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广源刚应下,抬头就见他往外走去了,马靴踩过廊下,长腿阔迈,脚步略沉。

院内,裴少雍穿着绛色宽逸的圆领袍,青玉冠束着发,就在院门口的廊下等着。

广源捧着那食盒进来时,神容正好由紫瑞伺候着出来。

“贵人起得早,用一碗羹再出门吧。”广源将食盒送到紫瑞手里。

神容看他一眼,心想他如今可伺候得越发尽心了,简直更胜于当初在山家时。

紫瑞将食盒打开,里面一只白瓷盅,盛着香气扑鼻的清羹。

旁边的裴少雍已经看到:“这是洛阳的清羹?”说完去看神容神情。

广源按山宗说的特意没提洛阳,不想还是被提了。

神容其实也已看出来了,曾经在山家时没少尝过这个。

她捏着勺子搅了一下,稍稍抬眼看了看裴少雍,还是放下了:“不必了,拿回去吧。”

紫瑞将食盒盖上,递还给广源,跟随神容往外走。

广源皱着眉暗自叹息,看着他们三人出了院门,心想郎君说得不错,贵人果然是不愿想起洛阳的。

长孙信言出必行,今日果然没有入山,已在门外等着,准备陪裴少雍在幽州城里走动。

神容和裴少雍一前一后出了官舍大门,长孙信已骑在马上,身后皆是护卫。

看人数,好似比之前长孙家带来的多出了两三倍,门口一条道都站满了。

裴少雍对神容道:“姑母答应让我来时,正是得知你去关外的消息时,因而特地着我多带护卫来,嘱咐说你事毕便尽早返回,她担心坏了。我从裴家也带了一批护卫来,这样回去就用不着动用本地官员安排护送了。”

神容臂挽披帛站着,目光微动,看到马上的长孙信。

长孙信也正在看她,兄妹二人对视一眼。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又不是眼下就走了,先留些人下来,不必带这么多人跟着。”长孙信道。

裴少雍点头:“表哥说得对。”

他吩咐一番,将带来的护卫都留在了官舍,坐上马背,一直目视着神容登上了车,才随长孙信出发。

幽州城的城头上,张威刚替换了别人的岗,站在登城的台阶上往下看。

山宗那长身如松的身影就靠在下方城墙边,抱着手臂,拇指玩着刀鞘,旁边是他的马。

看不清他神情,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大清早就从官舍方向来了,照旧巡了城头,做了该做的,可一个字没与他们这些属下们说。

张威不是胡十一,否则他此刻早就忍不住下去问了。

再看几眼,忽见山宗动了,他提刀站直,头抬了起来。

张威顺着他朝着的方向看,仗着人在城上,看得远,一下就看到了一行人马,眯着眼仔细瞧,认出当中那个,不就是金娇娇。

再往下看,山宗已经走了。

裴少雍这一行已经转过了城中大半地方,好几道城门口,甚至还去了一趟幽州官署。

此时入了城中一间酒肆歇脚用饭。

长孙信进了雅间,在案后坐下时道:“我原以为二表弟你是一时兴起罢了,但见你这一路看得如此细致,倒是真心在求取功名,莫非家族荫官已满足不了你了?”

他这个裴二表弟虽有文采,但以往并无追求功名之心,加上性格又好,谁都以为他会安于分一份家族好处便罢了。

如今看来倒不是,竟然是个真实所想都揣在肚子里的,原来只是看着老实。

裴少雍在他身旁坐下:“我三年前就有这打算了。”

长孙信指着他打趣:“我知道了,我朝儿郎大多先立业再成家,你如今一心立业,便是有心成家了。”

裴少雍笑笑,伸手去倒水,遮掩着眼神往旁看。

神容没坐,临窗站着,旁边半人高的胡几上正在煮茶。

幽州的茶苦而后冽,四周都是一股茶汤苦香的味道。

她抬眼,忽然看见雅间窗外,穿过街上人潮,直直朝自己走来的男人,不禁心口一跳,眼往左右瞄了瞄。

早上在官舍里没看到他,还以为他昨晚就走了,原来没有。

“阿容,小心茶汤。”裴少雍看她臂弯里的披帛都要掠到胡几的茶炉上,赶紧起身过来。

山宗已近在窗前十几步外,在无人的墙角停了下来。

神容在看到他的那刻就侧了身,只留给他一个侧脸和如云堆叠的乌发。

裴少雍忽从她身侧走出,拨了一下她臂弯间的轻纱披帛,关切地与她说着什么。

而后他端了只茶盏过来,送到她手里,两道身影离得很近。

神容接了,随他离开了窗前。

山宗眼从那道窗口移开,鼻间出气笑了一声,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没完了是吗?

他眼又扫回去,盯着那扇窗,许久,始终再没见神容露面,转头离开。

……

直至日斜,一行人才回到了官舍。

神容从车内搭着紫瑞的手下来,一旁长孙信已下马,在朝她悄悄招手。

她看一眼裴少雍还在马上,走过去。

一近前,就听他低声道:“你怎么回事,一整天没怎么说话,是不是因为母亲叫二表弟传的那番话?”

神容脸色未变,直入大门:“怎会呢。”

长孙信见裴少雍过来了,没有再问,看着她身影进了门。

神容入了内院,示意紫瑞东来不必跟着,走向主屋。

推开门,赫然一怔,门边倚着道人影。

她还没开口,人影已贴近,一只手搂过她,另一只手就合上了门。

神容撞入他怀里,一抬头,他就低头亲到了她唇上。

“你……”她只含混地说出个字。

“我什么?”山宗牢牢扣着她的腰,贴着她的唇:“只有这样才能见你了是不是?”

声闷闷地往她耳里钻。

神容启唇,下一句话还没出口就被他吞了。

他含着她的唇,一手抚到她后颈,往自己怀里送。

亲地太狠了,神容气闷,脸上很快热了。

“阿容已经回屋了?”裴少雍的声音传过来。

神容怕被发现,忍不住就想动。

山宗手臂紧实一收,反而抱她更紧,甚至鼻间还低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的,亲到她脸侧,耳边,唇上碾得更重了。

外面紫瑞正在回话:“是,少主出去了一整日,应当是乏了。”

神容昂起头,心陡然一阵跳快,他的嘴已辗转亲在她下颌,落去她颈上,细细密密。

“那让她好好歇着吧。”裴少雍的脚步声远去了。

直到神容忍不住揪住他胡服的衣领时,山宗狠狠在她颈上含了一口,让她吃痛地蹙了蹙眉,才终于放开她的唇。

神容在他怀里抬着头,一口一口呼吸,双颊酡红,如染红霞。

山宗低头看着她的脸,牵扯着她的呼吸,直到此时才不见她像先前那样刻意回避了。

“你来得正好,”神容轻喘着,眼珠微动:“我有话要与你说。”

山宗扬起唇角,还以为她被刚才的举动吓到了,没想到她会说他来得正好,呼吸重,声也沉沉的:“什么话?”

神容的手指还揪着他的衣领,看着他如刻的下颌:“我大概……就要走了。”

山宗的嘴角缓缓抿起,脸上没了笑:“又要回去了?”

“嗯。”神容出门前听裴少雍说了她母亲的那番话,才算知道她母亲安排他来的真正用意,其实是来接她的。

山宗没有说话,屋内一下变得十分安静。

过了一瞬,他才开口,声仍沉着:“然后呢?”

神容眼掀起:“然后?”

山宗看入她的双眼:“你回去之后的事情,可曾想过?你我的事。”

神容看着他脸:“你我?”

山宗始终低头对着她,从她的眼里,看到他突出的眉骨,连着挺直的鼻梁,人在门后,眉宇间一片深深的暗影,那片暗影在这句反问后好似深了一层。

他低声说:“难道你到如今,都没想过和我来真的?”

神容唇轻轻一动,抿住,又启开:“怎样才叫真的?”

“和我重新做回夫妻。”

神容怔住,轻轻合住唇。

从未想过这句话会从他口中说出,猝不及防入了耳。

有一瞬间眼里只剩下他深沉的脸,忘了自己在想什么。

山宗眉峰压着,眼里黑沉沉一片,松开了她:“你没想过。”

☆、第五十八章

两日后, 主屋里,紫瑞一件件收拾起了行李。

将一件轻绸襦裙放入包裹后,她朝窗边的榻上看了一眼:“少主, 真就要走了?”

神容坐在榻上,手上握着装书卷的锦袋:“嗯。”

裴少雍那日在幽州城内走动完就定好了回去的行程,出乎意料的快。

而她,的确也没什么事由再待下去了。

门外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长孙信衣袍宽逸, 身姿翩翩地走了进来。

“看来你已收拾得差不多了。”他看过紫瑞手上忙着的, 走到榻边, 低声道:“我觉着二表弟是见到了姓山的才有意要尽早走, 不过也是应该的, 母亲毕竟一直都牵挂着你。”

神容仍只回了一个字:“嗯。”

长孙信在她身旁坐下,看她脸色,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这两日人好似更冷淡了一些,越发懒得说话了一般。

他有心逗小祖宗开心,笑道:“在想什么呢,临走便没什么要与哥哥我说的?”

神容看他一眼,沉默了一瞬才开口:“在想还能不能再来。”

长孙信斯文俊雅的脸上一愣:“这还没回去呢,你就想着再来了?”

神容眼神微动,将书卷收好:“只是担心山里罢了, 万一又有什么事呢。”

长孙信这才缓了面容:“也是, 这山是邪乎了点,有你在会放心许多, 不过你已镇住了它两回,矿脉也清楚了, 料想不会有事了,我还道是因为别的。”

说到此处,他上下打量一番神容:“别的,都没事了?”

“嗯。”神容又如先前一般冷淡了,只眼睛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这间房的门后。

就在那扇门后,山宗松开她时低压的眉眼似乎还在眼前:“你没想过。”

神容一直没说话,看着他幽沉的双眼。

“你没想过我想过,这回全看你。”

后来他是什么时候走的,神容都已忘了,唯有这几句话清晰地留在耳里。

外面忽然传来喧闹人声,有什么队伍过去了,伴随着阵阵锣鼓敲打,似乎很喜庆。

神容被这阵声音拉回了思绪,朝外面看了一眼。

长孙信想了起来:“是了,二表弟挑了个巧日子,赶上今日刺史府上办喜事,那位赵刺史的义妹赵姑娘就要出嫁去檀州了,昨日来递了请柬,我替你推了。”

神容微微点头:“推就推了吧。”

裴少雍紧跟着就到了门前,穿着来时的水青对襟胡衣,罩着墨绿绸面披风,脚上胡靴一尘不染,随时要打马上路的模样,脸上带着朗然的笑:“阿容,可以启程了。”神容看一眼哥哥,起身出门,她今日也穿着身胡衣,素纹收腰,将她整个身姿的纤挑都衬了出来。

裴少雍止不住多看她,忽而看到她高高竖着的衣领,颈边一点若隐若现的红,忙问:“阿容,你脖上怎么了?”

长孙信正好跟出来,也转头看来:“什么怎么了?”

神容扶着高高竖着的衣领,先往前走了:“没怎么。”

那是山宗亲过的痕迹,她边走出去,边用手指摸了一下。

到现在还有些微微的疼,仿佛还能感觉出他当时薄唇滚烫含上去的力道。

那一幕画面和他的话就又再度回到了耳边。

这回全看你。

……

今日晴空万里,春风浓拂,正是适合办喜事的好日子。

刺史府里的热闹一直蔓延到了城中。

幽州这一带因经历过多次战乱,有过艰苦岁月,向来对于喜事是向往的,只是不喜铺张,就算如今是桩刺史府上的喜事,也说不上盛大,一如寻常人家一般,摆席设宴热闹热闹便罢了。

府内,在披上嫁衣之前,赵扶眉特地在厅堂里向赵进镰和何氏作别。

赵进镰夫妇衣着庄重,端坐上方,受了她敛衣跪拜的大礼。

何氏心软,见不得这种场面,一时感慨,抽帕抹了抹眼,被身旁的赵进镰拍了拍手被才安抚住。

他虚扶一下赵扶眉:“周镇将已到府上了,你快去准备吧,否则就来不及启程了。”

赵扶眉低头说是,起了身。

山宗黑衣凛凛,站在刺史府的廊下,一路走来看过四周,府内四处热闹,但没有见到那抹女人的身影,也不见长孙家的任何一个人来赴宴。

他转身,正要走,身后一道声音唤他:“山使。”

山宗停步回头,赵扶眉站在眼前。

她微低的头上已经簪了首饰,脸上也施了粉黛,只待披上嫁衣便能跟周均走了。“我来向山使道别,谢山使当初救命之恩,否则就不会有我今日光景。”

山宗说:“我已不记得了。”

赵扶眉依然低垂着眉眼,福身:“我知如此不合规矩,也知山使早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便不能当没此恩情。”

她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了眉目,声音低得几乎要叫人听不见:“愿山使此后安好,一切能顺心遂愿。”

山宗勾了勾嘴角,顺心遂愿?谁能让他遂愿。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没几步,廊柱后,身着红色婚服的周均现了身,一双细长的眼意味不明地盯着他。

“祝贺。”山宗留下两个字,眼里却如同没看见他,径自大步走了过去。

周均朝他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再转头看他时,他人已走向府门,脚下不停,直接离开了刺史府。

……

日上三竿时分,接亲的队伍才离开刺史府,往城外而去。

幽州城门边,街上百姓挤着围观,人声鼎沸,说说笑笑,只有城头上的守军还肃正地在守着。

周均跨马在前,引着赵扶眉乘坐的马车,一路出城而去,不长不短的一支队伍,由檀州兵马护送。

城门外不远处,停着一队幽州军所兵马。

山宗坐在马上,眼看着城门口。

胡十一打马在旁,笑呵呵地道:“头儿,我以为你跟那周镇将不对付,今日能去刺史府道贺一趟就不错了,竟还来送行他一程。”

本来是他领着人在这里意思意思,代表幽州军所送行一下檀州镇将罢了,没想到他会亲自来。

山宗没接话。

胡十一扭头看一眼,只看到他沉沉然的侧脸,仿佛没听见刚才的半个字。

“头儿?”

山宗眼终于动一下,问:“除了接亲队伍,有无其他队伍出去?”

“其他队伍?”胡十一挠挠下巴,仔细想了想:“没有,咱一上午都在这儿等着送行呢,没见到其他队伍出来。”

山宗颔首,没错,有其他队伍也会避开接亲队伍再出发。

此时的官舍大门外,神容的马车被众多护卫环护着,就等着出发了。

广源匆匆跑出门来看,一双手抄在袖中,眉头紧了又紧。

贵人竟然就这样又要走了,而且先前一点风声没透露,他也是刚刚才知道。

他一边想一边看了眼裴少雍,直觉是他的主意。

长孙信系着披风走到车外,朝着车帘道:“接亲的队伍过去了,路好走了,启程吧,我送你一程。”

神容隔着车帘说:“不必了。”

裴少雍打马护在车前,笑道:“表哥难道是不放心我不成?”

长孙信坐上马背:“那倒不是,我也不送远,只送过檀州就好。”

裴少雍知道他们兄妹是带着要事来的,路上想必还会交代一些山里的事,只好笑道:“也好,表哥心疼阿容,应该的。”

神容没说什么。

车马上路,他们特地等到现在,道路果然顺畅了许多,一路直接出城。

只有广源,对着那辆远去的车驾长长叹息。

城外周均的迎亲队伍早走了,连道上的尘烟都被春风吹尽了。

胡十一牵着刨地的马,看身旁:“头儿,人都走那么久了,咱还不回去吗?”

山宗仍然看着城门:“你们先回去。”

胡十一左右看看,朝后方人马招两下手,带着人往军所方向打马出去时,又回头往城门口看了一眼,忽见一队人马出来了。

一群护卫开道,护着当中的马车严严实实,车前两匹马上坐着两个锦衣贵公子。

“金娇娇?”他惊讶地看一眼山宗的身影,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头儿是在等她啊。

山宗看到那一行队伍的瞬间眉就压低了,没在刺史府上看到她,果然是要走了。

他盯着那辆当中的马车,看着那扇门帘,门帘掀动,但看不见那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