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他抬手去拭我唇边血迹,指腹停在我的唇上,那片刻的温暖。

纷飞的雪花里,我步履轻快,像是会飞的小鹿,我知道小鹿没有翅膀,可我就是像长了翅膀的会飞的小鹿。

走过假山时,那颗雀跃的心才骤然沉静下来。

方才就在这里,高贵俊雅飘然出尘的楚蘅大睁着双眼倒在地上,眉心涌出的血迹滴落在皑皑白雪上,如同凄艳的花。

如今,楚蘅已不在,白雪掩盖了所有痕迹,连浅淡的脚印都不曾留下。

消失了的,还有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虎卫。

巧云正在当值,屋里没有别人。

打了两盆热水,痛痛快快地擦了身子,净了脸,整个人舒服得要死。

躺在床上,脑里想的,心里念的,全是那个人的影子,全是那个人的声音。

不是总说我没规矩吗,我就是没规矩。

咬了你,你不也没把我怎么着了。

一时便有些脸热心跳,不由揽镜自照。

只看了一眼,就将镜子扣在桌上。

里面那个粉面含羞,眸中含情的女子便是我吗?

这种神情,我只在顾兰脸上见过。

当初劝她的那些话还真真切切地响在耳边,如今轮到我,竟然还是一样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

正发呆,巧云回来了,神情有些凝肃,“皇上被刺了。”

“什么?”我惊叫起来。

巧云压低声音,“皇上胸口跟胳膊都被刺伤了,不过没什么大碍。”

我猛地想起了楚蘅,急忙问:“刺客是什么人,抓到了没有?”

“当然被抓住了,你以为宫里这么多侍卫都是吃素的,听说还是当场打死的。”巧云撇撇嘴,“也不知那人怎么想得,不要命了,竟然行刺皇上。”

啊!难道楚蘅真的是刺客?

他根本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刺杀得了皇上,即便侥幸得手,也逃不出去。

他竟然还求自己帮他出宫,倘若一时冲动答应了,自己岂不就成了同谋帮凶。

想到此,后背“唰”又出了一身冷汗。

巧云以为我吓着了,安慰道:“不用怕,我进宫五年了还头一次听说刺客。即使来了刺客,也犯不到咱们身上。”小声道,“上面有皇上,而且还有侍卫顶着。”

我感激地笑笑。

巧云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道:“对了,范公公说你这一个月的处罚已经满了,明天还是跟我一起当值。”脸上充满了无奈,“你不知道,管传唤的眉绣顶了你这个月的缺,我都快被她吓死,毛手毛脚的还不如你。若不是最近皇上心情好,我看她都投胎好几遭了。”

我佯怒,“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巧云“咯咯”笑,取出刚起了个头的香囊,纫上线,道:“明儿当夜值,亥初到寅正。以往贤妃在的时候,皇上大都过纤云宫去,夜值最轻松了。如今倒好,熬一整夜,真受不了。”

我悄声问:“皇上怎么不过德妃哪里?”

巧云道:“谁知道?就是新近进宫的秀女,不管胖的还是瘦的,妩媚的还是清秀的,皇上也都没看上眼。俗话不是说,男人就图个新鲜嘛,皇上连鲜都不尝。”

这话说得极露骨。

我顿时觉得屋子里热起来。

巧云不怀好意地笑,“你现在年纪小,等到我这么大,有你熬的时候。”

我“呸”她一口,不再理她。

值夜需在皇上的寝宫里。

这还是我第一次伺候皇上更衣。

他站在床榻边,我俯身解他腰间的束带,然后去褪他身上明黄色的常服,手触上他的肩头,不禁抖了一下。

巧云说过,伺候皇上更衣,既要动作轻柔迅速,又需小心切不可太过靠近。

这话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真难。

皇上突然开口,“你胆子不小。”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我当即跪下,“奴婢不敢!”

身边的巧云不知发生了何事,也跟着跪倒在地。

皇上脱下外衣扔在椅背上,坐到床边,道:“你抓着托盘冲上去的时候,可没这么胆小。”

是说为庄王解围的那次吧。

我松口气,思量片刻,低声道:“奴婢年幼时顽劣不堪,时常犯错。奴婢的爹从不当人的面训斥奴婢,他说奴婢自小没了娘,已被人瞧不起,倘或他不维护我,更要被人欺负了去。”

皇上听了,长叹一声,“与你爹相比,朕心里有愧啊,尤其老三,朕几乎没管过他…”言语里是浓浓的自责。

“皇上是万民的皇上,而奴婢的爹只是奴婢一个人的。如今国泰民安河清海晏,普天之下众生芸芸,谁不感念皇上的圣明?”

皇上似是笑了一下,扬手道:“起来吧,朕要安置了。”

巧云不敢再用我,亲自动手,替皇上脱中衣。我端着要换的衣服恭立在旁边。

到底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皇上看上去保养得极好,可肌肤早已松弛,加上身形瘦削,皮肤像是软软地贴着筋骨上,看着有点…恶心。

他的胸口与右臂均包着棉布,果真是受了伤。

巧云低声问:“皇上,要换药吗?”

皇上扯掉棉布,道:“不必了。”

伤口有三四处,都不大,的确没什么妨碍。

只是,那伤口瞧起来,像是被什么尖细的东西所扎而成,比如——簪子。

心里一惊,忙垂下头,掩盖了自己的情绪。

一夜平安无事。寅正时分,换过值,随便吃了些粥菜,倒头便睡。

到正午才起来,正赶上午膳。

抽空去了趟浣衣局,把楚蘅的事告诉了朝云。

没两天,沈清捎回来口信,只有四个字,“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是他对楚蘅命运的注解。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楚蘅时的情形,他一袭白衣如清风明月般出尘,清俊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我无妨,你可撞疼了?”

这样谪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不胜唏嘘!

相比我的感慨,巧云似乎没什么感觉,或许她根本不知道楚蘅就是那个刺客。

反正他来或是不来,就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没有人会特意提起他。

这日,轮到我们当值。

正在御书房门口等候,却见三位王爷极难得地有说有笑,联袂而来。

庄王居中,穿一身宝蓝绣金色云纹直缀;平王居左,仍然是鸦青色绣水草纹直缀;安王居右,则是紫红色绣亭台楼阁直缀。

庄王温文,平王冷肃,安王精明,三人气质不同,却俱都容貌俊美衣着出众,看傻了沿路的一干宫女太监。

范公公将他们请至书房坐下,我与巧云忙去倒茶。

自那日分别,我还是初次见他,不知为何,只要见到他,我的心里就擂鼓般“扑通扑通”跳得厉害,眼睛也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

忽听庄王笑道:“四弟,你的手怎么了?不会是…”桃花眼微弯,那表情三分调侃,三分戏谑,三分惊讶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我的步子猛地顿了一下,偷眼看过去,他的手上一圈紫红的齿印,甚是明显。

即便傻子也知道,是女子所咬。

不由有些忐忑。

平王却一脸平静地答:“被小野猫咬了。”

庄王“啧啧”有声,“够狠的,咬这么深。”

安王挤眉弄眼地凑上来,“爱之深,恨之切。四皇兄,哪家的小野猫这么有情趣,改天带出来见见?”

平王瞪他一眼,“吃着锅里的,还惦着碗里的。父皇难道没赏你?”

安王肆无忌惮地大笑。

庄王脸色却是变了变,从怀里掏出个荷包,道:“我这里有极好的灵药,抹上去管保不留疤痕…”

我刚给庄王奉过茶,按序,轮到了平王。

眼角扫过那只荷包,却真的是愣住了。

石青色锦缎,金丝线莲花,紫藤纹封边——张大人明明作为证物呈给了皇上,而皇上又押下了此事。

它怎么会出现在庄王怀里?

而庄王,一副镇定自若心胸坦荡的样子,仿似全不知情。

我的手一抖,托盘便要翻倒…

有人先一步端起了茶杯,闻了闻,道:“我喝不惯龙井,换大红袍来。”

我低声应着,“是”。

正要去沏茶,只听门外太监唱道:“皇上驾到——”

明黄色的身影阔步而入。

三位皇子齐齐起身。

庄王借机收起了他的荷包。

范公公努努嘴,一众宫女太监知趣地走出去,候在门外。

王爷们的侍卫亦等在门外。

我一眼就看到了玄衣冷面的墨书。他腰间仍系着依柳绣的鱼戏莲叶的荷包。碧绿的莲叶,玫红的金鱼,在黑衣的衬托下分外显眼,

可他竟似浑不在意。

巧云也注意到那只荷包,趁人不注意磨蹭到我身边,“我也送个鱼戏莲叶的荷包给朝云好不好?”

我倒吸一口冷气,“你不嫌丢人就绣,反正朝云肯定不会收。”

她恼怒地瞪我一眼,挪到原位站好。

约莫半个时辰,书房的门开了,三位王爷鱼贯而出。

庄王有些黯然,安王有些兴奋,平王照旧一副冷面孔,瞧不出悲喜。

他停在范公公面前,不知说了句什么,视线却朝我看过来。

范公公点点头,小跑着过来,“平王要去纤云宫看看,你以前在那里当过差,陪王爷走一趟吧。”

我的心又“嗵嗵”地跳起来,尚未开口答应,范公公推我一把,“皇上那边有我应着,别让王爷等急了。”

我朝平王看过去,他等在那里,神情有些不耐。

深吸口气,疾步走过去,跟在他后面。

纤云宫的太监诧异地打开了大门。

平王径自来到后院,冷冷地看着我,问:“那只荷包怎么回事?”

29雷霆怒

我有点吃惊,我猜想他必定看出些什么,却没想到他竟如此敏锐,直接指出我看到了庄王的荷包才差点失手打翻托盘。

他的问话,我不敢胡乱回答,仔细地考虑了,才将薛美人赏赐荷包,安王妃因镯搜身,以及张大人断案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并没有加上我的臆测。

他听得很认真,直到我讲完了,才问:“你确定两只荷包一模一样?”

我谨慎地回答:“不敢十分确定,只是花样配色还有封边看着都极相似。”

他取出自己的荷包,“薛美人赏你的荷包跟这个是不是同一人所绣?”

我接过来,细细打量一番,道:“是同一人。绣荷包的人有个习惯,收针时喜欢回缝两针,起针时则紧贴着上一针的针眼。”

他又问:“这样的荷包,你能绣吗?”深沉的眸子直直地盯在我脸上。

“花样跟配色没问题,但每个人刺绣的风格习惯不同,有经验的绣娘轻易就能看出来。”对于刺绣,我很有自信。

他沉默片刻,悠悠道:“这个荷包是皇祖母亲手所绣,她六十岁生辰那日,我们给她贺寿,皇祖母送了我们每人一只荷包…没想到三皇兄一直戴在身上。”他的意思是说,三皇子很念旧很知恩吧。

“王爷不也是随身戴着么?”我低声问。

他极快地否认,“我不是。”并不解释什么。

将荷包还给他。

他面无表情地地接了,揣进怀里,道:“墨书要回乡替依柳立个衣冠冢,你带他去取几件衣服。”转身便走。

我一急,伸手扯住他的衣袖。

他微愣,顿在那里,没有继续走,可也没有回头。

风鼓起他伸展的广袖,呼啦啦地响。

我很想问,庄王跟安王的调侃是否让他难堪了,又想问,皇上是否训斥他了。可我却无法开口。

他的手僵直着,相隔不到半尺,是我的手。

我鼓得起勇气扯他的衣袖,却不敢再进一步去牵他的手。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我看到他墨黑的发被风吹着,散乱地飞扬。

终于,他冰冷平静的声音传来,“逾矩的事只可一,不可二。你是景泰殿的宫女当尽心尽力侍候皇上,不可有非分之念。”

不可有非分之念!

我黯然松手,看着他挺拔的身影绝尘而去。

意料中的结局,也是我想要的结局。可我仍是无法抑制地悲伤。

早在庄王调侃他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自己一时的任性给他带来了麻烦。他的处境本就不太好,我怎么舍得再让他为难?

他片刻的犹豫已让我满足,他的心里是有我的,尽管可能只占了很小很小的空间。毕竟我们的身份是天渊之别。

我奢求不了太多。

以后便如他所说,安安分分地伺候皇上,等着出宫的那天。

收拾了心情往前院走。平王并不在,只墨书一个人等在那里。他见到我,抱拳作了个揖,“有劳叶姑娘。”

我欠身还礼,带他去了依柳的房间。

依柳是掌事宫女,一个人住。

因无人打扫,又加上东西被人翻腾过,屋里十分凌乱。

墨书环顾一下,很快地挑了两件依柳常穿的衣服,并没有多待。

离开依柳的房间,墨书又行礼,“这一去,或许经年不能再见。我替依柳谢过姑娘。”

我吃惊地问:“你不回来了么?”

他淡淡地答:“我家在南江,与盛京隔着千山万水,若无大事就不回了。姑娘多保重。”依然是旁若无人的冷漠样子。

我有点羡慕依柳,她的情意终究没有白付,墨书会带她回乡,将她葬入祖坟。

跟墨书一同出了纤云宫的宫门,看到平王站在石子小径上,脸朝向这边。

是在等墨书吧?

他们主仆的关系很好。

远远地朝他笑了笑,行了宫礼,朝景泰殿走去。

御书房静悄悄的。

皇上斜靠在罗汉榻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眼睛却微阖着,仿佛睡着了。巧云跪在榻前,双手捏着美人拳不徐不疾地替皇上捶腿。范公公与两个小太监则神情拘谨地在一旁站着。