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立即动了, 往前驶去。

山宗一直看着她的车自眼前离去, 转过头,胡十一跟了过来。

他早在旁边悄悄看好一会儿了。

“头儿, 没事吧?”

山宗脸上仍有笑:“没事。”

胡十一松口气:“那咱好不容易叫卢龙军无罪了,啥时候能回幽州啊?”

山宗笑稍敛:“待我再去赵国公府拜见了,才能有定论。”

……

不出两日, 赵国公府便忙碌起来。

一大早,天不过才刚亮,大门打开,迎接了来访之客。

依然是一匹马,一个人。

紫瑞手里捧着一份册子进入房中时,神容正端端正正坐在桌旁,手里捧着书卷,只不过并没有打开,反而眼睛时不时瞄一眼门外。

“少主,”紫瑞将手里册子摆在桌上,笑着道:“这是主母特地着人送来的,叫你一定过目,说是婚仪必须的。”

神容放下书卷,拿起那册子,翻开一看那密密麻麻的字便又合了起来,皱眉说:“何必如此麻烦。”

简直比头一回成婚还麻烦。

神容又朝门看一眼:“我母亲还在与他说话?”

紫瑞点头,小声道:“山使一早就来了,到现在还在厅中。”

神容撇撇嘴,她根本不在意这些虚礼,只不过是为了让她父母好受罢了。

如今她母亲坚持要再办一场婚礼,怕是对她嫁去幽州还是有些不情愿。

厅内,裴夫人坐着,看着对面那一袭黑衣的人。

仆从端着精致铜盆送进来,里面盛着浸香的净水。

山宗笔直端坐,伸手入盆净手,又取帕擦拭。

除了这一身胡服比不得当初那般锦衣貂裘的贵气了,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气度还带着。

裴夫人看了好几眼,方道:“你说这次不是联姻,是你自己想娶,不必经手山家,可以,算你有担当。但我虽答应了你们的婚事,你想轻易娶走阿容没有可能,要一切按照我赵国公府的要求来。”

山宗沉定说:“只要我能做到,尽听安排,只不过希望越早越好。”

裴夫人皱眉,忽然想到什么:“从战时到现在已这么久了,你们在幽州时便如寻常夫妻一般一同生活?”

山宗点头,毫不避讳:“是,此事皆是我的主意,全幽州都知道她是我夫人。”

裴夫人细眉愈发紧皱,微微变了脸色,低斥一句“浪荡子”,难怪想越早越好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如今身在幽州,不在洛阳了,要娶阿容去那边关,就得给她最盛大风光的,休想亏待了她,山家也要给她应有的颜面,否则免谈,你便回你的幽州去,待一切定好了再来迎娶,再不得像在幽州那般!”

山宗漆黑的眼动一下:“我没打算与她分开那么久。”

裴夫人轻轻哼了一声,起身便走:“若非为了阿容,你还有商谈的份,就这样定了。”

山宗几不可察地压了压眉峰,站起了身。

裴夫人爱女心切,怕也是有心给他些难关,好叫他珍惜,他没有异议,只是要完全按照赵国公府的安排,至少也要耗上大半载功夫才能全然准备好。

他实在等不了那么久,也不愿等那么久。

外面忽而传来接近的脚步声。

裴夫人刚走到门口,便见赵国公走了进来。

他刚下朝,身上的国公朝服尚且厚重在身,皱着眉,沉着脸。

“不用准备婚事了。”他忽然说。

裴夫人愣住:“为何?”

山宗也看了过来。

赵国公抬手拦一下山宗:“你在正好,那个契丹的孙过折你可知道?”

山宗眼神微沉:“自然。”

“今日朝中收到了他递送来的求和书。”

“求和?”山宗冷笑:“他不可能求和。”

赵国公冷哼一声,愤然拂袖:“他声称愿意率自己那一部归顺,甚至愿意献回蓟州故城,只要圣人愿意赐婚和亲,但这和亲之人不是宗亲,也不是公主,而是阿容!”

裴夫人当场惊呼:“什么?”

山宗眼神一瞬凛起。

“所以我说不用准备婚事了,”赵国公冷脸道:“我已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承认阿容在幽州再嫁了,决不能让阿容去和亲关外!”

……

后院处,裴少雍刚刚走入,身上亦穿着官服。

“裴二郎君今日怎么是打后门入的?”守门的小厮笑着问。

“没什么,我随姑父车后来的,只来见见表哥。”裴少雍道。

小厮回:“郎君今日不在府上,一早便去工部了,主母在府上与山大郎君说话呢。”

山大郎君,他在这里。

裴少雍没再说什么,勉强笑笑,径自往内走了。

神容坐在房中,霍然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身后的紫瑞。

“你听到的?”

紫瑞点头:“奴婢刚去前院替少主看山使有没有走,隐约听国公亲口说到的。”

神容立即起身出门。

直走出院门,穿过园中,忽然停了步。

园中假山旁站着裴少雍。

“二表哥因何在这里站着?”神容问。

裴少雍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仿佛看入了神:“今日早朝上的事,你听说了吗?”

神容轻抿唇,嗯一声。

刚刚听紫瑞说的。

裴少雍连勉强的笑也笑不出来了。

朝中忽然收到关外派专使送来的求和书,契丹的孙过折战败之后求和没什么意外,只是点名要长孙家爱女和亲,满朝震惊。

但是对他而言,最震惊的莫过于亲眼看着他姑父在朝上说,神容已经于幽州再嫁。

裴少雍的眼垂下,脸上失落:“他到底有什么本事,原本的罪名帝王不追究了,你也再回头了。”

“他的本事只有我知道,”神容轻轻说:“或许将来你们也都会知道,他没变,还是当初那个天之骄子。”

裴少雍忽而笑了一声:“那我就再无可能了是不是?”

神容蹙眉,少有听他如此直白的时候:“那日天寿节,我以为二表哥就该清楚了。”

“是,我是清楚了。”裴少雍几步上前,情不自禁想伸手来拉她,眼中竟已微红:“阿容,可我这些年对你的情分就没变过,为何他还是赢得了你?”

神容的袖口擦过他手指,一下避开了,看到他眼神,别过脸,不想给他一点幻想,反而更冷淡了:“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若我早知道二表哥的心思,或许就能更早地让你断了。”

裴少雍的手僵住了,脸色微白,许久才回缓:“我明白了。”

神容没再说什么,越过他快步走了。

至廊上拐角,忽而迎头抵上男人结实的胸膛。

神容怔了一下,看见眼前漆黑的胡服就伸出了手,被一把接住,抱了过去。

山宗抱着她,双眼越过她看着她来的方向,眉峰压着,眼底幽深,薄唇紧抿成一线。

神容轻声问:“你看到了?”

山宗嘴角勾一下:“还好他懂点礼数,没真碰到你。”

神容抬手贴着他如刻的侧脸,往眼前拨,不想让他再看。

山宗脸上贴着她手的柔软,没料到她这举动,顺着她那点力道就转过了头,看着她脸。

“朝上的事是真的?”神容看着他,想起先前听闻的事,胸口微微起伏。

“是真的。”山宗笑了一声,却沉着脸:“孙过折从不会有真心归顺的时候,倒是阴差阳错帮了我一回。”

裴夫人听完赵国公的话后,已经不再提让他离开长安去幽州等着迎娶的话了,此刻全然将全部思绪转到了不让神容出关和亲的事上。

“可为何偏偏是我?”神容蹙起眉:“孙过折并不认识我,难道是因为你?”

“或许。”山宗眼中更沉:“他不可能得逞,我回去就请赵进镰上书帝王,他当初为你我证了婚,如今正好有用。”

反正孙过折的身上,又会多记上一笔了。

他说着又重重抱一下神容,低声说:“这下你可以随我一同回幽州了。”

说完忽而松开了她。

神容朝他身后看去,原来是裴夫人带着人自远处廊下朝这里过来了,忙也退开两步。

山宗深深看她一眼,先转身走了。

神容稍理衣裳,站了片刻,默默等着。

裴夫人走到了跟前,看到她,脚步快了些,过来牵住她手,皱着细眉,好一会儿才道:“想不到他私下与你成婚,倒还算做对了。”

神容只好安抚她:“母亲莫要为我惋惜,幽州的婚仪我很满意,真的。”

不止天地山川,还有那男人的麾下全军,没有世家的千金奢华排场,但她记得比什么都清楚。

裴夫人轻轻叹息:“只怪那莫名其妙的契丹人……”

神容心思轻转,也觉得孙过折这一次莫名其妙,竟然拿蓟州做筹码。

倘若她没有跟山宗私下成婚,只怕此番会进退两难。

作者有话要说:山宗:万万没想到,就连我的仇人都来做了助攻……

今天要返程,少了点,明天努力。

红包~

☆、第一百零四章

天擦黑, 胡十一从外面赶回官驿, 一头钻进院子里,直走到悬灯的客房廊下。

“头儿, 打听到了, 那几个契丹派来的狗屁专使没得到圣人首肯,眼下好像还想再求呢。给赵刺史的信已快马加鞭送去了,快的话几天功夫就有上书过来。”

山宗刚走过来, 停在他面前:“嗯。”

胡十一回来得急,喘口气:“那关外的孙子咋还敢打起这主意来了?”

骆冲怪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他们一群人正好过来,显然也早听到风声了。

“依老子看, 那狗东西吃了败仗,又被咱们从关外带回了卢龙军, 什么好处没捞着,听说了幽州城里小美人儿的名号,存心报复, 就想捞个小美人儿回去呗。”

山宗朝他扫去一眼。

骆冲看到他眼神,眼上白疤一耸, 又怪笑:“成,老子说错了, 是团练使夫人。”

胡十一知道他嘴碎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干脆不理睬,又问山宗:“那头儿要么就赶紧带金娇娇回幽州去?”

“走是肯定的, 却也不用那么急,就大大方方地回去。”山宗冷笑:“我还用得着躲他们不成?”

薄仲走过来:“头儿,咱能走了吗?这趟被审问过后,圣人虽然给咱们免了罪名,但没提到卢龙军,也没提过蓟州,对你也只是表彰了战功,当初的事就这样过去了?”

山宗沉默了一瞬,才说:“当然不会就此过去,但你们有了自由,才能有下一步,其余都不重要。”

薄仲有点明白了,大约是想起了关外失散的同袍,皱着眉点点头。

山宗扫一圈众人:“你们可以准备上路了。”

……

一清早,赵国公府里便又忙碌不已。

紫瑞将东西收拾好,送出房门,交给东来送出去放车上,回来时看见赵国公和裴夫人都来了房内,赶紧退避,让他们说话。

神容手上刚刚拿起那份书卷,转头就见裴夫人拧着眉,走到了跟前,一脸不悦。

“便宜了那小子。”

神容眼转了转:“既然如此,母亲又何必答应他让我这么快就去幽州,倒不如让我在长安多待些时日,我也情愿多陪伴你们。”

“不行,”裴夫人竟又断然拒绝,小声道:“我们都不了解圣人秉性,万一那幽州赵刺史的证明未到之前圣人改了主意,不承认你与山宗已婚,真要送你去和亲可如何是好?你留在长安我不放心。”

她是不悦让山宗如此轻易就又将爱女娶走了,可更不愿让她的掌上明珠被送去关外那等荒蛮之地。

赵国公一脸肃然:“这是我的决定。圣人没有点头,或许也是觉得此事蹊跷,听山宗说那孙过折极其狡猾,眼下我们只有铁了心将你们在幽州的关系坐实,免得他再生出其他事来。”

神容点点头,心里竟有些好笑,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前两日还在嫌安排的婚仪繁杂琐碎,此刻却又一切从简了。

待她将书卷好好收起来,转头就见她母亲在旁边拭起了泪。

“母亲这是做什么?”她忙伸手去扶。

裴夫人红着眼摸摸她的脸,叹息:“不知为何,此番我才觉得你是真嫁出去了,当年送你出嫁都没这般过,分明嫁的就是同一个人……”说着又拧眉,“这城中怕是已传遍了。”

神容忍着起伏的心绪,挑挑眉,若无其事道:“管他们如何传,我又不在乎。”

此刻的赵国公府门前,早已立了一排的人,皆是裴家诸位表亲。

裴元岭风姿翩翩站在众人最边上,往青石铺就的大路上看,日上三竿,城中正当热闹,这时候上路正好,想必全城都能看个正着。

长孙澜自他身边进了府门,也是去与神容说话去了。

不一会儿,长孙信从府门内走出,身上穿着齐齐整整的月白簇新袍衫,直走到他跟前来:“想不到大表哥还特地带着诸位表亲来送阿容。”

裴元岭看他一眼,感慨低语:“自然要来为那二位复合的新人送行,如今全城都传遍他们在幽州成婚了,作为娘家人,越是热闹地给他们送行,越是更叫他们的事再传广一些,也好叫那契丹的什么孙打消念头不是?”

长孙信左右看了看,拢手在他跟前低语:“他们在幽州可是真成婚了!这种事只有他做得出来。”

裴元岭笑一声:“那是自然,山崇君哪有规矩,他就是规矩。偏生阿容就敢迎他而上,换个人可不一定。”

长孙信往府内看一眼,知道他父母一定在对神容依依不舍,想起孙过折想求神容去和亲的事还有气:“那姓孙的真是做梦,我长孙家的小祖宗,是他能供得起的?”

裴元岭一眼看到远处路上情形,笑道:“对,以后就让姓山的去供。”

一行人已打马而来,个个身着甲胄,身形彪悍,从老远处就没一个路人敢接近的。

领头马上的人黑衣猎猎,刀收鞍下。

长孙信倒没注意,他正在看裴元岭身后的人,看了一遍,低声问:“二表弟没来?”

裴元岭闻言轻叹一声,摇头:“他是不可能来了。”

长孙信听了便皱眉:“我猜也是,那日天寿节才看出他对阿容竟还有那心思……”

裴元岭忙竖手,叫他别说了。

十数匹马在前面一段就勒住了,山宗利落下马,在他们说话时就已踩着马靴踏至,一掀眼,嘴边挂着抹笑,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们的话。

“连襟,”裴元岭笑着唤他:“你已是我连襟了,别的可就别太在意了。”

是暗指裴少雍,他心里还是维护弟弟的,天寿节上都能当场射下天灯的人,谁能是这嚣张人物的对手。

山宗懒洋洋的,似笑非笑:“神容都不在意,我有什么可在意的。”

裴元岭还想再打趣一句,却见他已看向门内,一动不动地盯着。

长孙信跟着转头看去,是神容出来了。

她身上穿着大袖襦裙,描着精致的妆,发髻高挽,簪珠饰翠,盈盈一眼,艳艳生动。

山宗看着,忽而有了几分迎她出嫁的庄重,眼牢牢盯着,没离过她的脸。

裴夫人和长孙澜一左一右陪着,直送她上了车。

神容坐进车里时才又朝外看去,山宗还盯着她,碍于礼数一直未能太近前,迎上她视线,他勾唇笑了笑,转身去与府门前的赵国公道别。

胡十一在一群人当中对着那府门前的情形伸头伸脑,暗自感叹,真不愧是赵国公府,这派头,就跟迎亲似的了。

忽而看到山宗已转身挥了一下手,连忙翻身上马。

一群悍勇兵马在马车前带头开路,这架势在京中确实有些少见,就连裴元岭都多看了好几眼。

马车自赵国公府前驶出,赵国公和裴夫人又缓行着送出一段。

神容朝窗外看了眼,窗格外已贴近胡服烈马的男人,他稍低头,朝她看来一眼,脸上由始至终带着笑,直到此时,都还算收敛。

……

天公作美,上路后都是朗朗晴日。

寒风卷着吹过洛阳城头,一个兵牵着马在城下张望着,远远看到一行队伍而来,骑上马就往城内去了。

队伍很快到了城下。

山宗勒住马,对车内说:“到洛阳了。”说着又往后看。

神容揭开帘子,探身出来,也往后面看了看。

现在已远离了长安,那些城中街头争相围看的眼神也悉数远离了,只不过后面还跟着一行相送的。

长孙信亲自领着一群护卫来送的,此时打马过来,看着山宗道:“父亲母亲心疼阿容,嘱咐我一定要好生相送,毕竟就这般跟你走了。”

好似也想说便宜他了。

接着又道:“我迟早也要去幽州,你若是对她不好,小心被我知道……”

山宗笑着打断他:“洛阳就在眼前,你何不送入城中,稍作休整?”

长孙信看一眼那城门,不自觉就瞄神容,脸色微微变化,忽而重重一声咳:“有何好休整的,我已打算走了。”

说完真就扯了马要往回走了。

神容唤他:“哥哥还是歇一日吧,我们先入城,你自己随意,也自在些。”说罢放下帘子,车先往前去了。

长孙信听她这般说了,对着那城门看了又看,才又决心入城,还真没跟上他们。

一行人入了城中,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神容从车内下来,发现城内很是热闹,好几年没来过洛阳,东都却依旧繁华。

她看一眼身旁:“难得会过洛阳。”

山宗松开马缰,走到她旁边,轻轻拉她一下,带着她往街边一间茶舍里走:“他们也很多年没回过洛阳了。”

神容往他身后看一眼,庞录、骆冲等人刚从马上下来,正在打量大街。

她记起来,以往卢龙军的大营就在洛阳,这里本就是他的根基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