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帝王声音放低时很平和:“长孙家开矿有功,长孙侍郎不久前才当面受赏,为矿山如此尽心倒也说的通。”

裴少雍竖耳听了片刻,此时才暗暗松了口气。

这便是他不愿意神容再与山宗扯上关系的缘由,还好河洛侯据实以报了。

帐内纸张轻响,是少年帝王手上的军务合了起来:“光是看他这些年的作为,的确是在镇守幽州,没有半分罔顾职责。”

河洛侯语气温和:“是。”

“比对卢龙军旧部名册的结果如何?”

“所有人都能对上,也都是那一年那一段时日忽然没了消息。”

帐内没有了声音。

过了片刻,才传出一声河洛侯的吩咐:“兰台郎可以先退去了。”

裴少雍称是,自然知道他们是有什么密言要谈,退出殿去。

临走前,他又看了看殿门,早已发觉这一番查山宗,查出了许多暗藏的过往,却不知这位新君心里做何打算。

山宗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就有信心一定能翻案?

他拧住眉头,心里记挂着神容,又想起方才河洛侯说他们已返回了,连忙出宫去。

殿内,少年帝王和河洛侯还在低低交谈——

“朕记得,那一年那一段时日前后正是先帝最为疑心,一心巩固皇权之时。”

“陛下没记错,当时先帝疏远各大世家宠臣,手段非常,似乎总觉得有什么阴谋在威胁朝中皇权,且为此忧虑不安。而后才有了立储风波,陛下顺应时事而出。”

少年帝王手下展开先帝留下的密旨黄绢,一旁是记载了山宗和卢龙军罪行的遗录,忽而声冷:“所以这就是先帝会做出的事了。”

河洛侯无声。

许久,帝王才又开口:“让他尽快养好伤入都来见。”

“是。”

……

一行车马由护卫护送,驶过长安大街,停在赵国公府门前。

府门内立即有仆从飞跑出来相迎,牵马摆墩。

神容在车内端坐着,被她父亲的声音提醒:“到了。”

紫瑞已打起帘子。

她掀下了车,看着她父亲正从马背上下来,朝门里看一眼,轻声问:“父亲是否打算就此告诉母亲?”

赵国公在她面前停顿一下,皱了皱眉,声也压低了:“还是等他来了再说。”

神容点头。

“你暂且就少想一些他的事,”赵国公进门前又叮嘱一句:“说不定回来这路上的时日都已叫他养好不少了,莫叫你母亲看出端倪,尤其是你们在幽州的事。”

说完先进门去了。

神容听他说少想起山宗,反而又想了起来,耳后微微的热。

临走前的那晚,她就在主屋里过的,被山宗拉着手搭在他身上睡了一整晚。

起身时很早,官舍里静悄悄的,只有车马声可闻。

她贴着山宗的脸看了看,昏暗晨光里他的脸英挺深沉,分外沉定。

她以为他睡得沉,便打算悄悄起身出门。

刚坐到床沿,就要下床的一刻,手臂一紧,毫无预兆又被拉了回去。

山宗后来又亲她许久,搂她在床上,从她的唇亲到她颈下胸前……

直到外面东来和紫瑞的声音隐约传来,似在请她启程了,他才终于放开她。

“去吧,在长安等我。”他当时说,呼吸还带着用力吻过她后的沉哑,眼里一片幽深。

神容恍了个神,眼神微晃,心想应当他可能的确是养得不错了,毕竟使坏已能得心应手。

“少主。”东来在旁小声唤了她一声。

神容以为是提醒她进府,刚要迈步,却见东来往远处看了一眼,又道:“好似是在等少主的。”

神容看过去,果然看见远处院墙后有人影,也不回避,还朝她招手。

“看着左右,”神容说:“我去看看。”

东来和紫瑞一左一右替她拦了拦。

神容走过去,早已看出是谁。

那人从院墙后面闪身出来,上前几步来握了她的手,拉着她又退回院墙。

“神容,你回来了!”是穿着圆领袍,束着男子发髻的山英。

神容上下看了看她,有些意外:“你是送我哥哥回来的?为何这么久还在长安?”

山英点点头:“我的确是送星离来的,本来要走了,只因收到了我伯父的信,听说我大堂哥被查了,一直查去了山家,连我伯父都惊动了。伯父听山昭说我来了长安,便嘱咐我留在长安暂时听着消息,但宫中没什么风声,我四处走动都没什么可靠消息,没想到今日来赵国公府碰碰运气,就遇到你回来了,我大堂哥如何了?”

听她一口气说完,神容才明白了,难怪在幽州的山家人里没有见到她,山上护军办事确实周密。

“你大堂哥……”她不想再细说:“他出了些事,这回九死一生,还在养伤,伤好便要来长安。”

山英一听便急了:“什么?如此严重!”

神容朝她摇摇头,意思是不要说了:“山上护军和杨郡君已从幽州返回洛阳,这事只能由你大堂哥自己解决,你们都不知内情,没人帮得了他。”

她一边说一边不自觉绕着腰带上的系带,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其实到底能否顺利解决,还卢龙军一个公道,都还是未知。

只能相信那男人的安排。

山英见她说得如此认真,就知事情非同寻常,转身便要走了:“既然如此,我先去封信回洛阳。”

神容想起她方才称呼她哥哥为星离,忽而会意:“莫非你本来是打算来找我哥哥的?”

山英收步,忽而英气的眉一皱:“我是想来找他问问消息的,毕竟他入宫面圣受赏的事都传遍长安了,也算是帝前红人了。可我现在也不太好找他,他也好一阵子没露面了,根本没机会。”

“是么?”

“是,打他入宫面圣受赏之后就这样了。”山英道:“明明我送他返回长安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偏就不露面了。算了,我先走了。”

神容看着她走去院墙另一头,从那儿牵了匹马,翻坐上去就走了。

她走出院墙,看了看紫瑞和东来,确信无人看到才回去,走入府门。

裴夫人早已亲自迎出厅来,身旁就是赵国公。

“你可算回来了,听闻那里出了战事,可真叫我担忧。”她一手按着心口,蹙眉看着神容走近。

神容近前,如常见礼:“放心吧母亲,那里被镇守得好好的。”说话时一面瞄了瞄父亲。

赵国公神情如常,可见的确一字未提。

裴夫人闻言眉又是一蹙:“你倒比我想的还要放心。”

她听闻过那山家小子以少胜多的事了,长安城里都传遍了,不想连神容都这么说,是在称赞他的本事不成?

神容见她神情便知道父亲说得对,确实不能贸然提,笑了笑,岔开话:“听闻哥哥已帝前受过封赏了,我先去看看他。”

裴夫人这才露出笑:“是了,你们回来得正好,如今长孙家才算是受到圣人重视了。”

神容转身往廊上而去,想着面对新君,现在长孙家或许是可以松下一口气了,山宗那里却恰好相反。

这大概就是世事无常。

到长孙信院落前,她解了披风交给紫瑞,走进去。

院子里空荡荡无人,连仆从都没有。

神容走到屋门前,才看到了人——长孙信正坐在屋里一声不吭,穿一身月白圆领袍,一只手在膝头一点一点,斯文俊秀的脸上两眼出了神,不知在发什么呆。

她走进去,他才发现了,诧异道:“阿容?你何时回来的?”

“刚刚,”神容走过去:“父亲与我一并回来了。”

长孙信便明白了:“一定是因为山宗的事了,我听说了一些,风声还没传出来,若传出来,母亲只会更厌弃他。”

神容蹙眉:“你一开口就说这些做什么?”

长孙信看出她不爱听,闭了嘴,脸上却好似一副更不高兴的模样。

神容看他神情,觉得古怪:“山英说你受封赏后就不露脸了,你坐在这屋子里发呆又是做什么?”

长孙信一顿:“山英来了?”

“已然走了。”

他干咳一声:“我忙着,无法见她。”说着将桌上摆着的东西往她面前一推,“你自己看。”

神容低头去看,桌上放着几张纸,好似是描像,一下就知道是什么了:“你这是要考虑婚事了?”

“我受圣人封赏后就来了各种说亲的,母亲叫我好生考虑。”长孙信板着脸说。

“看你这般,倒不像是要考虑。”神容说。

长孙信不做声。

神容想了想,忽而有些明白了:“哥哥莫非是有心仪之人了?”

长孙信仍不做声。

神容忽然想起了山英,又见他方才模样,越发明白了:“你莫非对山英……”

长孙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没好气地一拂袖,低低道:“如何?姓山的能肖想我妹妹,我就不能肖想他妹妹?”

还从未听他说出过这种话来,连他爱端着的风范都没了。

神容不自觉眼神轻移一下,被他那肖想一词给弄的。

“还不是怪姓山的!”长孙信低声道:“原本就难,他还和离在先,弄得两家如此!”

神容这才明白了,难怪他方才一开口就说那个,原来是真不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个周末都是在外地过的,没时间码字,今天又是短小的一天,回头补一段。

补完后面一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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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长安东市一间客舍,门朝街大开。

日头正浓, 街头远处, 一辆宽敞的马车驶来, 车旁一人骑马, 一同缓行。

“哥哥,你实话告诉我, 回程这一路可是与山英有什么事?”车中,神容轻声问。

长孙信打马在窗格旁,身着绯色衣袍, 衬得人面如冠玉, 偶尔有百姓目光看来,端着十足的派头, 低声道:“哪有什么?”

“没什么你会起这心思?”神容自窗格里瞄他一眼。

长孙信一不自在便忍不住低咳,手拢在嘴边清了清嗓道:“无非就是寻常赶路罢了, 到了洛阳后待了一阵子,还在驿馆里遇上了父亲。”

“那从洛阳到长安呢?”

长孙信又低咳一声:“都说了没什么。”

神容觉得那就是有什么了, 靠近窗格,声更轻:“那她对你如何?”

长孙信闭上嘴,侧脸对着她, 不答话了。

神容想起山英那性子, 心如明镜:“若是连她对你是何意思都不明了, 你那般闷着又是做什么?”

“我本是想直接选个人定了亲事的。”长孙信压着声没好气道:“哪知对着那些描像又迟迟定不下去!”

神容挑起眉,笑了笑:“人家都还不知道你心思,你现在想那些有何用。既然勉强不来, 也只能先推迟这事了,如今幽州暂停开矿诸事,待到恢复如常,你少不得又要去那里,便能避开这些了。”

长孙信叹一声:“那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说者无心,神容听了笑便没了。

至少要山宗的事解决了,幽州的事才会恢复。

她不多想了,一手支起腮,朝窗格外望,车已到了那客舍外,忽而说:“好了,停下吧。”

长孙信不禁勒住马,朝她看一眼,顺着她视线转头看去,就见那敞开的客舍大门里,身着圆领袍的女子走了出来,身上配着剑。

不是山英是谁。

“我叫东来找到她在此落脚。”神容说:“哥哥自便,我还有事,要去官署一趟。”

紫瑞坐在车外,东来护在车后,马车径自往前而去,就这么走了。

长孙信左右看了两眼,又有些不自在,往客舍看去,到底还是打马过去了。

山英一手提着剑,另一手还提着只包袱,走到客舍院中,刚解了马,听到两声轻咳,转头一看,顿时一喜:“星离?可算见到你了!”

长孙信从马上下来,听到她这话,脸上露了丝笑,负着手在背后,缓缓踱步过来:“听说你在赵国公府外等过我?”

“是啊,我想问问你我大堂哥的事。”

长孙信脸上的笑僵了一下。

山英说着感慨:“可惜这长安不够自在,连见你一面都难,他日待你再出长安了,我要找你就方便多了。”

长孙信这才重新露出笑来,又施施然负起手道:“说的也是,你可莫要只是说说。”

“我向来一言九鼎,自然不是说说,往后时日还长,若有空我一定去找你。”

他心里舒坦了:“那就好,时日还长。”

山英说完去牵住马:“好了,下次见面再说吧,我得赶紧走了。”

长孙信刚有点愉悦,话还没说完,不禁皱眉:“这就走了?”

山英点头:“洛阳来人知会过我了,我大堂哥此番遭逢困境,这些年好似一直背着什么事,我要赶回洛阳去见我伯父。”

长孙信嘀咕:“他能背什么事,抛妻弃家的事还差不多。”

山英正色道:“我是说真的,莫非神容没告诉你?我大堂哥差点连命都没了,却还要被带来长安受审。”

长孙信一愣:“什么?”

山宗差点没命?

他转头朝街上看一眼,想起刚刚离去的神容,说是要去官署,她什么时候需要去官署了,莫非是要去打听山宗的动向?

……

幽州已进入冬日,大风寒凉,一阵一阵呼啸呜咽,横掠过幽州城。

赵进镰一袭官袍,自官署入了官舍,走进那间主屋里时,看见山宗已经在屋中好好站着,身上胡服穿得齐齐整整,一手紧紧一扯,系上了束带。

“崇君,你可还没好透呢。”他好心提醒。

山宗又拿了护臂在绑:“有禁军队伍护送,我应当一路都可以慢慢养,还用得着担心什么?”

赵进镰看他说得轻巧洒然,心里却没松,毕竟去长安一趟前途未知,无奈道:“长安眼下倒是风平浪静。”

山宗看他一眼:“你有长安消息?”

“也就听到了一些。”赵进镰道:“据说长孙侍郎回都后大受恩赏,如今长孙家可比矿山刚现世时还要荣宠,你那泰岳家正当是高不可攀之际了。”

山宗闻言只提了下嘴角:“料到了。”

明白他意思,长孙家又高了一阶,而自己如今却还是戴罪之人。

赵进镰低叹一声。

一个兵卒到了门口,抱拳报:“头儿,胡十一百夫长和你点名的那些铁骑长都到了。”

山宗已整装妥当,往屋外走:“走吧。”

赵进镰忙跟上他:“你要带他们一起去?”

“嗯。”

刚到门外,广源从廊下来了,身后还带着个人,离得尚远就在唤他:“郎君且慢。”

山宗止步,看着他快步到了跟前,身后跟着的是军医,肩上背着沉甸甸的药箱。

“怎么?”

广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才道:“郎君不能如此走,要出这官舍大门前,得由军医诊治了,确认无事才可以。”

“我自己岂能没数,不必如此麻烦。”山宗越过他便要走。

广源连忙追上去,将他拦住了:“可这是夫人临走前的交代。”

山宗脚下停住:“真的?”

广源用力点点头:“夫人那日走时特地嘱咐我的。”

山宗脸色未变,嘴角却慢慢勾起了笑,看了眼那军医,伸出手:“那便来诊吧。”

赵进镰在旁看得生奇,感叹地摇了摇头。

除了长孙家那位女郎,谁都拿他没辙。

官舍门外,胡十一领头站着,往边上瞄。

边上站了十来人,庞录打头,神色沧桑,旁边是骆冲,脸色和平常一样阴沉不定,后面是换上了军所甲胄的薄仲和其他一众铁骑长。

正对着大门的,却是一队披厚甲执精枪的禁卫军。

无一人说话。

山宗自大门内霍然走出,一手提着直刀。

所有人都抬头看去。

赵进镰和广源脚步匆匆地跟了出来。

“头儿!”胡十一忍不住唤了一声:“咱都准备好了。”

骆冲和庞录盯着他,薄仲忍不住往前一步,众铁骑长皆静默。

山宗扫一圈众人,看向领头的禁军,将手中的刀递过去,归案。

……

风自北吹至长安,尚未至寒凉。

神容走出院落,身上披着紫瑞刚给她搭上的披风,她手指系着领口,走去前院,忽被叫住了。

“阿容。”裴夫人站在前厅外,看着她,细细的眉微微拧起:“你这阵子怎么总往外跑,听闻你还去了一些官署?”

她身后厅中走出身着黛色圆领袍的裴少雍,玉冠束发,朗朗眉目,看着神容:“阿容,听闻你回来了我便来过府上,好几次了,今日才见到你。”

神容不禁瞄了瞄左右,紫瑞和东来都垂首在后不吭声。她笑了笑:“母亲有所不知,矿山上原先开采的人用不得了,准备另请工部安排人去接替,我近来时常与哥哥一同出门,是跟他走访工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