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问题想请教你。”梁思喆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下来,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说。

曹烨走过去站到他面前:“什么事啊还要用到’请教‘这词儿?”

“关于拍摄的问题。”

“你说说看。”

“我在想,秦南铭被抓回来那场戏,刀疤的反应是否应该更极端一些。”

“那天我看到的那一场?”

“对。”

曹烨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你拿过这么多座影帝,对于角色的理解不至于拿不准吧?何必来问我一个外行。”

“照你这样说我应该次次都得影帝,”梁思喆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似乎并没有打算收回这个问题,“但事实是,我没拿过影帝的片子远比拿过影帝的要多得多。”

梁思喆说这话时的语气以及看过来的眼神让曹烨没办法继续敷衍他,他回忆了一下片中的情节,垂眼思忖片刻说:“你在跟黄千石那版对比吗?说实话虽然他那版的反应也很有张力,但我觉得他的反应有些过激,反而显得刀疤有些气急败坏,事实上对于刀疤来说,他这种极度自大的人,应该很享受把秦南铭玩弄于股掌的感觉。”

“跟我的想法差不多,”梁思喆看着他说,“谢了。”

“没别的事儿那我走了。”曹烨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曹烨,你等等。”梁思喆叫住他。

曹烨脚步顿住,等他的下一句话。

“算求和成功了吗?”梁思喆直视他的眼睛。

那目光掺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曹烨忍不住垂眼避开。

顿了顿,他抬手伸向梁思喆面前,然后抬眼看向他。

梁思喆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

没人说话,但他们都知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回到车上时,一直在车内看着外面的曹屿宁转过头看着曹烨,好奇地问梁思喆找他有什么事。

“讨论角色的事情。”曹烨说。

“真的假的?”曹屿宁显然不信,“他怎么会找你讨论角色?你又没演过戏。”

“我怎么知道,你问他。”曹烨扯过安全带扣上,心道当年我还真的差点要演戏。不仅如此,当年在茵四街,他跟梁思喆还不止一次地讨论过角色。

——“你说小满对彭胭是什么感情?”

“应该是有点羡慕吧。”

“羡慕?好像是有一点,应该还有感激?”

“嗯,感激,好奇,我在想……是不是还有爱情。”

“啊?”少年呆了呆,“哪儿看出来的?彭胭结婚了啊……”

曹烨忽然想到他们在天台上的那一幕,梁思喆坐在天台边上,两条腿搭下去,曹烨真怕他掉下去,他半蹲着,胳膊搭在梁思喆的肩膀上。

他记得梁思喆眨了眨眼,睫毛上下阖动。

茵四街,蓝宴,天台,那还真是过去好久了啊……

第42章 P-第五章-1

隔着三层楼高的距离,楼下早餐摊熙熙攘攘的喧嚣声透过纱窗传进来,晨间阳光明亮,暖融融地笼在蹲着的两个少年身上。

梁思喆不收剧本,曹烨却执意要把剧本给他,推推搡搡一番,曹烨一着急推得用力了些,梁思喆半蹲在地上,一时没蹲稳,被他推得坐在地上。

“生日礼物你怎么能不收?”曹烨趴过去,一只手按着梁思喆的膝盖,另一只手顺势把剧本往他怀里塞。

梁思喆两只手放在身后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曹烨忽然凑过脸朝他靠近了,小狗似的在他身前嗅了嗅:“梁思喆你怎么这么香?”

他凑过来的脑袋上还顶着一头被睡乱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毛茸茸的,梁思喆看着他的头顶,抬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是你太臭了。”

“真的假的?”曹烨顿时缩了回去,揪起领口的T恤闻了一下,“臭吗?”

“你说呢?”梁思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昨晚没洗澡。”

“哦。”曹烨站起来,一抬手把T恤从自己头上薅了下来,“你说得对,我还没换衣服。”他裸着上半身,用手指着自己的小腹,沾沾自喜地跟梁思喆显摆:“你看我的腹肌!”

梁思喆撑着地面站起来,瞥了一眼,少年身体清瘦,小腹的肌肉初具规模,站在窗边像一株生机勃勃的小白杨。

“赶紧洗你的去,”他收了目光,朝自己那张床边走,“一会儿该没热水了。”

“哎对!”曹烨赶紧从衣柜里抓了一件T恤朝卫浴间里蹿,“还有几分钟?”

“十分钟。”梁思喆说。

卫浴间的门合上,梁思喆坐到床边,推过曹烨脑袋的那只手慢慢握起来,他回忆了一下刚刚手心的触感,跟看上去的一样,头发很软,摸上去毛茸茸的。

他又盯着曹烨塞给自己的那剧本的封皮看了一会儿,视线落在右上角斜盖的印戳上,“禁止外传”这四个字像施加的封印,无声而嚣张地告诉他这剧本并不属于他,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把那剧本放到了两张床之间的床头柜上。

蓝宴上午的热水供到九点,曹烨洗完澡正好卡着点出来,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身上带着潮湿的水汽,还有椰子味的沐浴露味道,散发出一种微甜的奶香,他一出门就朝梁思喆跟前一杵:“你闻我还臭不臭了?”

梁思喆正回短信,跟以前在附中的同学确认见面时间,一抬头看清他身上穿的T恤:“这好像是我的衣服?”

“是吗?” 曹烨低头看了看,“好像还真是。”刚刚去得太仓促,一抬手拉开了梁思喆的那扇柜门。他扯着T恤下摆:“你要穿这件吗?”

“你穿吧。”梁思喆继续低头回短信。

曹烨也没客气,坐到自己那张的床上,跟梁思喆面对面:“我也有件差不多的,你想穿的话穿那件。”

“嗯。”梁思喆说。

生日这天过得平平无奇,午饭是在楼下巷道的小饭馆里解决的,出门前梁思喆从行李箱的夹层里翻出了仅剩的一点零钱,然后跟曹烨一起下了楼。

两人找了一家炒菜馆子,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生把菜单递过来,曹烨就近伸手接过来,低头看着一列菜品,梁思喆坐在他对面,隔着裤兜握着那单薄的一沓钱,生怕他一开口又把菜单从上到下全点一遍。

好在曹烨很快把菜单转过来,横在他俩中间,征求梁思喆的意见:“我们吃什么?”

梁思喆看了看菜单,估摸了一下价格,手指在“干锅包菜”和“溜肝尖”上点了点:“这两个?”一荤一素,算下来还能有些结余,他看向曹烨,“你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曹烨倒挺好养活,俩菜也不嫌少,眼神从菜单移到了梁思喆脸上,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没了,就这些吧。”

梁思喆又从凉菜区加了一份蕨根粉,然后点了三碗米饭和两瓶矿泉水。

一人一碗半米饭,三份菜都吃得清了盘,吃完饭溜达回蓝宴的路上,梁思喆用剩下的零钱买了两支冰棍儿,跟曹烨一人一支,一边吃着一边回了房间。

头顶的太阳很大,六月初还没进入伏天,天气尚且属于干热,还算好受一些,但一路顶着太阳烤炙,走回房间时两人都热得额头上冒了汗。

房间没安空调,前几天老板娘找人给他们搬上来一台落地式的电风扇,曹烨一进门就把风扇开到最大档,坐到床上把T恤掀起来露出肚皮:“热死了!”

电风扇缓慢摇着头,从左边吹到右边,从梁思喆那张床吹到曹烨那张床,飞快转动的扇叶发出嗡嗡的噪声。

梁思喆把枕头竖起来垫在身后,倚着床头思考接下来的打算。曹烨的确把剧本送给了他,可这剧本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真的去翻开看看,这机会太重要了,曹烨能天真到轻易地拱手让给他,可是他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坦然接受?

不然就回岩城继续读高中吧,从音乐附中转去一所普通高中,高三跟不上就重新读一遍高二,总归最后能有学上吧?不过……梁思喆的眼神落在曹烨的背影上,对方的肩膀自然垂落,与手臂一道形成一条很好看的弧度,掀起的T恤下露出一小截单薄清瘦的腰线,他脑中响起上午曹烨说的那句“留下来陪我多玩几天呗”,心里暗自下了决定——那就多留几天吧,反正以他现在这糟心的学业水平,回去也多做不了几道题。

正想着,曹烨转头看向他,两人目光相触,曹烨一转身斜趴在床上,抬头看着他:“你在想什么呢?”

“没事儿。”梁思喆移开目光。

曹烨起身跳下床,光着脚走到梁思喆床边,坐下来,伸手去摸梁思喆的颈后,想看看他有没有出汗,“你不热么?”

哎——手指还残留着冰棍儿的凉度,陡一触碰到颈后的皮肤,梁思喆顿时反应过度地弹坐了起来。

“怎么了?”曹烨愣了愣。

“没……”梁思喆维持着这个坐姿,背对着曹烨,“你手太凉。”

“是么……可是我好热啊,”曹烨伸手把床头柜上的剧本拿过来,“你怎么不看剧本呢?”

“你看吧,”梁思喆撒谎道,“我现在懒得看字儿。”

“哎我也可懒得看字儿了!”曹烨自然地枕到梁思喆的枕头上,举着剧本翻看,“这么多台词你说可怎么背下来啊?”

梁思喆敷衍地“嗯”了一声。

“那我念给你听吧,”曹烨仰躺着,没等梁思喆说话,就开始举着剧本读,“一日,内,澡堂,小满。摆设陈旧的卧室内,墙角传来嘀嗒嘀嗒的水声,天花板上漏下的水不断滴到地上的搪瓷脸盆中,脱落的墙皮一片斑驳。小满坐在书桌前发呆,面前摊开英语课本,桌角的随身听播着英语听力。老板娘芳姨的大嗓门透过墙壁传进来……”

曹烨出声读着,梁思喆不听也得听,剧本写得挺有画面感,跟随着曹烨的声音,梁思喆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勾勒出第一幕的场景——背对着镜头的小满坐在墙皮斑驳的破旧卧室内,对着一盏昏黄的台灯,一边听着英语听力一边发呆。

曹烨的声音很好听,平日里音色干净清脆,但午后有些犯懒,听上去没那么脆生,偶尔掺杂的一丝沙哑像很细的流沙一样,落在梁思喆的耳朵里,让他觉得耳膜有些发痒。

他上半身朝后靠过去,枕头被曹烨枕着,于是他的后背倚在硬邦邦的木质床板上。

曹烨越读越慢,声音也越来越低,读着读着便彻底没音儿了,剧本也盖在了脸上。

又睡着了啊……梁思喆对着空气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伸出手,轻轻拿过盖在曹烨脸上的剧本,看着剧本下面那张温润俊秀的脸,这人天生长了一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模样。

小满……梁思喆脑中出现剧本中小满的形象,他想象了一下曹烨坐在那张木桌前,低着头写作业的画面,后背青涩单薄,肩膀耸出嶙峋瘦削的弧度,怪不得郑寅说小满是编剧想着曹烨的模样写出来的,两相联想,还真是契合得不得了……

他的目光落在曹烨脸上好一会儿,曹烨忽然绷不住笑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看向梁思喆,笑着说:“你老盯着我看干什么,看剧本啊!”

那双眼睛笑得弯弯的,眼珠的颜色有些淡,像两颗光泽温润的琥珀珠子。

梁思喆看着他眼睛,也勉强笑了笑:“我在看你多久会忍不住睁眼。”

“你看出我装睡了?早说啊……亏我忍得那么辛苦。哎,你真的不热吗?”

“我还好,”梁思喆挪下床,趿着拖鞋走过去,把风扇拎得近一些,然后把吹风的角度固定住,让它对着曹烨,“这样能吹到么?”

“能。”

梁思喆重新上了床,床不大,两个人躺在一起显得有些挤,梁思喆没跟曹烨躺到一起,他面朝曹烨侧身坐着,后背贴在墙上,拿起手机随便摆弄着。

以往午后没有困意的时候,他要么看会儿讲表演的专业书,要么找一部片子出来看,但做这两件事情的前提,都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往后的人生都会跟电影挂钩,如今发现这钩根本就挂不上,一时他也无心去做这两件事。

曹烨也撑着床坐了起来,后背垫着他的枕头:“梁思喆。”

梁思喆抬头看向他,没说话,但表情很明显——“你说”。

“你是不是不打算看这剧本?”曹烨问得挺直接。

你又知道了……梁思喆有些无奈地想,这小少爷真是不好糊弄。

“你不会打算趁我哪天睡着了偷偷回岩城吧?”

“那倒不会,”梁思喆笑了一下,“我走之前会跟你说的。”

“你真打算走啊?我不是都把剧本给你了么……怎么说也得试完镜再走吧?”

梁思喆没说话,他在想要不要把事情跟曹烨挑明,把郑寅跟自己说过的话告诉曹烨,让他知道这角色并不是他想让就能让出去的。对于曹烨来说,只要他好好研读剧本,这角色八成会是他的,可对于自己来说,就算他拿到了剧本,也不过是增添了一些聊胜于无的念想。

让出剧本这件事,对他俩来说意义重大,可对于整个选角环节来说,起决定性作用的并不是谁拿到了剧本。

曹烨观察着他的神色,想了想提议道:“这样吧,我们一起看剧本,试镜的时候公平竞争,怎么样?”

“公平竞争……”梁思喆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是啊,不然我自己拿了这剧本,到时候就算真的演了这角色,也胜、胜……那词儿怎么说来着?”

“胜之不武?”

“哎对!就是这个,胜之不武。”

梁思喆笑了笑:“行吧,那一起看。”这样说倒也并非是因为他被曹烨说服了,只是曹烨对于把剧本给他这件事太过执着,他便也只能暂且应下。

梁思喆心如明镜一般地想,根本没有什么公平竞争,但这也并不能说曹烨胜之不武……只是“斯人若彩虹”的曹烨偏巧成了那个不公平的根源,天真撞上现实,一下子都被他遇到了而已,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第43章 P-第五章-2

晚上两个人都不饿,下楼吃饭的时间晚了点,出门前梁思喆打开行李箱,从夹层里摸出了另外一张银行卡拿在手上。

“我先去取个钱。”梁思喆站起来,将行李箱合拢立在墙边。

曹烨也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鞋:“我跟你一起去。”

ATM机在临街,两人慢悠悠地步行过去,一公里的路走了十多分钟。

梁思喆站到机器前把卡插进去,看了看卡里的余额,这是他仅剩的一张没被刷爆的卡,也是余额最多的一张卡,里面还有四万多块钱。梁思喆盯着那数字看了一会儿,然后垂眼思忖了片刻,取了两千块出来。

他把那沓钱卷起来攥在手里,回过头对曹烨说:“好了,走吧。”

“我也要取,”曹烨冲他挥了挥手里的卡,“等我一下。”

梁思喆看着他手里那张卡,一眼认出那是前一晚害得自己来回折腾了两个多小时的那一张,心道这张卡真的能取出钱么……

果不其然,曹烨站在ATM机钱,按了几下按键,回过头不可置信地朝着梁思喆招手:“梁思喆你快过来看!”

梁思喆看一眼他的表情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配合地走了过去,曹烨拉着他看屏幕上显示的余额,不可思议道:“你相信吗,我们昨晚吃饭刷爆了我一张卡!”

梁思喆微微挑了一下眉梢:“嗯,我们真能吃啊。”

曹烨一脸庆幸:“多亏没有点更多,否则我们岂不是会付不起饭钱。”

“可不么。”梁思喆说。

“太险了吧,只剩一百块都不到……”曹烨心有余悸。

梁思喆面不改色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道你买那条牛仔裤的时候已经很险了。

回去的路上曹烨给郑寅打了个电话,说寅叔你也太抠了,给我的那张卡居然只够买一条牛仔裤和吃一顿饭!

郑寅大概在电话那头也有些意外,立刻盘问了他几个问题。

曹烨一旁在跟郑寅打电话时,梁思喆一直在脑中做计算题,他在想银行卡上那四万块钱的余额到底能支撑自己多久。

回岩城把高中上完,那大学的学费还够不够?不够的话只能去四处借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借到,上了大学应该就好说了,一边打工一边赚钱,应该能养活得起自己吧……

从昨晚陷落的情绪走出来之后,他忽然发现生活留给自己伤春悲秋的时间并不多,他面临着太多太多的现实问题需要解决,而关于小提琴和演电影,只过了一晚上,似乎就离自己相当遥远了,他已经开始为接下来的学费和生活费而头疼了,更别提之后还要面临的补课和高考……

过去这一年过得浑浑噩噩,他窝在自己的洞穴里仿佛时间静止,而现在忽然被迫清醒过来,恍然间发现浪费掉的时间犹如报复般飞速流逝,以至于很多事情似乎都已经来不及有条不紊地去面对。

离开洞穴站在满目疮痍的生活面前,他像是一只被关在动物园里被长久驯养的野兽忽然遭遇放生一样,面临着千变万化又险境丛生的荒野无所适从。

***

屋里既闷又吵,晚上两人又爬到天台,原本爬上去之前梁思喆没想背吉他,但曹烨却拿出来自己背上了。

“我来吧。”梁思喆说着,伸手把吉他从曹烨背上取下来,握着琴颈拿在手上。经历了之前那一出,他现在看曹烨就像看自己的弟弟一样——虽然他没有弟弟,但想象中如果他有弟弟,那最好也不过是曹烨这模样,天真,单纯,无忧无虑。

曹烨比他小两岁多,原本没把他当弟弟看时,梁思喆只把他当同龄的朋友相处,但有了这份心情之后,忽然觉得曹烨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小朋友,不经意间就开始处处让着他——虽然这小朋友除了装乖时很不屑于叫他一声哥。

“你先上,”梁思喆把吉他放到窗台上,“我在后面关窗。”

“哦,好。”曹烨应下来,伸手抓着窗框,抬起一条腿压上了窗台。

“抓稳了啊。”梁思喆叮嘱一句。

爬上天台的过程中,梁思喆不时地抬头看看曹烨,曹烨爬得比之前快多了,两条长腿踩得既准又稳,没一会儿就爬了上去。梁思喆见他上了天台,松了一口气,手指抓紧旁边的排水管道,垂下眼开始专心往上爬。

爬到五楼,他抬头看了一眼,正要伸手扒住天台边缘,曹烨探出脑袋,趴在天台边探头往下看,朝他伸出一只手,虽然梁思喆可以轻松爬上去,并不太用得到借力,但他还是握住了曹烨的手,任对方用力把他拉了上去。

爬上天台,梁思喆把背上的吉他卸下来递给曹烨,曹烨抱着吉他在旁边摆弄,一直弹那首《小星星》,他只会唱开头那四句,反复地弹唱了一遍又一遍,自得其乐,也不嫌无聊。

“你没带小提琴回来么?”梁思喆转头看他。

曹烨拨吉他的动作停下来:“带了,在家里没拿过来,你想拉小提琴?”

“不是,”梁思喆笑了一下,“我有点好奇你拉小提琴的样子。”

“哎,我拉得又不好,”曹烨有点不好意思,“你肯定一看就知道了。”

“你就知道我一定拉得好么?”

“我觉得你应该会拉得很好。”曹烨想了想说。

梁思喆笑了笑,其实他以前小提琴拉得的确还不错,在这方面他从来都没自谦过。

曹烨抱着吉他凑过来,把吉他塞到梁思喆怀里:“我上次说教你弹《小星星》,还没兑现呢。”

“你不会又饿了吧?”梁思喆开他玩笑。

“没,那天是意外,”曹烨抬手挠了挠额角,“这次是真的教……你知道谱子吧?”他蹲到梁思喆左边,左手按着弦给他做示范,嘴里轻声哼着谱子:“do do so so so, fa fa mi mi re re do……”

梁思喆当然会弹《小星星》,这曲子他不到两岁就背得滚瓜烂熟了,于是在曹烨的左手按着弦给他示范时,他用右手拨响了琴弦,木吉他顿时发出了清脆的乐声,像月色下无形中淙淙流动的水,他低声地接着曹烨刚刚一直在旁边重复的那四句,继续往下唱:

“whera|veller in the dark,

Thanks you for your tiny spark,

He could not see which way to go,

If you did not twinkle so.”

刚唱出声时曹烨有些意外地看了梁思喆一眼,梁思喆垂眼拨弦,没接他这个眼神。曹烨很上道地没扰乱氛围,用左手继续配合地按着弦,等梁思喆唱完了四句停下来,他才停下了按弦的动作。

“哎你唱歌挺好听的么!”曹烨面带惊喜,眼睛看上去很亮,头顶的星星和天上的云全都能在里面找到踪迹。

“还行吧,”梁思喆笑了笑说,“能挣出一顿饭钱么?”

“能,想吃什么,”听出他语气中的打趣意味,曹烨便也打趣回去,“我请你吃顿好的?”

“算了,”梁思喆笑道,“你别诈我。”

曹烨也笑,又说:“原来后面的几句是这么唱的啊,我都忘光了。”他回忆着梁思喆刚刚唱过的歌词,低声地清唱了一遍。

进入午夜,楼下鼎沸的人声和歌声犹如退潮般迅速地安静下来,从天台上爬下来之后,两人先后洗了澡,各自爬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来睡觉。

梁思喆从浴室出来,走到门边关了灯,又把窗帘拉严,屋里漆黑一片,摇头电扇嗡嗡地往两张床上送着风,他摸黑走到自己床边。曹烨洗完澡先躺下了,梁思喆估摸着他这时已经差不多睡着了。

许是听到了动静,曹烨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把脸转朝梁思喆这边,迷迷糊糊地喊他:“梁思喆。”

梁思喆正轻手轻脚地脱鞋上床,闻言动作顿了顿,低声问:“还没睡着?”

“睡着了……”曹烨的声音里困意浓重,“晚安。”

“晚安。”梁思喆轻声道。

说完这句后他没立即上床,而是坐在床边看着对床上陷入睡眠的少年。他忽然觉得这一刻自己心脏的某一处地方好像很软,和曹烨刚刚说“晚安”的声音一样软。

他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心软一向跟软弱相伴相生,他从来都知道不能任由自己软弱下去。可是心脏的某一处此刻还是不由自主地柔软地陷落下去,让他体会到了无坚不摧的心脏体会不到的那种感觉。

那感觉有点酸有点涩,还夹杂着一点甜,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皱了起来,变成了一颗表皮粗糙,内里丰润多汁的苦柚,苦柚的汁水跟随着每一下心跳被挤压出来,然后顺着身体里的每一条血管和每一道神经末梢,缓缓地流经他的四肢百骸。

躺下来的时候梁思喆觉得自己的心情还挺好的,不是所有事情都解决了一身轻松的那种好,是明知压了一肚子的烦恼、装了一脑袋的事情,但还是能够暂且将一切抛之脑后、放空脑袋享受当下的那种好。

他突然觉得可能自己也并不是那么急于回岩城,也许在说服自己多陪曹烨一段时间的同时,潜意识里他也希望曹烨能多陪自己几天。毕竟回岩城之后他就要张罗着给自己转学的事情,独自一人面对陌生的环境和未知的将来,这种感觉想想还是挺忐忑的。

第二天早上梁思喆是被来电铃声吵醒的,他闭着眼睛摸到枕边的手机拿到眼前,极不情愿地睁眼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一串陌生的号码,梁思喆微蹙着眉想八成又是骚扰电话,但还是忍着困意按了接通键把手机贴到耳边。

电话里那人声音低沉稳重,是个成年男人的声音,那人开门见山地说:“思喆你出来一下。”

这声音让梁思喆顿时清醒过来,他立即困意全无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曹导?”

“对,街角这里有个老杜面馆,我坐在外面等你。”曹修远在电话里说。

“哦,好,”梁思喆应道,然后看了一眼另一张床上熟睡的曹烨,“要叫上曹烨吗?”

“不用,你一个人过来。”

挂了电话,梁思喆匆忙翻身下了床,把头发随手一扎,然后趿着拖鞋去卫生间迅速洗漱完,出来时曹烨还在熟睡,丝毫没有被刚刚那通电话吵醒的迹象。

梁思喆找了件干净的T恤换上,换好鞋拿着手机出了门。下楼时他忍不住猜测曹修远为什么会突然亲自过来找自己,明明之前说的是如果有消息郑寅会过来通知他。

他脑中又回忆起那天试镜,曹修远坐在监视器后,对着屏幕皱眉摇头的模样。难道曹修远是来找他摊牌的吗?——亲口告诉他当时把他带到北京纯属自己看走了眼。

从蓝宴到老杜面馆的这段路一共两百多米,那晚把曹烨背回来时这条路看上去长得让人崩溃,而现在却短得好像只有几步就可以走完。

一路上走得极为忐忑,虽然这两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说服自己这场不属于他电影梦总该醒过来,可现在当自己真的要面对这个结果时,他还是避无可避地陷入了“能不能别让我醒过来”的挣扎情绪里。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看到了坐在老杜面馆前的曹修远,曹修远坐在露天的摊位上,脸上不苟言笑的神情和打量自己的眼神跟来北京的前一晚如出一辙。这目光让梁思喆觉得自己的脆弱无处遁形,可他没办法让自己的步伐看上去更坚强更洒脱一些,或许郑寅说得没错,他并不适合做一名演员。

非得这么急吗?梁思喆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摊牌结束后就得离开这条巷子了是不是?郑寅说自己可以在这里多住一段日子,可曹修远未必这样想,跟小满毫无关联的梁思喆凭什么赖在属于小满的地方迟迟不肯离开?

走到曹修远面前时梁思喆勉强镇定了一下,他的应激反应总是来得很及时,那种“就这么着吧”的情绪适时地笼在他心头,给他的脆弱和不安做了个拙劣的遮挡。就这么着吧,离开茵四街,跟曹烨道个别,然后回到既定的人生轨道上面,这段脱轨的经历他应该会记很久吧。

第44章 P-第五章-3

“坐吧。”曹修远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到对面。

梁思喆抿着唇,拉开对面那把椅子坐下来。曹修远面前放着一碗豆腐脑,一碟切成段的油条,他就像来这条街上吃早饭的所有普通的过路人一样,用筷子加一段油条然后再用勺子舀一勺豆腐脑。

晨间光线明亮,空气清新,暑气尚未弥漫,夜里的清凉勉强占了上风。不到七点的早餐摊尚有些冷清,坐在摊位上等早餐的食客脸上都挂着困意,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没有人认出摊位上埋头吃油条和豆腐脑的这人是名声贯耳的名导曹修远。

曹修远穿得也很普通,看不出牌子的棉质汗衫上还有一些肉眼可见的褶皱,看上去甚至有些不修边幅,跟以往梁思喆印象中的曹修远都不一样。

“吃点什么?”曹修远看着他问。

“跟您一样吧。”梁思喆竭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一些。

曹修远招手把老板叫过来,给梁思喆点了份一样的早餐,在等待梁思喆早餐端上来的间隙,他把自己面前的那份早餐吃光了。

梁思喆低头吃早饭的时候,曹修远一直在对面打量他,目光跟半个月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没什么两样。

梁思喆咽下嘴里的饭,坐直了些,他从来都不是任人打量、坐以待毙的性格,他抬头看向曹修远:“您来找我,是想说什么吗?”

“先吃吧,”曹修远倒并不着急,“吃完再说。”

梁思喆点了点头,低下头继续吃早餐,虽然他并不是很能吃得下去。

曹修远点了根烟抽起来,在对面打量着梁思喆,这个让他第一次拿不定主意的少年,如果要从选演员的角度考量,这少年身上的优点和缺点的确都太过明显。

郑寅说得没错,梁思喆的个人气质太过强烈,他不是没办法做演员,只是如果他有成为一名好演员的野心,往后的戏路可能会走得有些困难。演员需要扮演千人千面,讲究让观众不出戏,章明涵那样自身存在感不高的演员是最理想的人选,因为他可以轻易地把自己变成另一个角色,可是梁思喆想做演员,他得让观众首先忘记他是梁思喆,然后才能说服观众他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角色。

太难了,曹修远看着梁思喆想,他不确定梁思喆到底具不具备这样的天赋。梁思喆当然也可以做大众意义上的明星,可他没兴趣花费力气捧一个给电影拉后腿的明星出来。

然而梁思喆的优点也极为突出,否则当时音乐附中那老师找出小提琴合奏的视频给他看时,他不会从上百个少年中一眼挑中梁思喆,并且在得知梁思喆已经拉不了小提琴的情况下,还是执意把他带到了北京。

如果说最初挑中梁思喆是因为他的外形,那后来执意把他带到北京,则是因为那晚在楼道里见到梁思喆的第一面,他就在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种难得的脆弱感。

那不是一种空洞的、流于表面的脆弱感,是经由生活百般蹂躏的,看似易碎实则坚韧的,包裹在坚硬外壳下的脆弱感,它是有重量和实感的,是有烟火气的,是可以经得起镜头放大的。

虽说这年头没人会赞同吃苦是件好事,但的确吃过苦的人身上会多出一份厚重感。

所以吃过苦的梁思喆跟没吃过苦的曹烨看上去是不同的。

太不同了。曹修远看着梁思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