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又有敌贼踪迹!”

“按对策办。”山宗下令,一面带着神容往山外走。

神容以前也听过这种笛啸,但从未见过军所人马如此戒备,被拽的脚步急切,不觉心中也有些发紧:“要出山?”

山宗回头看她一眼:“先送你回去。”

原来只是要送她出山。

“那你……”她说一半又停了。

山宗停步:“我什么?”

神容轻轻说:“没什么。”

山宗盯着她,勾起嘴角:“差点以为你是要叫我小心。”

她不禁抿了抿唇:“都说了没什么。”

山宗敛笑,朝不远处点了个头。

东来接到示意,快步而至。

“出山。”山宗吩咐完,将神容推过去:“你先回城中,我解决了这里就来找你。”说完转身往关城而去。

“少主,请。”东来催神容。

她临走又朝山宗远去的身影看了一眼,其实她刚才是想说那句话的。

秋风漫卷,天地昏沉。

山中解决着突来的异动时,长孙家护卫追随着东来,匆匆护送少主返回幽州城,后方还跟有几名军所兵卒。

神容骑着快马,发上罩着的披风兜帽都已被风吹开。

从山里到幽州城外的一路都没有人烟,只有被马蹄踏过的尘土随风漫扬,如帘如帐。

距离城下不远时,斜前方忽来另一批人马,朝他们所在方向冲来。

“少主请往后。”东来立即策马往前,左右护卫由他指示,分列在两侧保护。

神容在马上看了一眼,那些并未着戎装武服,不是兵马,见到她的人应当就会避开,可居然没有,他们依然直冲了过来。

东来已经抽刀,就连后方几个军所的兵卒都已亮兵,却听对面领头的人一边冲来一边大喊:“请长孙女郎随我等移步!”

“等等。”神容勒住马,身旁护送的人纷纷停下。

她往前细看,那群来人越发接近,认了出来:“他们是长安来的。”

……

幽州边界附近,空无一人的官道左右皆是大片荒野,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岭。

神容的马在此处停下,道旁只有一间土屋,是以前这里给过往驿马换食草料的地方,如今弃用,破败不堪。

那队拦她路的人早已远远回避,直退入了荒野。

东来带着护卫们跟来后,也只守在道路的另一头。

神容下马,看一眼昏沉的天光,已过去很久,不知山里解决了没有,一边想一边将身上披风系正,走向那间土屋。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里面一道身影,一手轻掩口鼻抵挡灰尘,一边在焦急踱步,乍见开门而来的光亮才回过神,抬头看来,连忙迎过来:“阿容!”

神容走进来,看着他风尘仆仆的身影:“二表哥。”

是裴少雍,圆领袍的衣角粘带尘灰,连头上束发的玉冠都有些歪斜。

那群拦路的人就是他的人。

这屋中什么也没有,只一片杂乱,遍布灰尘,神容只能站着,也掩了下口鼻,不知他为何宁可派人去拦路也非要见她一面,淡淡说:“我刚到幽州不久,二表哥便来了,想必是早就上路了。”

“没错。”裴少雍道:“我去国公府找过你,得知你离府后就立即告假而来,给你的信你却不回,便只能用此方法去请你了。”

“所以我也只好来了。”神容看他一眼:“二表哥到底为何要见我,不妨直说。”

“我是为了山宗。”裴少雍脚下接近一步:“我知道他想回头了,他在长安时要登门是要向你求娶了,是也不是?”

他一口气倒了出来,倒让神容蹙了眉:“是,二表哥就为了这个?”

“自然!”裴少雍似有些激动:“就凭这我就必须要来此一趟,你万万不可接受!”

神容看他脸色都已微微泛红,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脚下小退半步,低声道:“二表哥既然已说到这份上,那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我与他已有肌肤之亲。”

裴少雍一愣,随即就道:“那又如何,你与他本就做过夫妻,这算得了什么?何况我朝起自关陇至今世风开明,连多少皇室贵胄都不和则离,那不过就是你过往一段,不足挂齿。”

“是,这些我都知道。”神容说:“我与你说这话,岂会是觉得女子该由这等事被束缚了手脚?我是说如今,不是过去。”

裴少雍一下就明白了,脸上有些发白:“你是想说,你已有心接受了?”

神容轻缓地点了下头。

裴少雍脸上似又白一层,平日里那张脸暖如旭阳,此刻如坠寒冬,忽又道:“不行!绝对不行!”

神容看着他,眉又蹙起,觉得他今日分外古怪,既然该说的已经说了,只能就此打住了,便动脚要走:“幽州眼下不太平,二表哥说完了便赶紧返回。”

身后脚步声急切,裴少雍一把就扯住了她的衣袖。

神容回头,愕然地看他一眼。

裴少雍急急道:“你根本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可知他要永镇幽州,不出幽州?”

神容很快回神:“早就听赵刺史说过,倒是没这般详细,据说他接受任命时便是这么定的,不过一个规定,与他为人又有何关联?”

“若他不是不出幽州,是不能出幽州呢!”

神容倏然抬头:“你说什么?”

“我说他不能出幽州!”裴少雍紧紧抓着她衣袖,快把她袖口揪皱了,声音压得低低的:“他若有私出幽州之举,就会被惩治!”

神容握着袖口挣开他的手,脸色渐冷:“无凭无据之言,二表哥最好不要再说。”

裴少雍紧抿着唇,看出她根本不信,又往前走近一步:“阿容,我对你的心意你一定知晓了,但你莫要以为我是因此而刻意针对山宗,若我真有此意,就不会特地赶来找你,大可以直接告诉姑父姑母,甚至上奏圣听。我无意叫他如何,我只想叫你远离他,不要被他骗了!他绝非你我看到的那般简单!”

他越说越快,生怕她真走一般。

神容脸色沉凝:“那我又如何能相信二表哥,他有什么不能出幽州的?”

“因为他是罪人!”

神容怔住。

裴少雍陡然低吼出来也愣了,额上甚至已有细密的汗,白着脸看着她,咬了咬牙道:“我自宫内看到的,那是密旨,不可外传。他不能出幽州,是被关在了幽州!只因他有罪!”

在那份黄绢上,最后跳入他眼里的帝王御印,还有一个朱红的“密”字,其下却还有两个字:特赦。

他声音都有些发抖:“只有罪人身上才会用到‘特赦’,而且是重罪。”

神容被他这番话弄得脑中空了一空,走到门边:“二表哥未免说笑,若真是一个罪人,何以能成为一州军首?”

“那就得去问他自己和先帝了。”裴少雍想过来拉她:“阿容,你知道我自小到大从不对你说半句假话的。”

神容避过了他的手,却也记得这是实话,他的确从未骗过她。

但那男人不久前刚和她同入山里,此刻竟被说成了罪人,谁能相信。

她仍是转身要走:“我该回城了,二表哥也该回长安了。”

门刚拉开,裴少雍快步上前,又一把推回去,往里快走两步:“你还是要回去?”

神容胸口微微起伏:“我是特地来接替我哥哥的,来这里见你够久了,已耽误了返城,必须要回去。”

“那回去之后当如何?”裴少雍问:“他是罪人,你也毫不在意?”

神容简直有些恼怒了:“二表哥莫再说这话了。”

“你还是不信?”裴少雍睁大双目,不敢大声,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又像是害怕:“他真是罪人!”

霍然一声,门被踹开。

神容立即转头看去,胸口如被一撞。

挺拔如松的男人手执细长直刀,自门外走了进来,黑漆漆的双眼看着屋里。

裴少雍竟然不自觉就退了一步。

山宗刚出山就听说护送的军所兵马说了消息,快马而来,手里的刀尖还带着未来得及干掉的湿润血迹。

他看一眼裴少雍,眉目低压,眼里如有锋刃,一把抓住了神容的手,紧紧不放:“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偶然的提早更新,明天不出意外还是23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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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神容毫不停顿就被拉出了门。

山宗甚至没有让她骑自己的马, 直接拉着她到了他的马旁,抱着她送了上去,翻身而上,扯马就走。

东来在道旁见状,立即上马, 带人跟上。

他动作太快了,神容被箍在他的胸膛里, 临走前还能听见裴少雍在后面追出来的呼喊:“阿容!”

尚未能回头看一眼, 只听山宗声音自头顶冷冷传来:“送兰台郎出幽州!”

说罢手臂一振,马就快驰了出去。

道上有一排军所兵马等着,个个坐在马上,手中持兵,如同刚下战场, 兵器上尚有残血, 皆在戒备当中一般,见他上路, 齐齐调转马头往前开道。

山宗策马极快, 一路上都没说过话,只有呼吸阵阵拂在她后颈边,神容知道他大概在她身后稍低了头。

她忍着什么都没说,因为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一只手不自觉抓紧衣摆,由着迎头而来的凉风呼啸而过。

至幽州城附近,看见了更多的兵马。

神容双颊早已被风吹凉, 转头看去,接连不断地有兵马自军所方向而来,在远处分开成两股,一股往幽州城而来,另一股往山中。

天色更暗了,越发接近的城头上,守军似乎也增加了许多,有守军在上方挥了挥令旗,下方城门才缓缓开启。

山宗搂紧神容,疾冲了进去。

城中也有些不一样,街道空荡了许多,看不见几个百姓,有的店铺还正在关门,反而多了许多兵卒。

神容随着疾驰的快马粗略看了一遍,不知道她去见裴少雍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好像幽州的情形已彻底变了。

……

官舍里,广源听到动静赶出门来迎接。

快马奔至,山宗一跨而下,将神容直接抱了下来,抓着她手进门。

广源当做没看到,迎他们进府时如常一般道:“郎君和贵人一早就入了山,因何到此时才回,瞧着倒像是赶了一番路的模样,还是快进屋歇一歇,已备好饭菜了。”

他说的没错,他们往幽州边界这一去一返,几个时辰就过了,自然是赶了一番路。

山宗拉着神容一直不放,直到送入屋中,榻边小案上果然已有饭菜,尚有热气袅袅。

他终于松开手,一路骑马太快,胸膛尚在起伏,抛开手里的刀:“先歇着。”

神容却忽而抓住了他的护臂,自己的胸口也在起伏不定:“你已听到了是不是?”

山宗停在她身前,脸色沉定:“听到了什么?”

“我二表哥的那句话。”

“哪句?”

“你是……”她轻轻抿一下唇:“你是罪……”

话音被吞了,山宗猛然低头堵住了她的唇。

神容唇被重重含住,呼吸一寸寸被夺去,抓着他护臂的手更紧。

山宗放开了她,一声一声低沉地呼吸,一只手不知何时又牢牢抓着她的胳膊,像怕她会消失一样:“是,我听到了。”

神容呼吸反而更急了,声很轻:“那份密旨……是真的?”

山宗盯着她,眼底幽深:“若是真的,你可会后悔?”

神容心头瞬间急如擂鼓,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山宗紧紧抓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移到她腰上,收着手臂,声沉得发闷:“可还记得我当初送你回长安,离开前说的话?”

当初送她回长安,离开前说的话……

神容心中纷乱,许久才想起来,他说过:“你不怂,那你就再也不要去幽州,否则……”

“否则你就是真后悔也没用了。”

他盯着她双眼,又问一遍:“我说过你就是真后悔也没用了,就算那份密旨是真的,我也不会放手,所以如今你可会后悔?”

神容久久无言,当时只觉他语气里藏着丝难言的危险,如今才知藏着的是这样的事。

直至手臂快被他抓得没有知觉,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始终不信:“不可能……若是真的,你怎么还能任幽州团练使,你所犯何罪?”

山宗喉头一滚,紧抿着薄唇,到后来,竟然扯开了嘴角,脸上在笑,眼里却深幽如潭,声只落在她耳边:“你只要记着,只有那份密旨是真的。”

神容出神地看着他,心潮起伏不定,看见他突出的眉峰低低压着,那双唇在眼里抿了又启开,似乎话已在口边,又咽了回去,牙关紧咬,脸侧绷紧。

只有那份密旨是真的,那他的罪呢,又是不是真的?

“郎君,有客。”外面广源的声音一下传入,似有些急切。

屋中的凝滞似被撕开了一个缺口,山宗松开了神容,紧闭着唇,转身大步出去。

神容的手指此时才离开他的护臂,指尖发僵,才意识到方才抓得有多用力。

官舍回廊上,站着急喘的裴少雍。

山宗快步而至,面前迎上一个兵卒,贴近耳语几句:兰台郎不愿返回,以官威施压,非要追来。

说完迅速退去。

山宗冷冷地看过去:“我让你走,已是给足了颜面,你竟还敢追来。”

裴少雍面带汗水,脸色苍白地走近一步:“你如此不管不顾,是想扣住阿容不成?”

山宗霍然大步过去,一手扯了他衣领就进了旁边的厢房。

房门甩上,他才松开了手,裴少雍踉跄两步,扶着桌子才站稳,声音低低地道:“你想干什么,被我发现了罪行开始慌张了?”

山宗逆着光,沉沉站着,竟然森森然笑了:“我的罪,何罪,你可曾亲见?”

裴少雍愣一下,没有,他没有看到他犯了何罪,只知道他被特赦了。

“虽未知何罪,但你被关在幽州是事实!”

“那你倒还敢入我这森罗大狱?”

裴少雍悚然一惊。

领口一紧,他人被山宗一只手提着拽起来。

“那是先帝密旨,就该永不见天日,你妄动已经犯禁,还想将神容扯进来!”山宗一字一句,声压在喉中,力全在手上,烈衣乌发,浑身一股难言的邪佞。

裴少雍既惊又骇,纵然见识过他的狠劲,也不曾见识过他这般模样,仿若被激怒的凶兽,若非压制着,已经对自己动了手,平复一下气息,仍忍不住急喘:“我是不想叫阿容被你蒙骗,她是长孙家至宝,何等娇贵,怎能嫁给一个罪人!”

“还轮不到你来给我定罪!”山宗手上用力,指节作响,牙关都咬出了声:“马上走,回你的长安,不想落罪就把嘴闭严!我这点容忍是给神容的,我的事,劝你少碰!”

裴少雍被一把推开,连咳几声,捂住喉咙,心中被他的话震惊,久久未平。

再抬头,眼前已经没有山宗身影,只剩下大开的房门。

几个兵卒鱼贯而入,手持兵器,齐齐抱拳:“请兰台郎上路返京!”

裴少雍想说要见神容,扶着脖子还没开口,领头的兵冷肃地重复:“幽州戒严,恐有险情,请兰台郎即刻上路返京!”

两声之后,几人上前,不由分说,请他出门。

裴少雍被半胁半请地送去官舍外时,回头朝里看了一眼,没看见神容,就连山宗的身影都没再看见。

天不知何时已经快要黑下,他骑着马,被这群兵卒快马围着,强行送往幽州边界,与自己的人马会合。

半道所见皆是往来的军所兵马,整个幽州城在身后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瓮,远处山岭间还有兵马奔驰的黑影。

裴少雍在被迫远去前最后一点清明的神思,是察觉到幽州的确戒严了。

……

翌日,天还未亮,紫瑞已经入了房中,只因瞧见房中早早亮了灯。

“少主起身如此早。”

神容坐在妆奁前,对着铜镜,默不作声。

紫瑞在旁低低说着话:“昨日听闻裴二郎君来了一下,随后就没动静了,也不知来此何事。”

神容便明白了,当时山宗忽然中途离去,一定是去见他了。

紫瑞又在小声地说着外面情形:“山使好似也起得极早,昨夜城中四处调兵,城外也忙碌。”

神容知道山宗起得早,或许他根本就没睡,半夜尚能听见他在屋外走动,马靴踏过门外的砖地,一步一声,但始终没有进来。

直至后半夜,有兵卒报事,他的脚步声才没了。

裴少雍说的事,再无从说起。神容始终记得他离去前的神情,像是想说什么,又生生忍住了。

因为那是密旨,不可外泄。

她无法追问,自他离去后坐到此时,也想不透他因何会背上那样一道密旨,当初先帝明明极其器重他,据说许多调令都是先帝亲手遣派,他怎可能有什么重罪?

“……后来听东来说就连山中也有动静,还听闻赵刺史将城中官员都齐集去官署了。”紫瑞仍在说着。

神容思绪一断,忽然回味过来,转头问:“你方才说山中有动静?”

紫瑞正要拿梳子为她梳头,停下道:“是,全城乃至山中都有大动静,听广源说了军所消息,昨日一早山里先有斥候示警,随后就这样了。”

神容当时已出山,半道被拦,赶去边界见了裴少雍。

她记起山宗去找她时带着一队持兵跨马的兵,返城时遇上四处兵马奔走,彼时全被那突来的消息占据了心神,此时才惊觉应是关外的敌兵有了什么举动,站起身道:“他人呢?”

山宗跨马执刀,立在城下。

城门大开,城外刚从军所调来的兵马正齐整而入。

胡十一快步从那间挂着医字牌的屋舍里走出来,边走边往身上套着软甲,唤道:“头儿,让张威带人守城,我随你入山!”

山宗转头看他一眼:“养你的伤。”

“没事,我好了!”胡十一拍拍胸膛,背挺得直直的:“正要去山里报那一箭之仇呢!”

山宗没理睬他。

胡十一觉得他今日分外冷肃,话比平日少一大半,只当他是默认了,叫旁边一个兵牵了自己那匹枣红马来,坐上去跟进他队伍里。

城外的兵马陆续全都进了城中,山宗一马当先,领着自己身后一队人出城。

昨日山中先有示警,之后果然遇上关外侵扰,与往常不同,山宗觉得他们这次是有备而来,便印证了之前猜想,之前几次皆为试探。

这次才是他们真正动手之时。

偏偏在这种关头,裴少雍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