眼身后房门,怕被神容听见,没好气地走了。

东来依然垂首,只能当没听见。

……

官舍里安静,这一夜,神容睡了个好觉。

次日,直至朝光投至床沿,她才起了身,腿还有些麻,路上骑马太久了。

她坐在床沿,轻轻揭开素白的中衣看了一眼,腰肢上青了一小块,是山宗在马上时手臂搂她太紧了。

房门推开,紫瑞端着水进来伺候,她将中衣拉了下来。

“少主今日可以多歇一歇。”紫瑞递来拧好的帕子。

神容接了:“不歇,我稍后就去山里。”

紫瑞道:“郎君说少主不用去了,你这趟出去辛苦,往后就少去山里,好生歇着,余下的事交给他就好。”

神容擦着脸,停了下来:“什么叫往后少去山里?”

紫瑞近前,小声在她耳边道:“听说主母来过信了。”

神容顿时就明白了,是因为山宗。

☆、第五十五章

山宗坐在马上, 手里捏着一块破皮。

那块被那疯子当成钱交给他的破皮革,又灰又脏,上面绣了两个字, 已经磨损得发了白,不仔细辨认根本认不出来。

他却看了很久,而后又收入怀里,看了眼前方的望蓟山, 打马而入。

胡十一今日轮值守山, 看见他来了, 小跑过来:“头儿, 你不是该在军所养伤, 怎的又来山里了?”

山宗下马, 往矿眼处走,一脸的无所谓:“这点伤还不至于不能动。”

胡十一暗自龇牙, 那叫“这点伤”?

单是看他这复原的速度,不愧是打小从号称将门世家的山家训出来的。

不过这毫不矜贵的做派,也半点看不出曾是出身山家的贵族了。

眼下正是休整时分,矿眼处围蹲着那群重犯,粗布囚衣和蓬乱如草的头发上都沾了灰尘,他们正在兵卒们的鞭子下捧着荷叶包吃饭。

山宗扫过他们,吩咐胡十一:“给他们加点,算赏他们当日的作为。”

胡十一抱拳, 过去传了话。

虽未亲见, 但他也听说了,当时这群重犯忽然冒了个头, 吓到了一个漏网的敌兵,也算是帮了金娇娇一个忙。

谁叫他们个个模样跟怪物似的, 又是在这大山里。胡十一想,能不吓人吗?

很快,重犯们面前多了两大桶清水,每个人手里多加了一餐饭。

未申五踩着一丛草蹲着,掂了掂手里的荷叶包,嘴里还嚼着没吃完的,盯着山宗:“老子们是为了小美人儿,若是只有你,真恨不得上去帮忙呢。”

他抓着荷叶包就咬了一口,眼中森森,仿佛是在嚼着山宗的血肉:“多好的女人,跟你真是糟蹋了,呸!”嘴里一口夹着荷叶的残渣吐出来。

一旁自然少不了兵卒的鞭子抽了上来。

胡十一都上去踹了一脚:“你他娘的,给你吃的喝的还叽歪!找抽!”

山宗今日却没教训他,只扫了两眼,听到最后一句甚至还咧了下嘴,唯有眼中幽沉。

“刚才这里在说什么?”长孙信从另一头踱步而来,狐疑地瞄瞄山宗,又往犯人那头看。

未申五已经被抽了几鞭子,踹去犯人堆里了。

甲辰三摁着他肩,他怪哼了几声,似乎很听甲辰三的话,没再明知故犯。

长孙信也没听清,只当自己听岔了,看一眼山宗,见他抱着刀往自己身后看,一身的痞样,越看越不顺眼,转头走了。

胡十一走到山宗跟前:“头儿,金娇娇没来,一直没见到她呢,只见到长孙侍郎一个人来的。”说完看了看他神色。

山宗移开眼,难怪没看到神容,原来她没来。

“知道了。”他转身走了。

……

官舍内,神容写完一封报平安的信,交给紫瑞送出去,吩咐快马加鞭送去长安,好叫她父母放心。

否则担心她母亲又要有什么安排。

信送出去,她出了房门,走去廊上,到外院门口,正遇上广源。

“贵人。”广源停下向她见礼,自她回来后还是刚刚瞧见,不免多看两眼:“贵人可是要去山里,我去为贵人安排。”

神容真要去也没人拦得住她,但关外这一行叫长孙信都怀疑了,不想惹她母亲不快担心,还是摇头说:“算了,暂时不去了。”

广源只好作罢,小声道是,心里惦记着自家郎君,也不知他回来后如何了,还没能去军所看望过。

紫瑞送了信回来了,见神容在院门外站着,百无聊赖的模样,提议道:“少主不如去城中走走,反正也不是去山里。”

神容想了想:“也好。”

广源听了,麻利动脚:“我给贵人备车去。”

近来春日盛了,幽州城也热闹许多,往来了不少商人。

神容从马车上下来时,正好看见一行随从簇拥着何氏进了对面一家布坊里,左右皆是说说笑笑的模样。

紫瑞在旁道:“少主不在的这些时日,刺史府正在筹办那位赵姑娘的婚事,听说没有多久了。”

她点点头,料想也是赵扶眉的婚期快到了:“那就别惊动他们了,随便走一走就是了。”

紫瑞招来东来,让他跟在后面。

东来跟上,眼观四周,没几步,就注意到了附近多出来的人,看一眼前方的少主。

神容走到一家胡商的铺面前,看到他们在门口摆放着卖的小玩意儿,一串铃铛挂在边上,轻轻地响。

顿时叫她想起了之前跳舞时腰上的铃铛,不悦地白了一眼。

一只绑着护臂的胳膊伸来眼前,手上拿起了那铃铛。

她转头,看着忽然冒出来的男人。

山宗拿着那串铃铛看了一眼,似也想起了一样的事,扬了扬嘴角,又抛了回去,回过头,漆黑的眼看着她:“不去山里了?”

神容看了看左右,他应是来巡城的,带着的兵此时还在街尾。

“近期就不去了。”她若无其事地说。

山宗走近一步:“因为我?”

神容又看他一眼,低语:“知道还问什么。”

山宗摸一下嘴,早就猜到了,毫不意外,嘴里说起来却还很轻松:“你哥哥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哪里,这是幽州,又不是长安。”

是了,这里是他的地方,还能把他生生隔开不成?

神容转身往前走,怕被人听见,轻轻说:“你还很得意……”

山宗看着她,缓步跟上,其实并没有哪里得意的模样。

神容襦裙轻逸的身影在前,绿绸丝绦系在高腰处,长长垂着,随着走动一下一下往后飘,撩过他衣摆马靴。

左右百姓看到山宗大多毕恭毕敬,不敢多视。

他和神容相隔几步走着,如原先一般在巡城,只有目光时不时往前,去看那道女人的身影。

神容故意一直没有往后看,走了一条街,也没入哪家铺子,只是随意看了一遭。

转身往回时,发现他还在身后。

“这条街巡完了?”她挑眉问:“我也没什么可看的了。”

山宗颔首,看一眼另一头的马车:“还要巡一条,过官舍,刚好可以送你一程,走吧。”

神容还没说什么呢,他都定好了,一手提衣,缓步朝车走去。

紫瑞在后面落了一大截,看东来。

东来朝她摇摇头,彼此会意,各自本分地缓步跟随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